我似有所悟,问道:“爷爷,你把狗脑壳坟聚集的精气释放出来了?”爷爷吃力地点点头。
选婆问道:“您还花这么大力气干什么?红毛野人都已经出来了,谁还会把死人葬在这里呀?”
选婆不知道复活地对人对动物都有影响。活人在里面待久了会生病,当然就是傻子也不会钻到坟洞里面来。但是谁家的猫或狗钻到这个洞眼里来,待个一时半刻的,这猫或狗的性质就会大变,见人就咬,被咬的人三五日之后便会得“寒证”而死。“寒证”的初期表现是伤口发炎,被咬者产生幻觉,以为咬他的猫或狗还在追着他咬,他的瞳孔会变大,表现出极度的恐惧。中期表现是关节疼痛,伤口进一步恶化。最后身体蜷缩,浑身发抖,手脚冰凉,呼吸停止,与冻死的人表现一模一样。所以人们称之为“寒证”。
爷爷要将坟墓里聚集的精气全部释放出来就是出于防范的目的。
我们扶着爷爷从将军坡里走出来。红毛野人还在地上打滚哭号。众人围着观看,指指点点。
“那个妇女呢?”选婆眼睛在人群里找寻。
我朝人群里看去,果然不见了刚才那个妇女。
选婆抓住一个人问道:“刚才骂它的那个妇女呢?哪里去了?”被问的那个人转头左边看看右边看看,一脸茫然地说:“刚才不还在这里的吗?”
选婆愤然道:“我知道她刚才在这里。我是问现在她到哪里去了!”
“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啊。你问我,我问谁去?”那人仍把注意力集中在红毛野人身上。
“怎么回事?”爷爷指着地上打滚的红毛野人问道。他都被眼前的情景迷惑了,用不敢相信的眼神盯着选婆问。
选婆忙将刚才嘴唇特厚的妇女责骂红毛野人的事情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我知道了。她是无纹娘。”爷爷弱弱地说。
“吴文娘?”我以为爷爷说的是那个妇女姓“吴”名“文”。
“这里没有姓吴的人哪。”选婆和我有同样的疑问。
爷爷解释说:“是掌心无纹的无纹。不是姓吴的吴。我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名什么。只听说过这个人生下来掌心没有纹路,是天生八字大恶的人。后来她丈夫、儿子、女儿都一一得病暴亡,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埋完一家人后变成了疯疯癫癫的人,清醒的时候想起亲人就大哭大号,糊涂的时候不认得人不认得路,到处乱跑。可能她刚好今晚经过这里,碰到了红毛野人。你别看她说话好像没有错误,但是脑袋里的神经已经乱成一团麻了。如果旁边有鸡粪的话,你们马上可以看出她的不正常。”
“她对鸡粪敏感吗?”选婆问道。
“不是,”爷爷说,“她看见鸡粪就会捡起来吃掉。她们那块地方的人不忍心看见她这样,方圆十几里的人都不养鸡。所以那个地方的鸡蛋价格比我们这里要高五毛多。”
“原来是这样啊。”选婆啧啧道。
“你也不用找她,谁知道她疯疯癫癫现在跑到哪里去了!”爷爷说。
36.
选婆朝路的尽头望去,眼睛里生出无限的感慨:“哎,这样一个女人……”
“我们要不要趁机杀了这个红毛野人?”选婆收起怜惜而感慨的眼光,转向地上打滚哭泣的红毛野人说。
爷爷说:“不用了。”
爷爷当时就说了这三个字,却不再作过多的解释。
不过,第二天早晨,村子里的人们醒过来的时候,红毛野人的哭声已经止住了。它看见人们不再追赶,只是傻呵呵地笑,并无恶意,但是傻得让人迷茫。村里的人对它仍有戒备之心,特别吩咐小孩子不要接近它。
一次,选婆拖着一辆板车经过将军坡,板车上装了扎扎实实一车的木材。选婆喘着粗气拖着板车上坡时,红毛野人突然从旁边的草丛里钻出来,头顶上顶着一团烂草,把选婆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板车放下逃跑。
选婆咽了一口口水,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红毛野人嘴里叼着一只咬伤的麻雀,嘿嘿傻笑地看着他,看得选婆心里发麻。
选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上次在将军坡,我可是没有打你哦,你别找我算账哦。我刚接近你就被你打倒在地了,手肿得比平时大了好几倍呢。我都没有找你算账,你也不许找我。”选婆说完低头使劲儿拖板车,可是没走两步,脚底一滑,几乎跌倒。
红毛野人一把抓住板车的把手,板车才没有从坡上滚下去。它继续嘿嘿地傻笑,像中了举的范进。
选婆放开把手,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抬头看着红毛野人说:“你要怎么的?”
红毛野人一手抓住把手,一手伸向选婆。选婆吓得连连挪动屁股后退,惊恐道:“我说了上次我没有打你,你找我干吗?”
