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等了三天,水库里还是没有见浮起马忠的尸体。马忠的家里人只好扎了一个稻草人,使其穿上马忠生前的衣服,哭哭啼啼地放进棺材埋葬了。那年过年,水库里的鱼获得了大丰收。网上来的鱼有扁担那么长,两三个人才能摁住。
由于地理位置原因,我们那一带经常发生水灾。为了防止水漫出来,河堤逐年加高,高出了一般的山头。到了多雨的季节,河堤一旦崩溃,河堤下的村庄小镇就会整个儿被洪水吞没。许多人在毫不知情甚至在睡梦中葬身水底。
等到洪水退去,各个池塘水库河流的鱼异常活跃,鱼大得惊人。有的人在鱼嘴里发现人的手指,有的人在鱼肚里找到金戒指。
香烟寺的和尚没有圆寂之前,经常给一些被水泡得肿大透明的死人超度。看见那些被水溺死的人,让我想起没有壳的鸭蛋。十几年前,有这样一种养鸭人,他拿一根长长的竹竿,赶着一大群的鸭子从这个村走到那个镇,跟居无定所的养蜂人相似。如果这么多鸭子养在一个固定的池塘里,很快池塘里的水会变黑发臭,所以养鸭人赶着鸭子顺着有水的地方走,一路拾捡鸭蛋,并顺路卖给当地的人。
一些小孩子在养鸭人经过的地方寻找漏掉的鸭蛋。由于水长久的浸泡,捡到的鸭蛋往往是没有壳的,外面只有一层软膜包着。拿起来对着太阳光照,还能看见中间圆圆的蛋黄。
洪水过后的地方,很多尸体就如这样的没有壳的鸭蛋。
当然,更多的人已经成为鱼的食物,促使鱼疯狂地生长。
马忠的妈妈看见水库网上来的大鱼,哭得成了泪人。
马忠溺死之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那里偷窥。但是事情并没有因此而停止。
11.
事情的起因是那个被血染红的床单。
“被血染红的床单?”爷爷眯着眼问道,手里烟雾袅袅。
“对,都怪那个被血染红的床单。”他说,右手捏住左手的大拇指,用力地搓揉。
时间的刻度调到几天前,马路平结婚的大喜日子之后一天。马路平就住在他家的前面,几十步的距离。
马路平在广州打工多年,今年回来,带回来一个外地的女人。马路平没有出众的长相,也没有出色的能力,偏偏带回来的女人柳叶眉,樱桃嘴,水蛇腰,操一口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马路平一直穿绿色的假军装或者灰不溜秋的中山装,那是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淘汰的着装。那个外地来的女人却穿得非常时髦,盖不了肚脐眼的短装,艳得耀眼的短裙,这穿着在当时的社会已经算很前卫了。她还画上眉毛粉上胭脂涂上口红,这本来应该是锦上添花,但是在土头土脑的马路平衬托下,却妖艳得像个妓女。
村里人当着马路平的面直夸他有出息,讨了个城里的老婆,有艳福。可是背地里却盛传另一种说法——那个外地的女人是马路平花钱买回来的妓女,是城里其他男人玩腻了的骚婆娘。
马路平和那女人的差距确实太大,也难怪闲来无事的长舌妇、长舌男这么想。马路平早已猜到大家会这么想,原因很简单,如果换作别人带来这么个女人,他看见了也会这么想。
马路平结婚的那天,很多人来道喜,真心道喜的当然有,但是其中也不乏说些风凉话一语双关的人。马路平不管来者有何居心,一一爽快地敬酒喝酒倒酒,故意夸大地把喜庆的气息挂在脸上,见了每个人都哈哈大笑,又是拍胸脯又是拍后背,像凯旋庆功的大将军。
他当天也在马路平家喝喜酒。一身红装的女人更加显得妖娆动人。
晚上喝完喜酒闹完洞房,各人回各自的家,看着马路平的媳妇眼馋,也只能对家里的黄脸婆发泄一番。
当晚,马路平家的灯一直没有熄灭,照着粉红的纸窗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经过马路平家门前的人都看见了一块床单,中间一块血色像腊月的梅花一样绽放。那块床单晾在晒衣的竹竿上,随着清冷的晨风招展,像一面胜利的旗帜。许多人看到那面旗帜自然想到那个被怀疑成为妓女的女人。
马路平端一把凳子坐在床单下面,得意地抽烟。见了熟识的人还要拉到床单旁边来,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根上好的香烟。只差要人家摸摸那块血迹检验真假了。
传言自然销声匿迹。
那天,他也起得很早,出门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面红色中心的旗帜。那面旗帜的红色像火一样引燃了他压制已久的欲望。他很自然地想到了马路平和新媳妇叠在一起的情景。
顿时,一股热血涌向他的下身。
马路平和新媳妇叠在一起的画面怎么也消退不了,他仿佛亲眼看见马路平律动的身体和冒汗的皮肤,看见新媳妇在马路平的底下哼哼唧唧。他抑制不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他想象着自己趴在马路平一夜未熄的窗前,从空隙里偷窥马路平和新媳妇的交欢。
他继续想象着,呼吸急促。他仿佛看见马路平缓缓转头,向窗户这边看过来。他想躲藏已经来不及,马路平看见了偷窥的他。马路平没有责怪他,而是投给他一个笑。
他忽然看见马路平变成了山上的那个男人,他再看躺着的女人,也变成了山上那个女人。他又看见那双像水豆腐一样荡漾的乳房,看见了男人背后的刀疤。他不禁额头冒出冷汗。
正当他天马行空地想象时,他的妈妈吼了一声:“儿子,傻愣愣地站着干什么呢?”
