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每个月他都要定期从我手里借一百块钱,每个月都是这样。而最足以用来对奥里昂做生意那种严格刻板的作风进行说明的是——他可向来是以做生意本领高强来自夸的——每个月的月初他收到那一百块钱后,便会将这笔钱的借据寄来,除此之外还按每百元六分的年息,从那笔钱中,寄过来一个月的利息,这些借据则总是为期三个月的。当然我没有保留这些东西,我相信对于任何人来说,这些东西都不值一个钱。
正像我所说的,他一直都是按月将养鸡收益或赔本的细账寄过来——至少每个月养小鸡亏本多少的细账会寄过来,他的报告包含了各种开支项目——喂鸡所用的粮食支出,为妻子买一顶帽子的费用,为自己买一双靴子的开销,如此等等,甚至还包括车费,以及每月一角用来对那些想要坑害中国人的传教士进行帮助的捐款。后来我发现在开支项目中竟然还有二十五块钱的教堂座位费,我的火一下便上来了,立刻要他将自己的宗教信仰改变一下,卖掉座位。
奥里昂的家禽实验恐怕是只持续了一年或是两年,反正总共花掉了我六千块钱。在我的印象中,奥里昂没有卖掉他那个鸡场,他的岳父之所以将它收回是因为想要做一下自我牺牲的仁慈行为。
到了后来,奥里昂只有重操旧业,再次做起了律师,我想,后来的二十五年中,他应该是一直都在干这个吧。但是,据我所知,他只是自我号称为律师,实际上并没有任何主顾上门。
一八九○年夏天,我妈妈去世了。她留给了我一些钱,那是她省下来的,这些钱是过去我陆陆续续给她的,但她从来都舍不得用。后来我又将这个钱给了奥里昂,他对我表示感谢。他还说,我已经支持他很久了,现在要将我的这个负担解除,还希望能够将部分开支、也许是所有的开支都还给我。所以,他决定用这笔钱来添造一些房间,目的就是招揽一些前来寄宿的人,以此来寻求发财致富。
唉,在这里就不再对这个事情多讲了,只不过是再一次的失败罢了。而他的妻子则想尽一切办法促成这个计划,因为她天真而又固执地认为,如果别人能够成功,她也一定可以。她很善良,大家都很喜欢她,她的虚荣心非常大,麻烦也大,不过凭良心来说,她也是有务实的一面的。大概还是运气不好吧,如果不是运气不好,她是应该能够令寄宿计划盈利、赚大把的钱的。
奥里昂还有其他许多对我进行补偿的计划,不过在最开始时,这些计划总要投入一些资金,于是我就没有加入,这些计划也并没能实现。有一次他居然告诉我说他想要创办一家报纸,这个打算简直是糟糕透了,我立刻就顶回了这个计划,我的态度几乎可以说是特别粗鲁的了。
后来,他又发明出了一种锯木的机器,并亲自将它拼凑起来,还真用它锯过木头,这种玩艺儿做得非常灵巧,也挺能出活。本来他是可以靠这个伟大的发明发笔小财的,可是,时机不巧,天意又一次不顾,当奥里昂去对专利权进行申请时,却发现早已经有人对同样的机器的专利权进行过了申请,并且生意已经做得非常兴隆。
不久,一项奖励措施又在纽约州出台了,奖金为五万元,征求能够让汽轮通行伊利运河的有效的方法。为此,奥里昂扎实地干了两三年,发明出了一项办法,这个办法在表面上确实搞得非常完善,而这一次也是眼看着钱财就要到手了。不过有人将这个办法的缺点提了出来,他所设计的运河汽轮在冬天里不能使用,而在夏天呢,它的水轮搅动水的时候,会冲刷掉两岸的纽约州。
奥里昂想对我的债务进行偿还的赚钱计划是日新月异、数不胜数的。这些计划,在后来的三十年中连续不断地出现,但每一次都失败了。
在这整整三十年中,因为诚实的名声为众人所知,所以不管谁家有钱需要照看的时候,都是信托给奥里昂,但却不给他薪水。他是所有慈善事业的司库,管理着寡妇、孤儿的钱财以及其他财产,他从来都没有少给过人家一分钱,也从来都没有借此替自己捞过一分钱。每次当他改换教派的时候,新换的教派总是很愿意接纳他,马上将司库的职位给他,而他也真的立刻就能堵塞上那个教会从前的财务漏洞。
他的政治面目产生变化的频繁以及轻易,令整个社会都感到震撼和惊叹。有一次就发生了这样的稀奇事,他亲自写信来告诉了我全部的经过。
