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教徒的中国人》确实妨碍了这个梦想的实现,但是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多久。不久之后,《田纳西州的伙计》、《咆哮营的幸运儿》以及其他那些巧妙地模仿狄更斯①的作品,都为他带来了更加高雅的荣誉。在旧金山时代,当别人赞美他是成功地对狄更斯进行模仿的作家时,他绝对没有引以为羞而是以此为自豪的。我曾亲耳听他说过,他是全部美国作家中对狄更斯模仿得最成功的一个。这句话就表明了这样的事实,那就是,当时的美国,有许多人在野心勃勃地、不加掩饰地对狄更斯进行模仿。他的一部长篇小说《加布里埃尔·康罗伊》就带有很明显的狄更斯风格,简直就是狄更斯亲笔写出来的。
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不能够逃避人生,这真的是不幸。在三十六年前,布雷特·哈特成了举世瞩目的人物,在他满载着荣誉动身前往东部的时候,他一生中那些最美好的时光早已过去了。那些时光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尊重的,也是他一生中最值得自己尊重的。他正在进入一个非常悲惨的阶段,那个阶段满是贫困、债务、羞耻、屈辱、受气、辛酸和所谓的誉满全球,这样的名望势必会经常引发他的厌恶,因为这令他的贫困和性格中那些不体面的方面更加突出,不管采用任何艺术的力量也无法掩盖。
他是快乐的布雷特·哈特,他是心满意足的布雷特·哈特,他是雄心勃勃的布雷特·哈特,他是满怀希望的布雷特·哈特,他开朗活泼,满面笑容,风华正茂,生气勃勃。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布雷特·哈特却客死在了旧金山。那是曾经横跨大陆,声名显赫的布雷特·哈特的尸体,我们都看到了。因为主办者没有派马车去接他,他拒绝前往芝加哥出席一次宴会。在《湖边月刊》不幸垮台之后,他便丢下了自己那宏伟的计划,选择踏上了东去的旅程。为了每年一万元的收入,他同意了为《大西洋月刊》而绞尽脑汁——在那时候这便是一笔巨款了——却没能为这笔巨额收入提供出过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而是在不到一年的时候,便将这笔钱收下,然后花了个精光,之后便开始了他向男人借债,靠女人活命的生活。日子过得惨淡而又窘困,虽生犹死,直到醉后走进坟墓才算得以了结。
当他还很年轻,刚来到太平洋沿岸,四处转悠着找黄油面包吃时,曾经有过一次奇异的经历。他和我讲过他早年的一些遭遇。在怀里卡充满激情地挖掘金矿营地,曾经,他教过书,同时还在一对排字工匠所办的小小周报做编辑,以便来搞点儿外快。
作为编辑,他需要看校样。有一次,校样中出现了一处错误。错误出现在过去年代里的讣告那一栏内。当我们的民族还是软心肠,多情善感的时候,这个讣告栏的形式在美国曾经是普遍流行于各地的风尚。讣告占据了半栏的位置,是按照格式写的。换句话说,用的是最高级的词汇——笔者想要用最高级的词汇,来对死者汤普森太太进行歌颂,并对她的美德进行高度赞美,所以写下了溢美之词,在最后又按照老套的格式,说了一句:“我们的损失成为她永恒的收益。”
在校样上,哈特发现了这样的评价:“即便是在怀里卡,她的贞节(Chastity)也非常突出。”当然,这是因为“仁慈”(Charity)这个字被排错了。不过,这点哈特没有想到。他明白是排字工人将字排错了。他也知道只要一查原稿,便会搞清楚。所以,他按照校稿的规矩,依照惯例用笔写明了必须查对原稿。这件事情非常简单,不会浪费他多少时间。他将一道黑线划在了“贞节”这个字的下面,还在边上加了一个用括号括起来的问号。意思不过就是是说,“这个字有问题,请核对一下原稿,改正过来。”可是他却疏忽了另有一条校稿规则。这条规则便是:如果一个字强调不够,那就必须在这个字底下划一条线,这样一来,排字工人就要用斜体字排这个字。
第二天早上,哈特拿起报纸,随便地看了一眼讣告栏。然后他牵上一只无人照看的骡子,骑着它跑出了镇。他心里非常清楚,用不了多久,那位鳏夫肯定会带着枪找来的。那个讣告栏里,因为玩忽职守而令那段评价的话变为了这样:“即便是在怀里卡,她的贞节也非常突出(?)”——这样一来,讣告就变成了挖苦。这有多么糟,并且时机又是多么的不合适!