他被这一声惊醒,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慌忙钻回屋里。
他的妈妈看着儿子异常的表现,皱了皱眉头,又摇了摇头,提起一桶衣服去了洗衣塘。他关上门,独自一人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屋顶。
怯生生的脚步引领着他回到水库旁边,又引领着他走到马屠夫屋后的山上。
在那棵茶树后面,他犹豫了好久,他做了无比艰难的思想斗争。可是他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个飘荡的染血的床单,就想起一对男女交欢的画面。画面里有时是马路平和新媳妇,有时是原来偷窥的男女。
他就这样傻愣愣地在茶树后面站了一个上午,神游太虚。
突然,一阵脚步声将他惊醒。他条件反射地躲藏到茶树后面,轻手轻脚伏下来。
原来是那对男女。他们又来了。
他屏住呼吸,静静等待。他们又一次在他的眼前黏合在一起。这次是真实的,不再是他单纯的想象。那对乳房,那条刀疤,又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那个女的紧紧抓住身边的青草,尽情享受男人给她带来的幸福。
他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前,回到了伙伴马忠还没有溺水之前。他恍惚看见了身旁的马忠。马忠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脸上出了豆大的汗珠,一手捏住裤裆。
一阵风拂面而来,他不禁打了个冷战,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脸上凉冰冰的,他抬手摸了摸脸,是津津的汗水。他心头大疑!
以往都是马忠脸上出汗,他自己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状况。他自己顶多呼吸加快,下身难受而已。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就是马忠。他掉头看了看旁边,他看见了自己!他的浓密的眉毛,他的略塌的鼻子,他的长痘的脸。他像对着镜子一样,看见自己就在自己的旁边。
那一刻,他以为马忠附在他身上。
他把眼光重新对向前面,那对男女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
他神情恍惚地站起来,头晕得厉害,扶着茶树站立了好一会儿才清醒一些。再看看旁边,什么都没有。自己的影像不见了,马忠的影像也不见了。
他拖着疲软的步子,走到那对男女交合的草地。
12.
他左顾右盼,四周并无一人。难道是眼花?他暗自问自己。
虚弱无力的他下了山往回走,走到马忠落水的地方时,他心里一惊。
就在这时,他听见水里“哗啦”一声,似乎有鱼跃出水面。他循着声音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一个红白相间的浮标立在水面,随着它的一升一降,推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那不是马忠的钓竿上的浮标吗?浮标上头贴了一块透明胶布。
他记得马忠的浮标坏过一次,马忠用透明胶布粘好了裂缝继续使用。
为了确定不是眼花,他挪动脚步靠近岸堤的边缘,仔细察看活跃的浮标。果然是马忠的浮标。可是,浮标的旁边没有看见钓竿或者缠绕的丝线,那么浮标怎么就升降不停呢?难道是鱼在啄食浮标的底部吗?
