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雷缪斯叔叔还活着的话,一定有一千多岁了。我知道,肯定是这样的。因为大概是上个月在公开刊物上,我看到了他的新拍的照片。这张照片上,他的模样很明显地带有地质学的特色。并且人们看得清清楚楚,他正想着在他年轻的时候经常同他一起玩耍的产于第三纪的乳齿象③以及蛇颈龙④。
我看见雷缪斯叔叔正好有四分之一个世纪了。他到我们位于哈特福德的家来看望我们。苏西同克拉拉满怀憧憬地睁着大眼睛盯着看他,因为我留给小家伙们一个深刻且又怕人的印象——每晚将故事读给她们听,她们都能把这本书背出来了——我悄悄告诉她们,他是真的雷缪斯叔叔,只不过化了妆,这样他才能从大门进入人家的屋子。
他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怕羞的成年人。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他就不作声,仿佛受了很大罪似的,直到人家离开。不过他真的是很可爱,因为在不朽的雷缪斯眼睛中流露出温柔、宽厚,而脸上也透露出了他性格中的仁慈和诚恳。
也许吉姆·沃尔夫也像哈里斯那样怕羞。这仿佛不太可能,可是如果对五十六年前的事进行回顾并思量一下吉姆·沃尔夫,我却只能认为他是这样的。虽然那个时候他十七岁,我却只有十四岁,可是他却比我怕羞四倍。他在我家吃住,可是在面对我姐姐的时候,他总是默不作声,甚至当我那温柔的妈妈同他说话时,他也只是在惊恐之余,用单音节语言进行结结巴巴的回话。只要是有姑娘在房间里,那他就没有胆量进去,怎么劝说都不行。
有一次,仅他一个人呆在我们家小客厅里。这时有两位庄重的老太太走进了屋子并且拦路坐了下来。吉姆想要逃出去,但必须要走过她们身边。他当时的感觉,就像要走过哈里斯那九丈长的蛇颈龙一般。没过多久,我走了进去,感觉这局面很好玩,就坐在了一个角落里,看着吉姆那受罪的样子来寻开心。一会儿,我妈妈也跟进来了,坐在客人们身边说起话来。吉姆僵硬地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这种状态持续了有一刻钟之久——不管格兰特将军⑤还是一具青铜像,恐怕都很难保持这种纹丝不动的姿势。我说的是身子和四肢,对于脸部来说,就不一样了。从他脸部瞬间所产生的表情看来,似乎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突然间,他脸上的肌肉就开始抽动,歪扭了一下,不过马上又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抽动在后来又慢慢增加了,不过他脸部外边的肌肉并没有丧失硬度,所以也没有透露出在吉姆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意思是,如果在他身上正有什么事的话。不过后来我也清楚了,确实是出了事。后来,两行眼泪从他那抽动着的两颊慢慢流了下来。不过,吉姆坐着没有动,任他的眼泪往下流。接着,我看见他的右手悄悄从大腿移近膝盖然后用力抓住了衣服。
他抓住的是一只黄蜂。一大群黄蜂正沿着他的腿边往上爬,边四处眺望。每当他往后躲闪一次,它们便狠狠地蜇一次——这样,一堆又一堆旅游者在一刻钟之内爬上了吉姆的大腿,对于他在不幸之中的稍微一点闪缩和扭动,都颇为不满。后来他觉得实在无法忍受了,才想到可以用手指捏紧来让它们没法蜇起来。有好几次,他成功地对付了它们,不过也因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因为他见不到黄蜂,便很可能认为自己已经抓准了,事实上却抓错了。这样,那些垂死的黄蜂便狠命地蜇他一口,以便让他好好记住这个教训。
即便是老太太们呆在那里一整天,即便是密苏里州全部的黄蜂都来了,都爬到吉姆的腿上,除去吉姆、黄蜂和我之外,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他一定会一直坐着,直到太太们告辞。后来到底是她们走了,我们上了楼,他脱下了衣服。他腿的状况可真是壮观。仿佛一个个的衬衫纽扣都嵌入了一大片白布,而那些纽扣中央是一个个透着红色的洞眼。这痛苦是很难忍受的——不,应该早就无法忍受了,但是太太们的在场带给他的痛苦却更加难挨,比较而言,由黄蜂叮咬所引发的疼痛,反而是愉快、有趣的。
吉姆从来就无法忍受黄蜂。有一件事完全能够证明我这个说法。我还记得,这事发生在前面所说的事件以前。很小的时候,我并不明白,恶作剧不仅极其愚蠢,而且还很下流、不光彩。年少无知的年代,我只是感觉好玩儿,并没有想到这些,根本没有从道德方面好好进行思考。在一生的四分之三里,我一直无比蔑视与厌恶恶作剧者。我像瞧不起别的罪犯一样瞧不起他。每当我想着自己也是个恶作剧者,还对恶作剧者作评论的时候,心中的痛苦似乎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
