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老河走了一段,爷爷突然问我:“亮仔,你还记得你家里的那根桃木符吗?就是原来经常插在米缸旁边的那根。我还叫你妈妈经常用淘了米的潲水泼它呢。”
“记得呀,你说这个干什么啊?现在我不是已经过了十二岁吗?那个桃木不在米缸旁边了。我也不知道妈妈把它放到哪里去了。”我纳闷爷爷为什么突然提到那个东西。
即使我自己也经常在米缸里盛米煮饭,但是几乎没有仔细看过那根桃木符。小时候就是这样,既然妈妈会关怀备至地照顾那根桃木符,我又何必关心呢?跟爷爷一起捉鬼也是这样的想法,既然爷爷会处理好所有的事情,我又何必害怕呢?
记得我参加高考的那两天,妈妈两天两夜没有睡觉。她半夜爬起来找到四姥姥,死活把她拉起来,要她陪着一起去土地庙祭拜。高考结束后,我待在外面玩了几天。一回到家里,妈妈就告诉我,爷爷在第三天一大早赶到了我家,问我考上没有。爷爷以为我答完卷就能知道分数,就能知道考上没考上。
妈妈说,爷爷在外面叫门的时候,窗外的雾水还大得很,笼里的鸡还没有睡醒呢。
我听了就感觉自己太不注意父母和爷爷的感受了,考完了还有心思在外面玩耍,却不知道先打个电话给家里报个平安。
现在我身在异乡,每次想到过去他们为我担过的心、受过的惊吓,就会感到温暖而悲伤。温暖是因为小时候有他们的关照和爱护;悲伤是因为我现在长大了却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而我再也没有可以遮阴避阳的庇护伞了。
所以爷爷问起那根桃木符的时候,我仍然漫不经心,心想肯定是妈妈把那根桃木符藏起来了,万一真不见了,爷爷会再给我想办法的。
爷爷说:“我是跟你妈妈说过,等你满十二岁就可以不要了。但是最好还是保存着。我当初应该跟你妈妈说一下的。”
我知道,刚才爷爷见了许易的魂魄,肯定又开始多余地担心我了。为了分开他的心思,我问道:“爷爷,我们是先回家去,还是先跟你去办什么事?”
爷爷恍然大悟一般:“哦,我差点儿忘了!人老了记性也老啦。我们先回家拿个别针,然后再去办事。”他的脚步轻快了起来,越过一个小沟,回身来扶我。也许在他潜意识里还不知道我已经成年了,越过一个小沟不再需要他的帮扶。
“拿别针?干什么?”我在沟的另一边站住,惊讶地问道。
74.
“家里还有别针吗?如果没有,我还要到别人家去借。”爷爷不回答我问的问题,反而问我道。爷爷家里有什么没什么我最清楚了,甚至比奶奶都要清楚。小的时候我经常在爷爷家里翻箱倒柜,因为总能在古老的拉环柜和漆红的檀木箱里找到一些古怪玩意儿,所以我乐此不疲。找到的东西有爷爷读过的古书,有清朝的铜钱,有长了锈斑的青铜锁,等等。经常等到爷爷奶奶干完农活儿回来,见到满地都是我翻出来的东西,奶奶不禁大喊道:“哎呀,我家进了贼啦!”
爷爷马上就抱起几十斤的我,哈哈笑道:“家贼难防啊!我们家出了家贼啦!”
这一点跟撒了尿在家里一样,爷爷不但从来没有因为幼年淘气的我“随地小便”而怒发冲冠火冒三丈,反而嘿嘿笑道:“童子尿撒在家里好啊!好!”这句话极大地鼓舞了当时还在穿开裆裤的我,随便叉开腿就尿。银亮亮的水线将爷爷的家里浇得到处是淡淡的尿素气味。
我想了想,说:“好像舅舅的抽屉里有几个别针。不过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
爷爷点点头:“那我们回去看看,如果没有了再找家里有读书的孩子的人家去借。”
回到家里,翻开舅舅的抽屉,果然找到了别针。爷爷用红布包了,放进裤兜,然后又带我沿路走回到老河。
走到爷爷来之前突然喝了一声的地方,我们停住了。这早已在我的预料之中。爷爷指着那条田埂说道:“我们顺着这条路走过去。那里肯定还有一个新坟。”
“新坟?不是许易的吗?”田埂确实对着易师傅家的方向。
“不是,易师傅家后的山就是坟山,不只有许易他们那边的人把坟墓弄到这里来。周围好几个村都把坟建在这里。我刚才来的路上就碰到了一个新死的鬼。我骂了它之后,它就返身回到那边去了。”爷爷指着田埂的另一头说道,“所以我想,它的坟应该就在那个方向。”
“哦。”我跟着爷爷走上了窄小的田埂。刚踏到田埂上时,几只青蛙被惊动,“扑扑”地跳进了水田里。夏季的晚上,田野的路上就会有特别多的青蛙蹦来蹦去,特别是田埂上。开始还不知道路面有青蛙,等你走到那里,青蛙一跳起来才发现原来躲着这么多乘凉的青蛙。
天色已经比较暗了,但是还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顺着这条高低不平的田埂走了几分钟,果然看见了一座新坟。这座坟的位置选得不好,几乎是挨着一块水田建起的。
爷爷说:“你看,这座坟前面挨着水田,后面靠着山坡,就只有侧面一条田埂当做路。难怪它会顺着田埂找到我呢。”爷爷评论这座坟墓的地理位置时,就像评论人家的房子坐向一样自然。让我隐隐觉得那个小土包里居住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户人家。也许爷爷再走近一些,就会有人出来迎接爷爷和我的到来呢。
爷爷感叹道:“生前何必争太多,死后也不过一寸土地而已。”我知道爷爷说的是那个抠门到家了的金大爷。
我一句话不说,只觉得浑身有点儿冷。
爷爷走到坟墓前面,看了看墓碑上的字,然后说:“你果然才去世不久啊。还是英年早逝,难怪你挂念世上的东西呢。是该吃的没有吃够呢,还是该喝的没有喝够啊?不过,吃了山珍海味喝了琼浆玉液,到了最后还不是一抔黄土?要不就是挂念家里的孩子和堂上的老母亲?放心吧,人各有各自的命运,朱元璋的父兄很早就饿死了,他还不是一样做了皇帝吗?”
