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易似乎感觉到了我们的到来。一阵清凉的风轻轻扑面而来,茶树叶发出沙沙的微鸣,荒草也在脚边轻轻摇摆抚弄,那个只有骨架的灯笼还插在这里。送葬的灯笼跟一般的灯笼是不一样的。平时用的灯笼是南瓜般大小,用一根细绳悬挂的,送葬的灯笼则只有平常灯笼的三分之一那么大,并且它不是由细绳悬挂的,而是由一根细竹竿撑起。其形状与古代冷兵器中的长柄锤有几分相似。
当亡人出葬的时候,举办葬礼的人家要请几个未成年的孩子举起这些灯笼一起送葬。送出的灯笼不能再拿回来,一般留在坟头。
这种纸和竹篾做成的灯笼经不了风吹雨淋,这个灯笼能保持到现在,不能不说本身就是个奇迹。这时候晚霞消去了一些,虽然头顶的云朵已经不那么红了,但是天边还有一点儿红色没有褪去。整个天空看起来就像一块洗毁色了的蓝布。
“许!”爷爷对着那个冷清的坟墓叫唤道,仿佛在叫一扇里面有人的门。坟墓里的人不可能回答一声“唉——”,回答爷爷的只有呜呜的哀鸣的轻风。金大爷哆嗦了一下,易师傅则冷冷地看着坟墓。我按照爷爷的吩咐,默默地站在一旁。
“许——易——”爷爷这次拖长了声音,像曾经妈妈给我喊魂那样呼唤坟墓里的人,坟墓还是静静地伏在那里。只有轻风的呜呜哀鸣声稍微加强了一些。金大爷忍不住跺了一下脚,双手藏到了袖子里。易师傅咬了咬牙,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丝寒意。我的感觉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感觉到身边的荒草更加有力地抚弄我的小腿。
“许……易……”爷爷把声调降了下来,声音拖得更加长了。那声音低沉到不能再低沉,声音似乎也变得有了重量,沉沉地往地下坠,直坠到地面,然后像水一样渗入干裂的土地。金大爷更加冷了,他挽着袖子蹲到了地上。易师傅的牙齿开始打颤,牙齿碰撞出“咯咯”的声音。我突然打了个冷战。
“许易……”爷爷对着坟墓笑了笑,声音恢复了正常跟人打招呼的状态。
72.
“唉……”一个懒洋洋的回答从对面的坟墓里冒了出来,如一个睡熟的人翻身的时候发出的一声叹息。
金大爷吓得立刻站了起来,如灯笼一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易师傅的牙齿立刻停止了打战,眼睛也不眨动一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呼出来,这样有缓解紧张和恐惧的效果。就连刚刚呜呜低鸣的风,此刻也停止了,茶树和荒草也静止了。
爷爷低了头去掏衣兜,弹了一根烟叼在嘴上,然后掏出火柴划燃,将嘴边的香烟点上,动作娴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将烟拿下,走到坟前,将烟的过滤嘴插在墓碑前面。
我们不明白爷爷在干什么,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烟如香一样冒出腾腾而上的烟雾,我知道了,他是给许易上香呢。
“许易,我和你师傅来看你了。虽然易师傅在你活着的时候没有答应收你为徒,但是他看你这些日子帮忙做了很多木匠活儿,他心里感激着你呢。现在我把他带来了,他答应收你为徒弟。”爷爷指了指易师傅,说道。
易师傅连忙对着那块冷冰冰的墓碑点头。
爷爷又指着金大爷说:“许易,这是金大爷。你曾帮他做过一个木床的。他说你的木匠活儿做得很好呢,特来感谢你。”
然后,爷爷又指着我说:“这是我的外孙,和你年纪差不多。”我连忙点头示意,虽然还没有看见其他东西,但是感觉墓碑的后面有一双冷冷的眼睛正在朝我身上打量。不知道金大爷有没有注意到那个做木匠活儿的男孩子是不是有一双冷冷的眼睛。
爷爷的话产生了效果。坟头的烟冒出的烟雾出现了一阵晃动,因为当时已经没有了一丝风,所以这样看起来像一个人的鼻子凑到了烟前,并且做出了比较大的呼吸动作。是许易的头从坟墓里出来了吗?是他的鼻子探到了烟前面吗?或者是他的动作惊动了烟?我看不到,所以我不知道。
“呵……”一声长长的叹息,比刚才发出的声音要大很多,像是累了的人坐下来休息时发出的叹息。难道他从坟墓里爬到外面来是一个非常困难的过程?抑或是他想起了生前被易师傅拒绝而发出的感叹?
爷爷切入主题:“你给金大爷做的木床虽好,但是他晚上总听见奇怪的声音。他来不是怪罪你的,你不用担心。他是想问问,怎么才能把那个打扰他睡觉的声音消去。你师傅做了一辈子的木匠,手艺是远近闻名,做的木匠活儿从来都只有人夸没有人骂。你既然想做易师傅的学徒,就不要败坏了师傅的名声呀。你说呢,许易?”
烟雾晃动得更厉害了。很快,烟雾渐渐有规律地散开,最后竟然形成了一个人的模样,高矮胖瘦都跟我差不多,只是那个脸比我瘦多了,五指也比我修长得多,像个女孩子的手。他,应该就是许易!