有一天下午,我发现在吉姆卧室的窗上,厚厚地爬满了整整半扇的黄蜂。吉姆一直都是对着窗的那头睡的。我顿时心生一计。我将被子翻了过来,忍着被咬了几口的疼痛将黄蜂刷了下来,在床单的一头积聚了几百只,然后将它们盖着囚禁了起来。在床中央的位置,我深深地划下了一道界线,以便朝外的一面不致于受到侵犯。到了晚上,我便提议和吉姆一起睡,他自然非常乐意。
我特意先于吉姆躺下一会儿,以便弄明白我这一边是否安全。很显然,我这边是安全的,没有任何黄蜂闯过界线。在吉姆准备上床时,我吹熄了蜡烛,让他在黑洞洞的夜里上了床。他像平常一样同我聊天,不过我由于预想到将要发生的一切,而笑不成声。尽管我用被单堵住了嘴巴,还是差点没有忍住。吉姆舒服地躺下来,开始还是高兴地谈笑。然后谈话便开始时断时续,前言不搭后语了。他说说停停,停住的时候,身子便会突然猛烈地抽动一次。我明白这是移民在进攻了。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应该表示出一点儿同情心,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做不出来,因为要是这么做的话,我一定会笑出声来。一会儿,就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换句话说,他正在考虑话题。他说,“有些什么东西在床上。”
我知道,可是没有出声。
他又说,“成千上万的。”
接下来,他便开始要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他摸了下去,并且开始了探索。对于这样的打搅,黄蜂们大为不满,于是他便全身都开始挨咬。接着,他让我点灯,说是捉到了一只。我照着他说的做了。他从床上爬出来的时候,在他的衬衫上有黑乌乌一片被半压死的黄蜂,其中一只黄蜂还吊着一根后腿。在他的双手里抓着十来个黄蜂,正在起劲儿地咬他。不过他非常有勇气,将它们紧紧地抓着。在烛光底下一看,说,“黄蜂!”
这是他那个晚上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在那之后他没有再出声。他不声不响地将他那一边的杯子掀开了,将黄蜂成打成打地扔到了地板上,用脱靴器狠狠地将它们打得稀烂,直到气出足了为止,而我却在闷声地笑,直到笑得床都震动了——这笑声,对于我来说自然不是高兴的事,因为我能感觉到他的沉默,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在完成了消灭的工作以后,他将蜡烛熄灭,上了床,似乎很安心地睡了——实际上,在这种情况下,没有谁能像他那样安安静静地躺着。
我尽可能地醒着,竭尽全力不让笑震动床铺,因为那样会引起他的怀疑。不过,即便是这种担心害怕的心理,也无法叫我一直醒着。后来我终于睡着了,不过很快又醒了——这是形势所迫的。吉姆跪到我的胸膛上,将双拳打到我的脸上。打得痛极了——不过他打开了我忍住笑的栅栏,我不需要再忍,也忍不住了,我放声大笑,直笑得筋疲力尽,而我的脸恐怕也被打烂了。
从此以后,吉姆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而我自己也挺知趣,没有再提它,因为虽然他不比我宽,但却比我高三分之一。
我对他搞了多次残酷且又愚蠢的恶作剧。所有没有头脑的骗子都会将这些恶作剧发明出来。我想如果一个成年人还搞恶作剧的话,这便是证明他脑袋迟钝且有不知好歹的充分证据。
绶带:用来连挂勋章略表以及奖章的带子,通常用丝绸制作,有特定的颜色以及花纹。世上非常多的国家的勋章以及奖章都配有绶带。美军规定,参加庆典的时候允许在穿常服以及礼服时佩戴绶带,各个军种的绶带颜色都有明确规定,例如陆军的各个兵种以及专业兵绶带的颜色分别是:鲜红——炮兵、工兵,黄色——骑兵、装甲兵,橘色——通信兵,绿色——宪兵、专业参谋,深蓝色——航空兵,深绿色——特种部队,等等。
马克·吐温自认为,他由于写了《吉姆·沃尔夫和猫》而无意间闯入了文艺界。这一闯具有很大的影响,这是因为他开创了一代文风,作品几乎风靡了整个美国,他也因此成为了“文学中的林肯”,后来文坛中大名鼎鼎的福克纳和海明威等现代作家都深深地受到了他的影响。
乳齿象:北美最常见的长鼻类之一,它在晚渐新世至晚更新世的北美洲出现,身高大约三米,同披毛的猛犸象相同,它也适应了寒冷的气候。
蛇颈龙:一类适应浅水生活的类群,自三叠纪晚期出现,到侏罗纪就已经遍布世界各个角落,白垩纪末灭绝。它的颈长,头小,躯干就像乌龟,尾巴很短,虽然头部偏小,但是口很大,里面长着非常多的细长锥形牙齿,以捕鱼为生,很多种类的身体都非常庞大,长度达到十一到十五米,个别种类可达十八米。
格兰特将军(1822—1885),美南北战争中的北军名将,第十八届美国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