爷爷像在劝慰一个心理不平衡的老朋友。他一边劝说,一边把红布包着的别针掏了出来,然后捡起一块石头把它压在墓碑上头。
“别针别针,真的分别。既然已经分别了,就不要再留恋啦!年轻人啊,你刚才追了我一段距离,想要我帮你。但是我又不是阎罗王,不能在命簿上修改你的阳寿。我怎么帮得了你呢?我只有劝你安心地去,化解你心里的苦闷。谁也不愿意离开这个人间,但是真到了要和亲朋好友分别的时候,你也不要牵挂太多,安安心心地去吧。”爷爷拍了拍墓碑,就像平常拍熟识人的肩膀一样。
爷爷在坟墓前面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好了,咱们走吧。”
我们在田埂上走了两步,爷爷又回过头去看了看坟墓,叹了口气说道:“你就别哭啦。安安心心去吧,啊!”
我拉拉爷爷的衣角,怯怯地问道:“爷爷,那个人还在哭啊?”
爷爷只是道了声:“哎……”
天色真的晚了。不远处的山和树木渐渐失去立体感,仿佛剪影一般薄薄的。有部分青蛙开始呱呱地叫唤了,山脚下的土蝈蝈也跟着唱起了协奏曲。我跟爷爷顺着田埂往回走,边走边说着些闲话。
我们刚从老河回到家里,金大爷马上就找来了。
“哎呀,哎呀,不得了啊!”金大爷一进门就夸张地大喊道。
“又出了什么事啊?”听他这么一喊,我立即紧张起来,以为又出了什么大事。
“幸亏你爷爷厉害!”他竖起了大拇指夸奖道。我吁了一口气。奶奶忙搬了把椅子让金大爷坐下。
金大爷说,他跟易师傅回来之后,易师傅拆开了他的新木床。果然如爷爷所猜的一样,床的挡板内侧居然雕刻了两只大乌龟。原来晚上吵醒他们睡眠的东西正是乌龟爬行的声响。那两只乌龟雕刻得惟妙惟肖,仿佛一惊动它们,它们马上就要从挡板上爬走一样。乌龟的脖子是扭起的,金大爷打开挡板的时候吓了一跳,以为四只乌龟眼正盯着他呢。
“什么以为?它们就是盯着你的呢。”爷爷笑道,从兜里掏出一根烟递给两手哆嗦的金大爷。看来他每想到那两只乌龟就心有余悸。
金大爷摆摆手,从自己衣兜里拿出烟来递给爷爷,说:“抽我的吧,我儿子买的烟呢。我自己舍不得买好烟!”
爷爷呵呵一笑,从金大爷手里接过烟点上。
接下来他们聊的都是一些生活上的琐事。我没有兴趣听,便回到屋里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听爷爷说易师傅已经把木床上的乌龟刨去了。之后也没有见金大爷来找爷爷,说明金大爷晚上睡觉已经安稳无忧了。
过了没几天,果然像爷爷说的那样,许多人找到易师傅家来,不过不是他们的木家具出了问题,而是要易师傅去给他们做其他的木匠活儿,因为之前做的家具实在是太好看了。因此,易师傅家的门槛都被络绎不绝的来人踩坏了。
不过请易师傅做了木匠活儿的人开始议论纷纷,易师傅在做木匠活儿的时候喜欢自言自语。他自己在木料上弹好墨线后,总喜欢指指点点说这个墨线哪里弹得好,哪里弹得不够好。他举起斧头的时候还要跟自己讨论半天举斧头应该这样举还是应该那样举,应该保持这样的角度还是那样的角度。他有时骂骂咧咧道:“这样是不对的,应该这样。”然后自己示范一个动作。他有时喜形于色道:“做得不错,下次要记住了哦。”然后竖起一个大拇指。
请易师傅做木匠活儿的人家就在旁边瞪着傻眼看举止非常的他,但是不敢询问。但是有人跑来找爷爷,问易师傅是不是被鬼附身,还是精神有些不正常。爷爷就把巴掌一拍,哈哈一笑,并不作答。
时间过了不久,易师傅的木匠活儿更是闻名乡里。他只要一个人的工钱,但是几乎可以做两个人才能完成的活儿,并且质量相当好。
可以说,这对金大爷,对易师傅,对许易都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他们见了爷爷都会连忙敬烟敬茶,殷勤非常。而爷爷见了易师傅,不但会给易师傅一个善意的笑,还会像文撒子一样对着易师傅旁边的空气笑笑。
湖南同学拿起一旁的实验报告册,说道:“白天做的实验还有些数据没有算出来,我得赶在明天上交之前做完。故事先到这里吧。希望老师不要因为某个同学做实验的能力差就瞧不起他。哈哈。”
“对。你这个故事可以讲给指导实验的老师听听。那个老师对成绩好的学生和成绩差的学生差别太大了。”一个经常出馊主意的同学连忙说道。
湖南同学道:“你们还记得吧,我在讲将军墓碑的那个故事时就说过,即使是一颗普通的砂石,你也不能确定它不是从某个王侯将相的墓碑风化脱落的一部分。我们不要轻蔑那些不起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