红毛野人并没有伤害选婆,手在选婆的胸口停住,中指一勾一勾的像是挑逗他。
选婆羞怒了,扶着板车爬起来,红着脖子怒喝道:“别以为老子怕你!我叫一声就会来几个人的,你不怕再被打一顿吗?”
红毛野人根本不听他的话,手指仍指着他的胸口一勾一勾,似有所求。
选婆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上衣的口袋鼓鼓的,里面装有一包香烟。选婆指着自己鼓鼓的口袋,用疑问的眼神问红毛野人道:“你的意思是,是要我的烟吗?”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抽出一根香烟来。
红毛野人见了香烟,兴奋得直跳,脸上露出欣喜。选婆懂了红毛野人的意思,原来它在找他讨要香烟。山爹生前和爷爷一样嗜好抽烟。
选婆迟疑着将手中的香烟递给红毛野人,手抖抖索索的。红毛野人的手像闪电般闪过,一下子抢过选婆手中的香烟,迅速放在嘴上叼起,一脸的得意。选婆被它的举动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情放松了不少,胆子也更大了。
他指着红毛野人嘴上的香烟说:“这样叼着不行的,还得点燃呢。”说完做出划火柴的手势。红毛野人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半天,不懂他的意思。选婆不敢在红毛野人面前划燃火柴把它嘴上的烟点上。因为他知道,很多鬼是怕燃火的。但是它们不怕暗火,比如木炭火,比如香烟头上的火。
选婆自己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转过身去划燃火柴。红毛野人果然被突然的一亮吓得一惊,脸露惊恐地看着选婆,以为选婆要伤害它。它一巴掌打在选婆的腰上。选婆刚把火柴接近香烟,不料被红毛野人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打倒在地,哎哟哎哟直叫唤。红毛野人的气力异常大,这一下够选婆受的了。
红毛野人拖着沉重的板车走到选婆面前,脸露凶恶,哇哇手舞足蹈,吓唬选婆,意思是叫选婆别自不量力。选婆躺在地上抱怨道:“我的祖先呀,我不是要烧你啦。我是点燃了烟给你抽啊!”说完忍痛爬起来,将红毛野人嘴上的烟抽下,然后将自己点燃了的香烟插进它的嘴里。
红毛野人瞪着灯笼大的眼睛,对选婆的动作表示怀疑。不过选婆把点燃的香烟插进它的嘴里的时候,它显然闻到了久违的香烟味道,欣喜非常。眼睛也不再瞪得那么凶悍了,立即眯成一条线。它被这奇怪的香味陶醉了。
选婆做出一个吸烟的动作,打着手势对红毛野人说:“像我这样吸气,吸,吸。”红毛野人果然做出一个吸的动作,烟头骤然一亮。选婆又教它吐气。红毛野人学着吐气,缭绕的烟雾从它的嘴巴里冒出来。
选婆立即朝它伸出一个大拇指。红毛野人得意地笑了,猛烈地吸烟吐烟,十分高兴。它的肺活量太大,香烟没吸几下就烧到烟屁股了。烟头烫到了它的手。它触电似的抖手将烟屁股扔了。然后它又朝选婆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仍死死拉住板车。一千多斤的木材就被它这样轻易地拉着。
“还要?”选婆指着自己的胸口对它问道。红毛野人连连点头。
“你得帮我把这车柴拉到家里去,行吗?”选婆揉揉刚刚被它打伤的腰,比画着跟它说,“把这个柴,你看,这车上的柴,拉到我的家里去,我的家里,知道不?你把我的腰打伤了,我拉不回去啦。”
红毛野人呆呆地看着选婆,一动不动。
选婆咂咂嘴,说:“你看,我的腰伤了,拉不动车了。你帮我拉回去,我把这一包烟都给你,一整包哦,都给你。”选婆在它眼前晃着那包烟。
红毛野人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提起板车的把手,将板车拉得飞快。选婆忙在后面追,一歪一歪的,单手捏着腰部。
37.