金大爷倒吸一口冷气,脸霎时间苍白得如一张纸。易师傅的牙齿又开始打战了。
爷爷看了看金大爷,给他使了眼色,意思是这个人是不是给他做木匠的那个。金大爷立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嘴角的一块肌肉抽搐不停。
爷爷回过头面对许易,温和地说道:“孩子,帮帮金大爷吧,也算帮帮你的师傅。”
许易缓缓地点点头。他走离墓碑,在坟的左侧摘了一棵枯草,然后回到墓碑前,在墓碑前的泥地上写了几个字。然后,他扔下了枯草,对着爷爷微笑。
爷爷走过去,看了看地上的字。
“师傅喝酒我喝茶,床沿乌龟两头爬。”爷爷轻轻念道。爷爷不敢大声念,似乎害怕呼出的气息太大,会把面前烟雾形成的许易给吹散了。
许易点点头,缓缓地。
爷爷也点点头,温和地说道:“孩子,谢谢你肯出来见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可以回去了。”
许易的目光越过爷爷,看了看站在后面的我,然后给我一个善意的笑。那双眼睛果然是冷冷的。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连忙回一个友善的笑。这让我想起了山爹,那个看见了我就发出舒心的笑的人,那个失去了亲生儿子的苦命人。山爹看到了我就会想起他的儿子,而许易看见了我会想起什么呢?他自己吗?我想是的。
我有一个年纪比我大一岁的舅舅。他是我妈妈的堂弟,所以我和他走得不是很近。他比我早一年考上我就读的那所高中。但是因为他是过继来的儿子,不是他父母亲生,所以家里没有送他上高中。每次我到爷爷家去,他碰见了我也会用别样的眼神看我。
也许,许易的眼神就跟我那个舅舅差不多。虽然知道那种眼神不是恶意的,但是我总感觉如毛毛虫落在了皮肤上一样不舒服。
这时,风起了。茶树叶又发出沙沙的声音,荒草也重新抚弄我的小腿。许易渐渐被风吹得变了形。眼睛鼻子都歪了,两只手已经不见了,脚却拉长了两倍。
“走吧,走吧。”爷爷劝道。
烟雾越来越淡,人的形状已经没有了,但是能隐隐约约看见一副骷髅架,能看到鱼刺一样的排骨。最后,骨架也散去了。
“呵……”这次叹气的是爷爷。
再看爷爷插在坟头的烟,在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燃尽了,过滤嘴上的烟头也已经熄灭,不再透露出一点暗红。
易师傅和金大爷见许易走了,恢复了鲜活的模样,仿佛两只刚刚解冻的鱼。
“怎么了?”易师傅问道。爷爷摇摇头。
金大爷走到爷爷旁边,看了看地上的几个字,问道:“师傅喝酒我喝茶,床沿乌龟两头爬?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木床还能弄好吗?”
爷爷沉默不语,抬起脚就往山下走。
73.
爷爷的脚步很快,我们几个跟在后面几乎跟不上。
金大爷扭着微胖的身子气喘吁吁地跟着爷爷,一面扶住路边的小树下坡,一面急急地问爷爷:“马师傅,马师傅,您走慢一点儿。我那个木床能不能好啊?是不是许易搞了鬼,故意让我天天睡不好觉啊?我哪里得罪他了?要是那小子故意害我,看我不挖了他的坟!”看他刚才那胆小的样儿,就知道他只是说说罢了。
像金大爷这种胖身材的人,上山的时候还好点儿,只是费些劲儿,下山就难了,那个圆滚的身体说不定“咕咚”一下就从山顶滚到山脚下,基本不用脚走路的。
爷爷说过赶兔子也是这样。爷爷小的时候,周围的山里有很多的野兔。捉兔子要几个人一起合作,把高处的地形都占了,形成一个半圆把兔子往山下赶。兔子是前脚短后脚长的,在平地和上坡路都能跑得极快,但是下坡就不行了。
金大爷现在就如一只下坡的兔子。
“喂,你们几个走慢一点儿啊!”金大爷落到了最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爷爷站住了,不过头还是朝着前方,说:“许易是怪你太小气,把师傅看重把学徒看轻,知道不?师傅喝酒我喝茶,就是这个意思。你还好意思问。你说你大方,让易师傅吃饱喝足,其实你是使了心眼呢,把两个人的饭菜做成了一个人的。”
金大爷不好意思了,呵呵地傻笑。他自个儿扯住树的枝叶慢腾腾地下山,再不说一句话。
易师傅道:“难怪我最近都迷迷糊糊的,像做梦一样。每次收了工钱,回到家里交给媳妇的时候,有时连工钱是谁给的都很难记起。”
“他是迷了你的神呢。”爷爷道,“他迷住了你,然后好单独把木匠活儿做完。哎,他真心想学木匠呢。可惜你没有收他,他父亲还不允许。哎,没办法咯,到死了还挂念着做木匠。”
“但是他木匠活儿做的真不错。”易师傅赞美道,“这样的手艺已经可以当师傅了,再学一年两年,手艺肯定会超过我。哎,真是可惜了一块好材料。”
我们走到了山脚下,金大爷还在半山腰上折腾。
爷爷朝易师傅招招手,说:“过来,我跟你说个事。这个木床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还有点儿事要办……”
易师傅凑过去,爷爷跟他耳语了一番。然后易师傅点点头,连声说好。
爷爷望了望半山腰的金大爷,感叹道:“该省的可以省,不该省的省了还是会用出来的。自己还白讨了一番忙活儿。”然后,他转过头对我说:“亮仔,你说是不是呢?”不等我回答,他便又抬起脚要走了。
我连忙喊道:“爷爷,不等金大爷下来了吗?”
爷爷头也不回地说:“让易师傅等他吧。你跟我去个地方,我们去办点儿事。”
“哦,什么事?”我马上跟上爷爷的脚步。明知道他习惯性不会先告诉我答案,但是我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于是,我跟着爷爷先走了。易师傅在山脚下等金大爷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