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的历史上,只有唯一的一个军官拥有这样一个最为崇高、庄严,并且只用一个词便可以描述的称号:“将军”。但也可能是两个军官享有这项殊荣,我有些记不清了。自美国独立革命直到南北战争的这段漫长岁月里,还没有什么人拥有过这样的称号,这个职称的性质相当特殊,它不属于我们的军衔授予范围。而只不过是根据国会所通过的法案,以及法案中特别提起的名字才可以授予的,是不能被继承的,也不能由提升而取得。
这个称号被授予给了格兰特将军。不过他却将这个称号放弃了,他做了总统。如今他生命垂危,全国人民都感同身受,齐声哀悼——只要是他愿意将自己的某些希望表达出来,人们是什么都愿意给他的,以借此来将全国人民对他的感谢表达出来。他的朋友们都清楚,在内心深处,他是希望以将军的身份死去的。在阿瑟先生①任期将满的最后一天,在国会开会的最后一天,在即将结束时,关于授予格兰特将军称号这一法案被提了出来。
时间非常紧迫,提议者派人急急忙忙赶往白宫,阿瑟先生也急急忙忙赶到了国会大厦,只见气氛激奋而又紧张。这件热心的事毕竟来得有些太迟。在法案投票声中,国会任期满了,不,实际上已经满了——亏得有个细心人将时钟回拨了半个小时,法案才顺利地通过了,阿瑟先生立刻签署了文件,并且最终派上了用场。
这个消息立刻被用电报通知给了格兰特将军。当这份电报被交到他手上时,我同其他几个人全都在场,每张脸上都流露出兴奋和激动——只有一个人除外,那便是格兰特将军自己。他读过那份电报之后,铁一般的面容依旧那么威严,丝毫没有欣喜的表情。我相信,他的感情激动的深度,要深过全部在场人的总和,但是他能将自己控制住,不表现出来。
这本来就是他性格上的一个特点,在一次比较重要且又值得纪念的场合上,我曾亲眼见识到了格兰特将军掩饰自己激动情绪的本领有多高。那是一八七九年,在芝加哥,他环球旅行凯旋之后,由芝加哥各界人士和受过他指挥的第一军——田纳西军——共同欢宴三天。在一座剧院的舞台下面,剧院里挤满了属于这个军的活着的英雄们和他们的夫人,那时候我的座位正好和他的座位非常靠近。
当在内战中声名显赫的那些将军们陪着格兰特将军走向前面来就座时,全场立刻起立鼓掌,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那声音持续了足有两三分钟之久。这样的场景下,台上的军人没有一个不被此深深感动的,只是除了那个被欢迎的格兰特,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然后颂辞便开始了。那时候,谢尔曼和谢里登都在场,谢菲尔德、洛根和半打的军界著名人物也都在场。演说家们一直都是将种种光荣倾泻到格兰特身上,就像尼亚加拉瀑布那样。他们总是走过来,站到他身边,近距离地将荣誉的尼亚加拉瀑布自上而下地向他身上倒。但是他仍旧无动于衷,似乎是一尊铜像,巍然不动。每个演说者总是逐个地从格兰特谈到谢尔曼,之后再谈到谢里登和其他一些人,他们总是向他们身上倾倒一桶桶炽热的颂扬之词。
我们清楚,在这种场合,似乎总是演讲人将一团团火倒往别人的身上,那些赞美之辞就像是某种特殊的武器令人猝不及防,但牺牲者却总是在烈焰中进行辗转挣扎。在三英里之外,我用小望远镜,正好能够望得见谁成了牺牲者。在烈焰一般的颂扬声中,很显然都觉得特别不自在,没有谁能够坐得住,除去格兰特之外。
每隔十五分钟,便会有尼亚加拉瀑布般的颂辞向他身上倒,这种状态持续了两个半小时之久。不过一直到这场考验结束,他还是保持着开始就座时的姿势,不管是手、脚、头还是身体上的其他任何部分,都从来没有移动过。亲眼见到一个人在这么久的时间里一直坐着动都不动,坚如磐石,心若止水,也没有什么能够打动他的激烈言词,没有谁能令他为之动容,这简直是一件令人特别惊奇的事。一个人在如此可怕的迫害之下,能够连续两个半小时坐在那里不动,可真是了不起,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的。