选婆要红毛野人拖板车的事情传出来之后,村里的人都纷纷仿效,但是按惯例,都要给红毛野人一包香烟。不给烟,它是不会给任何人做体力活的。如果你有一担稻谷挑不动了,只要将香烟包装盒在它眼前晃一晃,然后指着稻谷担子,它就会兴奋地跑到稻谷担子前面,把稻谷挑起来。然后,你只需吹着轻松的口哨或者山曲领路了。
对它来说,做任何体力活都不重,一路小跑,轻松极了。做完体力活后,它也挺会享受。它会找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掏出积累的香烟来,极其小心地划燃一根火柴,因为它稍用力,火柴便断了。它像一个在绣花的姑娘,面带宁静或惬意,全心地投入。点燃香烟后,它将香烟放到嘴边,缓缓地吸,吸的时间比一般人要久很多,然后舒服地吐出烟雾,烟雾也比一般人要多很多。因此,它的一包烟用不了多久。
在选婆的指导教育下,它知道了怎么回它生前的家里,到了晚上就回到那里休息。睡觉打呼噜的声音整个村子都能听见。后来选婆花了几条香烟,才将它教会睡觉前要用两个手指插在鼻孔里,这样晚上就没有声音干扰大家了。
它不再偷吃村里的家禽了。在人家过年过节,杀猪宰鸡的时候,它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动物的内脏拿走吃掉。这一点大家开始不能接受,教育了多少遍可是不奏效。后来人们渐渐习惯把它当做村里的一条大狗,甚至有人在杀了牲畜之后,喊声“红毛”,顺手将内脏扔在屋前的地坪。红毛鬼听力异常好,不管村里哪个角落有人喊声“红毛”,它都能听见,立即迅速来到喊它的人跟前。所以不一会儿,红毛鬼便会来到地坪,将地上的动物内脏舔个干干净净。
它身上的红毛越来越长,越来越厚,它自己也懒得打理。我们“后地屋”的四姥姥主动担当了给它剪毛发的重任。因为只有四姥姥可以让它乖乖就范,而其他人拿着剪刀一接近它,它就会做出威胁的表情,不让人靠近。四姥姥自告奋勇走近红毛鬼,红毛鬼乖乖地低下头。四姥姥在温暖的阳光下给红毛鬼剪毛,一边剪一边絮絮叨叨,讲些旁人摸不着头脑的句子。不过那些看似无用的句子对红毛鬼似乎很奏效,它会安安静静地等到四姥姥收起剪刀。
但是它的毛长得飞快,一个星期不剪,它的红毛就会长到两个手指那么长。毛茸茸的看起来像一只肥胖的羊,不过羊没有红色的毛。所以四姥姥家的剪刀用不了多久就要磨一次。十几年前,补锅的,买针线的,收头发的,捉蚂蚁的,还有磨剪刀的常常穿梭在各个乡村之间,用各种口音吆喝着。这千奇百怪的声音打破了村子的宁静,同时也丰富了村子的生活。不论是什么样的小贩,只要在村子里一吆喝,各家各户的闲人便赶出来看,也不管是不是自己需要。众人围在小贩的周围,不买东西站在旁边看,买东西的也要抓住机会东挑西选,行为颇像现在的人在超市购物。
从此,磨剪刀的到了这个村子,不用吆喝,先到四姥姥家里去。其他要磨剪刀的人也不用站在家门口等,拿了自家的剪刀直接去四姥姥家。有的求方便的人,剪刀钝了便直接交给四姥姥,等磨剪刀的来了一起磨好再拿回来。四姥姥是很好说话的人,可是这个事情不同意,一定要磨剪刀的来了再拿来,磨好了立即取走。
四姥姥说,家里的剪刀多了不好,这是忌讳。剪刀多了人容易得怪病。
别人想深问,她却不再作答。人家问她给红毛鬼剪毛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她一样不作答,一脸诡异。
我想,也许歪道士不大与周边的人交往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吧。认识的人多了,难免问这问那。而他不好给人家一一解释,干脆少跟别人接触了。提到歪道士,我才猜想他现在有没有下楼来。那个讨债鬼是不是还缠着他。如果他一直待在楼上,破庙里收进的鬼们会不会关不住?会不会跑出来害周边的居民?那个白发的女人到底跟他是什么关系?
如果歪道士看见了我们村里的红毛鬼,会不会大吃一惊?他会不会猜想这个抽香烟吃内脏的红毛鬼的来历?他会不会将这个已经安静下来的红毛鬼也收到他的破庙里去?当然了,这些都是我一相情愿的猜想罢了。也许歪道士躲在他的小楼上根本没有办法脱身呢。讨债鬼可不是一般难缠难处理的鬼。
爷爷在我家多待了几天,静静地观察红毛鬼的变化,见它确实已经跟平常的动物没有差别,便回家打理水田去了。
这时一个别的宿舍的来找人,敲门声将我们从故事的氛围中拉回现实。
湖南同学趁机道:“碰得好不如碰得巧。我都不知道从哪里结束了。刚好,今天先讲到这里吧。”
被门外人叫到名字的同学还意犹未尽:“这么凶悍的红毛鬼,怎么就落得一个听人使唤的落魄下场呢?”
湖南同学笑道:“每个人都有最为软弱的地方。对于红毛鬼来说,它的软肋在于儿子的死亡。一个男人最大的转变往往发生在初为人父的时候。儿子的诞生,可以使一个刚强的男人变得温柔,也可以使一个懦弱的男人变得刚强。而儿子的死亡,可以使一个懦弱的男人变成魔鬼,也可以使一个魔鬼变成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