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使报》当学徒的头一年,我做了一件令我五十五年来都始终感到懊悔的事。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正是孩子们喜欢去河里嬉水或是进行一些其他的游戏的天气。可是我是个囚徒。别人全都放假出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情绪非常低落。这是因为我犯了一件罪过,结果招来了这样的惩罚。所以,我只好失掉假期,孤单地度过整个下午。在三层整个儿排字房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不过我还有一个暂时可以算是非常慷慨的安慰。那就是半个长又大的新鲜西瓜,那个西瓜红瓤,已经熟透了。我用小刀将它挖出来,全都填到了肚子里——最后吃得饱饱的,几乎西瓜汁都要从耳朵里流出来了。后来只留下了一个空壳一般的瓜皮。它的个头真大,大到几乎可以用来当做摇篮使用。我不想将它浪费掉,一时又无法想出怎样来摆弄它来解解闷儿。坐在打开的窗口前,我能够望到三层楼下大街上的人行横道,突然冒出了不妨将它扔到什么人的头上去的念头。这样做合适不合适,我也怀疑过,并且在内心深处还有点儿自责。因为这样做虽然自己非常开心,但别人肯定不开心了。不过我还是要试一试。
我向窗外张望着,看是否有什么合适的人过来——一定要适当的人——不过没有。每当候选人出现的时候,我都回认为不大合适,因此不得不对自己进行克制。最后终于看到一个合适的人走了过来。那便是我的兄弟亨利。在整个儿这个地区,他是最好的孩子。他从不对任何人进行伤害与冒犯。就是好得能把人气死。他善良得有点过分——但这一回他却无法保护自己了。我急切地等着他走近。他闲逛着走了过来,正做着那美妙的夏天之梦,对于上帝会庇护他丝毫都不怀疑。如果他知道我在哪里,这种迷信心理可能就会少一点了。随着他的走近,他的身子缩得越来越短。当他差不多走到我下面的时候,我自高处看,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隐约见到他的鼻子尖和两只正在一前一后跨过来的脚。然后,我便拿好西瓜,估算了一下距离,让空的一头朝下扔了下去。
我瞄得是如此之准,以至于自己都没有什么话好说。我在扔那个小船似的瓜皮的时候,他距离目标位置还有六步远。得以看到这两个物体逐渐贴近,真是令人感到快乐的事。如果他走了七步或者五步的话,那我就扔不准了。但他恰好走了六步,所以西瓜壳恰好就掉在了他的头顶上,他跌倒在地,下巴颏碰到了地上,西瓜皮像水花一样一块块儿地四散飞开。我想走下去,对他进行安慰。但这样做不安全。他立刻就会怀疑到我身上。不过,我预料他也会怀疑我的。但是,事后两三天中,他没有说任何话——与此同时,我时刻都对他保持着警惕,以免遭到意外——我可真是上当了,还以为这一次他并没有怀疑到是我哩。
我实在是错了。他只不过是在等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出现。接下来,他冲着我的脑袋投了一块鹅卵石,把我脑袋的一边砸起了一个大包,害得我一度要戴两顶帽子。我将这个罪行给妈妈看,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想让亨利挨妈妈的骂,不过从来都没有成功过。要是她看到鼓得如此厉害的这个大包,我想,这次亨利肯定惨了。我给妈妈看了,可是她说没有什么。她根本不想对当时的情况进行追问。因为她知道我肯定是罪有应得,我最好还是将它作为难得的教训接受下来,并且从中受到教益。
那大约是在一八四九或者一八五○年,奥里昂告别了圣路易的印刷所,到了汉尼巴尔,他盘下了一家叫做汉尼巴尔《新闻报》的周报,将工厂和它的牌子共同收购了,总共花费了五百元现款①。这笔现款他是从一个老农那里借来的,利息是一分。那个老农的名字叫做约翰逊。他家距离镇子有五英里。接下来,奥里昂将订报费由二元减到一元。广告费也按照相同的比例进行了削减。这样,只能有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那就是:奥里昂连一分钱都赚不到。他让我离开《信使报》,到他那里去,每周给我三块五。
在当时,这已经是很高的工资了,不过除了对他自己之外,奥里昂一直都是大方的,他对任何人都非常慷慨。就我自身的情况来看,他没有花什么钱,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能力给过我钱。到了第一年的年底,他发现必须要节省了。报馆的房租是便宜的,不过也并不是特别便宜。他付不起任何房租。因此就将全部机器都搬到了我们住的地方。搞得我们的住处异常拥挤。他一直将报纸维持了四年。不过一直到现在我也搞不明白究竟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每到年底,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将欠约翰逊先生的五十块钱利息凑满。在我看来,这五十块钱,在他做这家报馆的主人期间,是除了墨水以及印刷纸张之外唯一一笔现款收支了。这份报纸彻底垮台了。或许这是一开始就注定的。
后来他终于将报纸转让给了约翰逊先生,自己去了衣阿华州的马斯卡廷,取得了一家周报的少许股份。仅仅依靠这点点财产他还结不成婚——不过没有关系。他结识了一位迷人而又漂亮的姑娘,她住在位于伊利诺斯州的昆西,那个地方在基厄卡克下面,距离基厄卡克有几英里。他俩订了婚。他爱上姑娘们总是非常容易,不过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过去还从来没有到过要订婚的程度。到如今除了不幸,他什么都没有得到,因为立刻他又爱上了另外一位基厄卡克姑娘——至少在他自己的想象中是这样的。在我看来,是那个姑娘让他产生了这种想象的。不过他第一件想到的,就是他已经订过婚了,这便让人为难了。他不知道到底该和哪一个姑娘结婚。不过,很快那个基厄卡克姑娘就将这个难题替他解决了。她非常能干。她让他写信给昆西的那个姑娘,将婚约解除,他也照办了。接下来,他同基厄卡克的那个姑娘结了婚。就这样,他们开始在生活道路上进行斗争,结果这场斗争异常艰难,前途非常不容乐观。
在马斯卡廷谋生,肯定是做不到的。所以奥里昂和他的新娘子便住到了基厄卡克,因为她想同她的亲属近一些。他买下了一点用来承印零星印件的印刷机器——自然是借钱买的——并且立刻降低了印刷价格,低到连学徒也养不起。事情就被这样拖了下去。
他们从马斯卡廷搬走的时候我不在。在这件事发生(大概是一八五三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失踪了,逃到了圣路易。我曾在那里的《新闻晚报》排字房干活,接下来便开始旅行,以便满足自己想要见识这个世界的愿望。对于我来说,那个世界是纽约,一个小规模的世界博览会正在那里举行。博览会刚刚开幕,地点就是后来成为大蓄水池的地方,目前,豪华壮观的公共图书馆正于那里兴建——那个位置是第五条街同第四十二条街。当我到达纽约的时候,身边的零用钱只有两三块,还有十块钱的银行支票被我藏在上衣里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