他们将校样或是修改稿送到格兰特将军手中时,也顺便送给了我一份,这格兰特是知道的。我有时也偶尔会翻翻校样,但却没有看具体的内容。等到后来他家里有个人告诉我说,将军对我从来都没有对回忆录的文笔发表过意见而感到颇为不安与失望,还说,我只要说一句鼓励的话,都将会对他的写作产生很大的帮助。
我感到非常诧异,就像是哥伦布②的厨师在指导哥伦布让他讲讲应该怎样航行而感到大为诧异那样。我无法预料,别人的帮助以及鼓励能对格兰特将军要做好的事情起什么作用。但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例子,证明他确实是一个很谦逊的人,当他试着做一个新行当时,正如新船员在陌生的海上行驶,需要听到鼓励的话语,就如同任何一个凡人那样。他居然想听一下我的意见,将军期盼着听到我的意见,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敬重,于是一有机会我便将谈话巧妙地引向这个方面,既提出了意见,又不至于显出扯着耳朵朝里灌的样子。
有一次,我偶然将格兰特将军的回忆录同恺撒的《纪事》作了比较,从而令自己有条件来作出些判断。我诚恳地说,两本书都有非常大的特点——明晰、朴素、直率、诚实,不装腔作势,对于朋友、敌人的评价都非常公正,具有战士所应有的满腔热忱与朴实无华。我认为两本书的水平不相上下,至今我都还是这个意见。后来我得知,对于我的这个判断,格兰特将军感到非常高兴:这就表明他正如其人,是一个作家,一个具有人性的人。一个真正的作家对于赞扬的话总是非常看重,即便说的人有没有资格这么说还有待研究。
虽说格兰特将军的病情越来越重,但他仍旧笔耕不辍,顽强地坚持着写了下去,直到后来整本书大功告成。那个时候,他被送往了麦克格雷戈尔山,生命危在旦夕,再到后来,他便已经说不出话了,需要说话时,就用笔将要说的内容写到小纸条上。
在他临终之前,有一次我去他那里看他,他用笔将想对我说的话写了下来,很明显是非常担心地问我:他的书是否能够对他的家庭有些帮助。
我说,推销工作目前正在大力进行着,一切工作全都处于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咨询的、征订的、寄钱过来的,正在络绎不绝地不断涌入。如今推销运动的一半还都没有完成——如果等到全部都被完成,他的家里至少能够收进二十万元。他听了之后,流露出特别欣慰的神态,用笔写出了感谢之情。
我进屋时,看见南军将军巴克纳正在准备离开。他和格兰特是西点军校的同窗,那大概是一八四O年的事情,而稍迟的某个时候,他们又共同参加了墨西哥战役。在那次战争之后,格兰特 (当时属于正规军中的一名上尉)奉命前往俄勒冈任军职,但是不久他便辞职来到了东部,在纽约的时候他身无分文。一天他在街上遇到了巴克纳,并从他手里借了五十块钱。等到了一八六二年的二月,巴克纳负责对多纳尔森要塞的南军进行指挥,而正是格兰特率军将要塞攻占了下来,俘虏了一万五千人。在这之后,这两个军人就没有再见过面,直到二十三年之后,在麦克格雷戈尔山那天。
当时还有其他几位客人在场,于是大家便说笑开了,有些话是用来取笑巴克纳的。
巴克纳将军在最后说道:“我特别钦佩格兰特,而这种钦佩是要追溯到我们还是士官生的那个时代。他同我的任何熟人一样,具有非常多的优点和品德,不过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便是,在借钱方面他简直不可救药。他借钱时,只知道一个限度——那便是,只要你有的他都要借过去,在我穷时,他从我这里借走了五十块钱,在我好不容易才富起来时,他又找到我借了一万五千元。”
