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马克·吐温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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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按照我同韦伯斯特订立的合同,他每年只有两千五百块钱的薪水。他果断地谢绝了将公司部分利润无偿给他的提议,因为他异常谨慎,不喜欢担任何风险。如今,我又一次建议要将公司利润的十分之一送给他,这可不是小数目,明白人都应该看得出来——与此同时合同中的其他细节均保持不变,该付给他的钱照样会付。

可是,韦伯斯特十分谦逊地提出了自己的反建议:他的年薪应被提高到三千五百元,我们公司自格兰特的书中所获取的百分之十的利润也归他,而由我提供全部的资金,利息为百分之七。

我说,好的,我很满意这个安排。

之后他将他的同伴惠特福德叫了过来,由他起草了合同。我不明白这个合同——任何合同我都不明白——我便请一位有经验的生意人,也就是我的内兄兰登将军来帮我看一看这个合同。他将合同读了一遍,说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于是我们便签了字,盖了印。但是后来我才发现这个合同是单方面获利的,它将从格兰特的书中所获的百分之十的利润以及全部营业利润的百分之十都给了韦伯斯特——但却只字未提有可能遇到的亏损。

将军要出自传的消息像雪片那样传了出去,说格兰特将军将要写回忆录了,而书的出版公司则是查尔斯·勒·韦伯斯特公司。正像我所预料的以及希望看到的那样,这个新闻立刻便在全国引发了轰动,全国人民都因为这件事情而感到非常高兴、非常激动,这种心情在全部的报纸上都有所表现。

就在昨天,年轻的韦伯斯特还默默无闻,似乎是个还未出生的婴儿,今天,他便俨然成为了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美国的每一家报纸都刊登了他的名字,他显然真的成为一个明星了。他还年轻,也具有人类的常情,自然要将自己一时间的名气误解成为声名远播,声望卓著,结果便是帽子必须越戴越高才行。看到年轻人如此爱慕虚荣,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

韦伯斯特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搬出了他那相对较为朴素的住处,找了一个更好的地方,以便能够和他国内最为显赫的出版商这一重要地位相匹配。他的新居位于一座高楼的第三或是第四层,这座高楼正好面对着商界的豪华所在——统一广场。他原来的住处两开间不到,现在的新居却足有整整一个楼层。不过在我看来,韦伯斯特真正需要的不过是一条后街上的一处小房间,能够容得下起锚上锚架的长形滑车就可以了,这间小屋还能够用来做办公室。至于什么储藏室和地下室,他是根本就不需要的,因为那本伟大的回忆录的装订者、印刷者们会为公司将那些纸张和本本保管好的,他所要做的只不过是负责收取保管以及保险费用,伟大的作品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实际上,格兰特将军的出版者们也无处可逃,推销员、经纪人们肯定会找到他。所以,一个小房间便足够了,差不多全部的业务都能够通讯办理,而通讯又只是同十六位经纪人,而不是同一万名推销员通讯。

不过,我们将门面弄得那么宽敞而又显眼,也倒是不错,这样给人的印象深刻——也就是说,门前没有遮挡,特别开阔。在我看来,这样一个有着浮华外表的地方,非常容易让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上当,然后便将他们吓走。我曾经提过这样的建议,为了不至于将那些潜在客户吓走,韦伯斯特可以在门内注明:“这里不是走索卖艺之处,请进。”

说实话,同韦伯斯特搞挖苦是错误的。这将他的虚荣心眼中地伤害了,最为主要的是,他的武器库中,没有任何知识可以被作为武器来对别人的挖苦进行反击。我用一个有关于智力的武器,来对这样一个没有丝毫智力武装的人进攻,实在是有损豪侠风度。事实上,我也曾尝试过想要改变一下,但就是改变不了。本来,我应该宽宏大量地对他那样一个头脑一般年轻人的虚荣心进行容忍,但我没有这样做,要知道,有时哪怕是我想原谅自己的虚荣心,也很困难。