近些日子,我收到了汤姆·菲奇的来信,信中的一句话令我想起了哈特的另外一次遭遇。那个在决斗中被乔·古德曼打坏了腿的汤姆·菲奇——虽然住在亚利桑那,但他还活着。在地球上的各个地方逛荡了许多年以后,菲奇仍旧回到了自己早年所钟爱的地方:那里有沙漠、山艾树和长耳兔,这些都是他所深爱的。这些东西和当地土著居民那古老的风尚,令他精神振奋,青春勃发。那些友好的人拍着他的肩膀,直接称呼他的名字——是啊,暂且不管别人叫他什么,也许你听起来会不顺耳,但菲奇却觉得心里非常舒服。他明白它的深刻含意意义,他明白名字背后的一片深情,所以这对于他的精神来说是音乐,他心里充满了感激。
《咆哮营的幸运儿》问世时,哈特立刻出了名。人人在提到他的时候,都是在夸他。有一次,他前往萨克拉门托。在他上岸时,忘掉了预定返程的铺位。下午的晚些时候,他来到码头时,才发现自己太疏忽了。很显然,几乎全部萨克拉门托镇的人都想要去旧金山:那长长的队伍从票房沿着跳板和堤岸,一直排到街上,一眼望不到尽头。
哈特只剩下了一个希望。在那些戏院、剧场、汽艇以及轮船上,经常会有五六个比较好的位置被留给那些迟到的著名人士。如果他得以将他的名片悄悄塞给卖票员的话,或许靠他的名字就能得到一个预留的铺位。所以,他就顺着长长的行列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最后同一个来自山里的彪形大汉矿工挨上了肩。此人腰间佩着手枪,头上戴着垂边帽,那帽子将他这位冒险家满是络腮胡子的脸遮住了。他身上穿着的衣服,自下巴颏直到靴子尖,都满是星星点点的泥巴。队伍在售票窗口处慢慢地移动,每个人都听到了这样似乎早已注定了的回答:“没有铺位了,连统舱都被挤满了。”哈特将名片递进去时,售票员正对着那个魁梧的大汉,也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矿工说这句话。一见到名片,售票员便叫了起来,还一边将钥匙递给他:“啊,见到您可真高兴,布雷特·哈特先生!整个儿特等舱全部给您一个人用,先生。”
那个没有得到床位的矿工瞪了哈特一眼,他这一眼令周围的气氛顿时阴沉了下来,吓得这位作家的手直发抖,抖得手中的钥匙以及系在钥匙上的木牌都嗒嗒作响。接下来,他就消失在矿工的眼前了。他想藏到救生艇或者是上层甲板上这类东西后,来避开矿工,保个平安。不过,他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很快矿工便出现在了那里,并到处张望,等到他一逼近,哈特便立刻转移到了一个躲藏的地方。就这样持续了半个钟头没有出现差错,可是最后终于出了事。哈特的估计错了。当他从一只救生艇后小心翼翼地爬出来,却没料到和矿工撞了个对面!他知道情况不妙,不过已经来不及再逃了,所以只好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等着末日的到来。那位矿工严肃地问:“你真是布雷特·哈特吗?”
哈特承认了,有气无力地。
“你是写了《咆哮营的幸运儿》吗?”
哈特再一次供认了。
“真的吗?”
“是的。”——声音细的简直像蚊子叫。
突然,矿工既热烈又深情地喊了起来。
“妈的!伸出手来!”他的巨掌将哈特的手紧紧握住了,并且使劲地用力。
汤姆·菲奇自然懂得这个表示欢迎和爱慕之情的话的意思。如果那双手上没有那么多尘土,这话简直是妙不可言的。
①查尔斯·狄更斯(1812—1870),英国十九世纪重要小说家。代表作品有《奥列弗·特维斯特》、《双城记》以及《大卫·科波菲尔》等。马克·吐温的创作深受其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