一天早上,当时他还是个共和党,受人家邀请,他同意在当晚的共和党群众集会上进行竞选演说,甚至将演讲稿都备好了。可是没有人料到,吃完中饭之后,他就成为民主党了。他同意给他们写二十条激动人心的标语,准备在当晚民主党火炬游行时将它涂写到透明的物件上,下午,他就将这些欢呼的标语赶写了出来。写这些东西花费了他非常多的时间,写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没有时间再去改变自己的政治主张了。所以,在众目睽暌之下,他作了共和党竞选演说,非常鼓舞人心。而与此同时,他为民主党游行队伍所写的,涂在透明物件上的标语,就在他面前通过。奥里昂这种不寻常而又朝秦暮楚的行为令在场的每个人都乐了起来。
奥里昂这个人特别奇怪——不过虽然他的一生都是古古怪怪的,但不论他生活在哪里,人们都很喜欢他,他也非常受人尊敬,因为归根结底,他是个纯粹而又善良的人,对人非常热情。
奥里昂能够应付任何可笑的处境。他在哈特福德的《晚邮报》任职时,和他的妻子曾住在同样位于哈特福德的一家公寓中,和他们同住的是一些收入中等,为人不错的男女房客,那家公寓中的房客们公用一间浴室。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大家全都休息了,奥里昂却想洗个澡,于是就真的洗了起来,但是他忘了将门插上。夏天里,他总是习惯将冷水灌满长方形的澡盆,然后自己爬进去,跪在里面脸向水里、鼻子向底,这样一个快活的姿势每次要保持好几分钟。这个时候,突然走进了一个女仆,接着便冲了出去,满屋子地厉声大喊:
“克莱门斯先生淹死了!”
人们都奔出了屋门,克莱门斯太太冲了出来,非常悲痛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这人是克莱门斯先生的?”
女仆说:“我不知道。”
这便令我想起了比利·奈,那个可怜的家伙——那个真正的幽默家,那个文静而又善良的灵魂。啊,他去世了,但愿他安息吧,他是我所见过的秃头人中秃得最厉害的,因此,他的整个儿脑壳都闪闪发光,就像沐浴在阳光中的一座圆屋顶,简直连一簇头发都没有。有一次,有人对他出众的秃头表示诧异,他却说:
“哦,那算不了什么,你应该看看我哥哥。”
一天,他从渡船上掉进了水里,当他爬出来时,有个妇女又着急又害怕地大叫道: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这里有女人,快点下去,换个姿势再出来。”
大概在二十五年前——大概是这样的——我给奥里昂写信,建议他写个自传,让他尝试着将实际情况原原本本地写出来,而不要自我标榜,要将毕生有趣的事情全部老老实实地写下来,其中包括那些因为羞耻而记忆犹新的事情。我说,过去还没有谁做过这样一件事情,如果他能够将这样一个自传写出来,那这个自传就将会成为非常有价值的文学作品。我说,我这样是让他做一件我自己无法照做的事,但我希望他可以做得成功。
不过现在我体会到了,自己是在让他做一件根本无法做到的事。到目前为止,我每天对我的自传进行口授已有三个月了,我想到了自己一生中的一千五百件到两千件引以为羞的事情,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将其中的任何一件写到纸上。依我看,等到我将这个自传完成(如果还能完成的话),前面这个数目不会有丝毫的减少。依我看,即便是我一时冲动,将全部这样的事件都写了出来,等到对这本书进行修改的时候,肯定还是会删掉这些东西的。
奥里昂最终将他的自传写了出来,并将它寄给了我。但是他却太令我失望了,也太令我懊恼了。在他的自传中,他总是将自己扮成英雄,简直同我过去以及如今所做的事情一模一样,他总是忘记写进自己那些不光彩的事件。比如说,我就明确地知道在他一生中有那么几件明显地、令人痛苦地不是很光彩的事,不过当我在他的自传中读到的时候,这些事情已经完全变了色调,这些曾经令他非常屈辱的事情被完全颠倒了过来,变成了特别值得骄傲的事情了。
一八九八年,我们在维也纳住的时候,一天,从基厄卡克过来了一个电报,说奥里昂去世了。他终年七十二岁。十二月里的一个严寒的清晨,他去厨房生起了火,然后坐在了桌子旁写了些什么。他就这样死去了,手里面捏着笔,按在纸上,还剩下一个字没有写完——这些迹象表明,他从自己那个长期而又苦闷、可怜而又无益的生命枷锁中解脱出来时,时间非常短促,甚至都没有感受到任何巨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