再者说,韦伯斯特有一个让我最为愤怒的弱点,因为我自身没有这个弱点。那便是,如果提到一件他不懂的事情,他不但不会说对于这个自己不太熟悉来保护自己,反而会想尽办法去说很多,就怕别人将他的无知看出,连保持沉默这种慎重的态度都不明白。他老是会这些那些地说些什么,好让听者误认为,对于这个问题他是懂一些的——这种情况其实几乎没有,因为他的无知,就像一张罩住整个地球的大毯子,这张毯子上连一个洞都没有。

一次,有些人在一家生产私人卧铺车的公司内谈起了乔治·艾略特以及她的文字作品。我看出韦伯斯特又想要发议论了。当时我实在是没有什么能够用来阻止他的办法,如果一块砖头,或者是一本《圣经》,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能用来砸中他的头,将他砸昏过去,从而将他搭救下来,那就好了。不过那样做的话,又实在是引人注目,所以我只好看着他丢人现眼。不出我所料,人家的话音刚刚落下,他便立刻丢了人。他非常得意地说:“因为成见的问题,我从来都没读过他的书。”

在新住处安顿下来前,韦伯斯特便建议将原来的合同取消,去改签一个新合同。这样很好,我便照办了。对于这所谓的新合同,大概我从来都没有认真看过。也许我稀里糊涂地便签了字,从那之后,便再也不去理会这件事了。后来我才知道,按照头一个合同,韦伯斯特是由我出钱雇佣的佣人;而按照新合同,我反而成了他的奴隶,不给薪水,彻彻底底的奴隶。

我掌握着公司百分之九十的股份,公司全部的资金由我提供,所有风险也由我来承担,未来可能产生的所有损失都由我负责,但韦伯斯特却是公司的唯一一个主人。这个新情况,再加上我爱挖苦人的坏脾气,令整个儿气氛都变了,大家相处起来也特别尴尬。我不仅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唯我独尊,发号施令了,甚至连可能被接受的主张都很难提出了,我简直成了一个局外人,一个傀儡。

格兰特将军身体有病,但写起回忆录来,便会像负了伤的战士重返战场那样,斗志再次被激起,激情又一次焕发,意志决定他的体能,他完全变成了一个健康人,并且还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在那个走索卖艺般的屋子内,韦伯斯特终于登上了至尊的宝座,他如愿以偿了。他自美国的十六个地方召集到了十六个经纪人来签合同。他们都来了,韦伯斯特就像在西奈山①上那样向他们颁发了律令。他们耐着性子,没发脾气,这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他们提供出了需要的债券,接下来他们又签订了合同,欢欢喜喜地走了。按照通常的情况,他们会对年轻人的那份傲慢表示不满的,但这回的事情却非同一般,对于每个经纪人来说,这份合同能值好几千块钱,这点他们是清楚的,而这就足以让他们自动压下他们的怨恨之心了。

惠特福德也在场,他一直都在韦伯斯特身边待命,出谋划策,这是因为韦伯斯特如果没有法律方面的参谋就不敢做任何事。如今他所需要的任何法律方面的参考意见,是都能够听到的,因为他已经将惠特福德常年雇佣了。他每年付给他一万块钱,这钱是由我付的。

自然惠特福德也的确值点儿钱——二百分之一的钱。这是他头一次能够赚到数目还可以说得出口的钱,于是他也便接受了,心满意足的。“数目还可以说得出口”这话是多余的,确切一点说,惠特福德从没有赚到过什么钱,惠特福德注定永远都不会赚到什么钱。这一万块钱,或者是这个数目的几分之几,都没有花费力气便赚来了。有两件事情,他的做法令公司在经济方面遭受了损失,至于其他的工作,那都无关紧要,只要是管账的便全都会做。

也许在此时此地对韦伯斯特进行咒骂并不合适,不过咒骂却是必须的,这份责任我无可推卸。让我们继续讲吧,在这本对历史进行记载的书上,我不是要向任何人表示什么恶意,我已经死了,不再是个活人了,这一点我希望能向读者们说清楚。