忽然,他的脚下一滑,岸堤边缘的泥土垮塌了下去。他惊叫一声,身体失控,掉落在水里。他用力地一扑腾,双手搭在了岸堤上。他感觉到双腿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根本无法踢踏水使身体浮起来。
这时,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那人使劲拉扯他,可是他感觉脚上承受了百千斤的力量。那人骂了一句什么,将手里的一个玻璃瓶砸向水里。几滴水洒在了他的脸上,他闻到了酒水的香气。很快,他的脚轻松了许多。那人狠命一拽,他就被提出了水面。
抬头一看,救他的人原来是村里抡大锤的铁匠。这个铁匠手臂的肌肉特别发达,抡起大锤击向灼热的铁块时毫不含糊。可是就是这个铁匠,把他拉出水面后跌坐在潮湿的岸堤上,上气不接下气。
“操,你差点儿被绿毛水妖给拖走了!”铁匠惊异地说,“幸亏我刚打酒回来,把一瓶的酒都洒到绿毛水妖的头上了。算你小子命大。”
“刚才是绿毛水妖拖住了我的腿?”他惊魂未定地问。返身看看水库,刚才还一片清澈的水现在已经是混浊不堪。整个水库像煮沸了似的翻腾起来,又像无数的大鱼在水下吐泡。在翻腾的水中,有无数的青丝绿藻随着水流旋转翻腾。那些丝状的东西正是马忠溺水时在鱼钩上发现的绿色毛发。
铁匠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生怕接近这些可怕的绿色怪物。
他也心惊胆战地往后退缩。
铁匠说:“刚才救你,这些绿色毛发都缠在你的腿上,才小小的一团。现在却像开水中的胖大海一样,发散到了整个水库。”
不一会儿,许多鱼浮到水面,张开大嘴对着天空吐气。
“它们缺氧了。”铁匠努努嘴,对他说。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指头皱了起来,是在水中浸泡久了的表现。夏天的时候,家里人一般是不允许小孩成天泡在池塘里的。可是小孩子禁不住打水仗摘莲子捉鱼儿的诱惑,偏偏恋在水里不愿意上岸。等到小孩子傍晚回来,家里的父母会拿起小孩的手看看,如果指头起了皱,就说明小孩子在水里玩得太久,就要惩罚孩子教他收起玩心。
他看着皱起的指头发呆了,我没有在水里待多久啊,不就脚被缠住了不一会儿吗?怎么指头就皱了呢?
他担心地问了铁匠。铁匠抓起他的手一看,大叫道:“完了,小子,你的魂魄被绿毛水妖夺走了。你现在是上来了,可是你的魂魄还在水里呢,它们还没有上岸呢!完了完了,你这小子肯定要死了,不死也要变成傻子。”
铁匠的话说到一半,他的鼻子就流出乌黑的血来。接着,他感到天旋地转。铁匠连忙过来扶住他,将他送到家里。
他的妈妈听铁匠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顿时吓得腿软。当晚给儿子熬了一碗汤喝了,她又慌慌张张跑到土地庙祈求,半夜才回到屋里。
她的脑袋一碰着床就入睡了。紧接着,她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她的儿子仍然落在那个水库,儿子拼了命地向她呼救。她伸手去拉儿子,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子仍爬不上来。她埋怨儿子不用力,说,你用脚踏水啊,你踩住岸上的泥巴我才能拉你上来啊。儿子说,妈妈,我的脚底下有很多油菜籽,脚下滑爬不上去。她俯下头一看,下面果然很多油菜籽。她儿子的脚在油菜籽上面打滑。她使劲儿把儿子往上提,可是费尽了劲还是不可以。
“这是怎么回事呢?”她问爷爷道。
爷爷说:“铁匠说得对。你儿子的身体虽然救上了岸,可是魂魄落在水里了。我刚才去水库看了,水面上确实有很多油菜籽,跟你梦里的情形不谋而合。照这样的情形来看,你儿子看到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绿毛水妖。”
“啊?”她大吃一惊,差点儿从椅子上滑落下来,“真是绿毛水妖要加害我的儿子啊?是它撒了油菜籽在水面上吧!”
爷爷说:“我看她是铁了心要害你的儿子了。仅仅知道绿毛水妖害你儿子是因为偷窥,这还不够。我们还得弄清楚这个绿毛水妖的来源。”
我补充说:“还有那个老往山顶上走的男人。”
爷爷点点头,拿起茶杯,将里面的水喝得哗哗响。我从爷爷的肢体语言知道,杯子里的水还很烫。
“那我们从哪里得知它们的来源啊?”她为难地问道,“难道要我们亲自去问它们吗?绿毛水妖是不是就是水鬼?”
爷爷说:“我们不用去问它。绿毛水妖有它自己的形成原因,它跟水鬼不是同一类。水鬼是人淹死在水里后形成的。而绿毛水妖不是直接淹死在水里的,它是埋葬之后被水浸没了坟墓而形成的。不过,它死之前一定受了什么怨气。后来由于什么原因,水淹没了坟墓,渗透到了棺材里,将里面的尸体泡得长了绿毛,从而形成了绿毛水妖。”
“呃,今天的故事比较连贯,有些刹不住。呵呵。好啦,剩下的要到明天零点了。”湖南同学站了起来。
“看来要通晓我们中国的古文化,还得学习繁体字哦。”坐在我身边的同学感慨道。
“繁体字本身就是我们伟大古文化的一部分。”我说道,“语言是交流的工具,如果不熟悉古代的字,又怎么熟悉古代的文化呢?”
“以前我总觉得奇怪,我们是工科学校,为什么课程安排里还设置语言文学之类的?我现在觉得……哈哈哈……”这个同学点头不迭。
我们几人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