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非常喜欢爸爸走路的样子,因为很特别,他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大多数人都不喜欢。他总是在屋子里面边走边想,甚至连吃饭时上菜的间隙都是这样。
从前,有一位夫人来看我们,她是我们家的一位远房亲戚,她在我家住了一个星期。虽然我们尽力想让她高兴,但还是没有成功,我们不清楚是什么原因。第二天一早,她便起锚开船走了。我们做出种种的猜测,但就是无法将这个谜解开。后来我们搞明白了毛病出在什么地方,那就是我在上菜的间隙来回走动,她认为我这是跟她合不来。
也许读者早已猜到了,“年轻人”这个词,正是我妻子对我的爱称。这个称呼有点儿嘲讽,也有点儿亲热的意思,为我起这个称呼也是有原因的,因为莉薇认为,我在心理上以及生理上的某些特点和习惯,应该是属于那些比我年轻很多的人的。
爸爸非常喜欢动物,尤其是猫。我们有一个很可爱的小灰猫,他叫它“懒鬼”(爸爸喜欢穿灰色的衣服,来同他的灰色头发和眼睛相搭配)。他将它放到肩膀上四处转,这情景特别好看:灰猫紧贴着爸爸的灰色大衣和头发,在他肩膀上呼呼大睡。他为我们那些猫所起的名字也很好玩,叫什么迷路的基特、小丑、艾布纳、德国小姐懒鬼、布法罗·比尔、克利夫兰、索尔·马什、索比·塞尔,和瘟疫以及饥荒什么的。
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我们家里有一只黑黑的母猫,我为它取名叫撒旦,撒旦有个很黑的小崽子,我为它取名叫罪恶。然而,对于孩子们来说,代名词是非常难以掌握的。有一天,小克拉拉进来了,它的黑眼睛里面流露出不满的神色,她说:“爸爸,我们应该惩罚撒旦一顿,因为它总是躲进温室里面,一直呆着,它的小猫在楼下用力招呼它,它丝毫都不理睬。”
爸爸的话说得很重,我有个想法,在他刚和妈妈结婚时他说话应该是不那么重的。一位同他认识的太太,很喜欢打断别人的讲话,但是爸爸对妈妈说,他认为他应该对这位太太的丈夫说:“当上帝让大地有光时,多亏你的夫人不在边上,简直是谢天谢地。”
啊,正像前面我说过的,我的女儿是一个忠诚的历史家。她没有对人家的种种弱点进行掩饰,而是将缺点和优点同等对待。当然,我确实说过她所引的这一句话——甚至于在今天,简便是离当年已经这么久了,我仍旧认为:要是上帝说“让大地有光”时,前面提到的那位太太如果在场的话,也一定会将他的话打断。这样,我们就会一直处于黑暗当中。
有一天爸爸说:“我是一个大人物,而大人物纯粹是由精华化成的。”(爸爸清楚我在为他写传记,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说这句话的。)他一点儿都不喜欢上教堂,至于原因是什么,之前我一直都不清楚。到了现在我才知道。有一天他对我说,他最无法忍受别人一直讲自己,但他自己讲自己却能持续好几个钟头,丝毫都不厌烦。当然,他是在说笑话,不过我倒是相信,这说的是实在话。
苏西说我的话说得重,这令我非常不安。我还记得,在结婚后的头十年中,我经常因为这个毛病而在家里对我的舌头特别留心。有时候,一些人、事实在是太令人无法承受,我就走出屋子,走得远一些,一定要出出气。我将妻子对我的尊重以及支持看得比全人类的还要重要得多,我唯恐有一天,她会发现我只不过是个伪君子,所以,在家里我总是将有些话说得特别克制。在这十年当中,我非常当心.也克制得特别成功,所以虽然我常常会有点儿内疚,但仍旧十分快乐,就像从来都没有过什么罪过那样。