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我便会依照通常的那套来写自传。自然,我还会对韦伯斯特心存怨恨,就如同此时此刻我的态度一样——虽然我死了——但我却不会如实地、自由地将它说出来,而是会尝试着掩盖:试图欺骗读者而又一直无法欺骗成功。他们会读到我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怀恨心情,所以便会不赞同我,不过如果我将自己的怀恨心情原原本本地表达出来的话,那就又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了。

我自坟墓里向外面说话的唯一原因,便是为了有时候能一一讲出心里的话,而不是要将那些高兴或是悲伤的事一个个全部收藏起来,只留给自己享用。我自坟墓里向外面说话,能够说得比大多数的历史学家都更加坦白一些,因为他们不会有死的体验,不管他们是如何想要也不行,而我却可以做到。对于他们来说,那是假死,不过对于我来说,那却不是假装。

他们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凭借一种可以说得过去的方式体会到,在坟墓里对他们进行代表的,是有知觉的实体,能够意识到自己在对别人进行议论,是个能够感觉到羞耻的实体,是个不愿一五一十说实话的实体,这是因为他们还相信灵魂不灭。他们觉得,死亡只不过是睡上一觉,之后便会很快醒来。他们的灵魂能够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正在有什么事情发生,会对他们所爱的以及不爱的生者的快乐和忧愁继续表示关注。

但我却早已将所谓的灵魂不灭的信念抛掉了——甚至对于这个说法本身,也早已丝毫不感兴趣了。如今我能够将我活着时所不能说的话全部说出来——能将那些令人听了感到震惊的事,也就是我活着时所不能说的事说出来,因为在那时我自己不会感受到那种震惊,所以就必然会令自己免于遭受那种痛苦。

当我们相信灵魂不灭时,我们总是有个理由的,倒不是有什么真凭实据,或是以貌似有理有据的事来作为原因,因为这些我们都不具有。我们之所以愿意对这种梦幻表示相信,原因还在于,因为我们不明白的某些缘故,我们的内心深处老是希望灵魂不灭。

但是我倒并不具有这种希望。这样漫长的今生为我所经历,已经足够了;至于来生,那便又是另一次实验了,但我想还不是同这一次的一模一样,换汤不换药罢了,对于来生,我并没抱有多大希望。如果我能够幸免,不用参加这另一次的大试验,那就真的是谢天谢地了。

对于我来说,毁灭并不可怕,这是因为我早在出生之前便已经做过试验了——那大约是在一亿年之前——而且在今生的这个时刻,我所遭受的痛苦,要比在一亿年当中所经历的全部痛苦的总和还要厉害。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另外还有一种太平、宁静,一种无愁无恼、无忧无虑、无失落也无困惑的境界,一种一亿年才有的节日的欣喜以及满足之情。我对此无限地向往和渴望,希望只要机会一到,便能够再享受一次。

能够理解的是,当我自坟墓中向世人说这话时,并不是作为一个有感觉的实体在说,也不是作为一个灵魂在说。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虚无,是空洞,是浑浑噩噩,既没感觉,也没意识,更不清楚正在说些什么,或是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说话。所以我便能够老实、随便地讲讲,这是因为没有办法知道是在引起何种痛苦、不安或是冒犯。

我毫无拘束地谈到了韦伯斯特,因为我预期自己将来的编辑们会具备充分的判断力以及充分的慈悲心肠,将本书早些版本中的那些章节全部不予发表,在今后的一个个版本中也是这样,直到那些可能因此而感到痛苦的人都安息在坟墓中的那一天。但在这之后,还是要印出来的,这就是我的愿望。到那时,日子已经离得很远了,再也不会对其他什么人造成任何伤害了。

①西奈山:出自《旧约·出埃及》,耶和华曾经在西奈山给摩西以《十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