可是到了后来,终于有件事情让我原形毕露了。那是某一个早上,我在浴室里盥洗时,一不小心将门留了一个两三英的缝隙,这可是我头一次没有关紧门。我本来知道非要关紧不可,因为对于我来说,刮胡子是很烦人的工作,也是一桩不容易顺利通过的考验,每次非要靠嘴上说点话帮忙才能坚持到底。可是这次,我没有进行防备,也没有注意到。这次,我在使用刮胡刀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特殊的困难,所以我只是嘟囔了一些不雅的话,就算应付过去了,还没有像平常我有时候生气那样大声吵吵——即没有谩骂和怒斥,也没有狂吼和号叫。
在那之后我穿上了衬衫。我的衬衫是由我自己发明的,襟开在背后,扣子也开在后边——如果还算有扣子的话。这次,当我看到纽扣掉了时,我的脾气一下便上来了,话音也随之高了起来,开始声大气粗,脏话不断。但我并不用担什么心,因为浴室的门还是挺结实的,
我满心以为门是关得挺严实的。
于是我打开了窗子,将衬衫扔了出去。那件衬衫就掉在了灌木丛上,去教堂的人们,如果高兴的话,在路过时便可以对它进行一番瞻仰,衬衫和过路人之间只隔有五十英尺的草坪。我一面在远处雷鸣般地吼叫着,一面将另外一件衬衫披在了身上,结果又发现那件衬衫没有钮扣,于是我的话音就随着这令人恼怒的特殊情况增高了,并且我又一次将衬衫扔出了窗外。
我的火实在是太大了——太疯了——情绪也失控了,我看也没看第三件衬衫,就怒气冲冲地将它披到了身上,可是它又没有纽扣,可想而知,这件衬衫也像它的兄弟们那样被我无情地扔到了窗外。然后我在进行了一番整顿之后,如同骑兵冲锋那样,用尽了自己全副的精力,将这万恶的纽扣、衬衫和世界全部骂了个够。在进行这样的大冲杀的过程中,我的目光突然落在了露出一道缝的门上,这下我可真是被吓呆了。
我用了好长的时间才将盥洗结束。我故意将时间拖得很长,以便进行一下思考,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我情愿克莱门斯夫人还没有醒,但是我心里明白,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我又不能从窗口逃出去,因为窗口太小,只能扔出去一个衬衫。最后,我打定了主意,以不变应万变,毅然决然地逃过卧室,装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将日子过下去。
我将这段满是惊险与惶恐的路的前半段走得非常成功,我看都没看她一眼,因为那会有危险。不过明明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我却还要装的像没事人一样,可就不容易了,我一边向前走,一边一点点地失掉了对自己的表演的信心。我的目标是位于左手边的那扇门,因为那个位置距离我的妻子最远。要知道,自这座房子建成以来,就从没有开过那扇门,不过如今,这扇门似乎是老天赏赐给我的一个最佳的避难场所。
床还是这张床,如今我就睡在这里,一个又一个早上,十分郑重地对这些历史陈迹进行口授。正是这张古老的雕刻精致的黑色威尼斯床架子——令人感到舒适的床架子,宽敞得足以让一家人都睡得很好。在螺旋形的柱子,床头的板子以及床脚的板子上,刻着一个个的天使,令睡觉的人能够感到安宁,可以做个好梦。
当时我走到屋子中央的时候,不得不停了下来,我已经没有继续朝前走的勇气了。我感觉,有一双责怪的眼睛正在盯着我——甚至连那些雕刻的天使们也都在不怀好意地对我进行着观察:你应该知道,当自己心里明白,有人从背后盯着你时,那是什么样的滋味!你肯定会转过脸来——这是连你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当时我就转过了脸。那时候,床还是像现在这样放着,只不过床脚应该是在床头那边就是了,如果床放得正,床头那高高的板子就能遮住我,不过床脚的板子没能遮住,从上面就能看到我。我终于露出了原形,没有任何遮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