格兰特将军在七月二十三日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他是在麦克格雷戈尔山逝世的。九月或是十月时,他的回忆录正式交付印刷,我们制作了几个版子,分发给几家大的印刷厂承印,大批的蒸汽印刷机都在连夜赶印这本书,几个大型装订厂也在忙着装订。书为两卷本,那种大的八开本在市面上要卖九块钱一本,精装的更贵些,还特别制作出了两千套定价为二十五块的木纹小牛皮精装本。
格兰特将军的回忆录在十二月十日公开发行了,结果没有超出我的预料,之前我曾经向格兰特将军说过,他的书会销六十万册,结果真是这样,一开始,我们便卖了二十万套。付给格兰特夫人的首张支票为二十万元整的,几个月后产生的第二张支票为五万元整,至于后来的那部分支票有多少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在我看来,付给格兰特夫人的总数差不多在五十万块左右。
这个时候也正是韦伯斯特万分得意的时候,当他还是小商人,默默无闻的时候,他的帽子号码为六又四分之一,到了后来他开始得意时,他的脑袋甚至连一只桶都套不进了。他喜欢对这本书的奇迹进行滔滔不绝的叙说,他喜欢对统计数字进行列举,他喜欢说,书皮上的烫金字是用了十三英里长的金箔印成的,他喜欢讲三十万套书相当于多少吨。
当然,稍带着,他的老毛病便又犯了:韦伯斯特觉得正是他将书推销出去的。他认为,虽然和格兰特将军的巨大名声有一定的关系,但是,书之所以能够取得巨大成功,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他。韦伯斯特的这些匪夷所思的妄想都能够说明这一点,那便是,他只不过是个平常人,只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出版商人。
要清楚,全部出版商都是哥伦布,那些成功的作家就是他们的新大陆,与此同时他们也同哥伦布一样——并没能够发现他们希望发现的东西,至少没有发现他们在出发时希望发现的东西。不过,他们都对此视若无睹,丝毫都不为此感到烦心,他们唯一记得的便是他们发现了新大陆的这个壮举。他们忘记了,在他们出发时,是怀揣着能够发现印度的某片土地或是印度的某个角落这一梦想的。
早先在对经纪人进行挑选时,韦伯斯特曾挑中了自己认为最合适的一个人来担任西部经纪人。那个人过去做过牧师,是一个职业的福音传教士,是上帝有鉴于衣阿华州所犯过这样或是那样的罪孽,才将他特意安顿到衣阿华州的。全部经纪人的其他候选人都凭借自己的种种亲身经历对韦伯斯特进行警告,让他千万不能去沾他的边。他们对他说,不管是惠特福德还是其他的什么人,他们怎么聪明,都敌不过这位福音传教士与生俱来的偷盗本性。
不过他们的好心劝说很明显是无效的,韦伯斯特还是坚持己见挑选他做了经纪人。我们后来将书给了他,果然他的生意做得非常兴旺,他在这次格兰特回忆录的买卖当中,总共赚取了三万六千块钱,不过最后韦伯斯特连一分钱都没有拿到。
格兰特夫人能都自这本书中获益五十万块钱,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这本书并没有将她害得负债累累倒是一个天大的奇迹。我们只有一个韦伯斯特对于她来说是幸运的。在这之后,我没有再找一个他那样的人,让他来管理公司,那已经是我不应该有的疏忽了。
阿瑟先生是指切斯特·艾伦·阿瑟(1830—1886),美国的第二十一任总统,于1881—1885年间在位,五十年代加入共产党,积极地参加了地方的政治活动,美国南北战争期间曾任纽约州的军需主任。一八八一年的七月二日,做了六个月副总统的阿瑟成为了总统。他就职后便采取了超党派态度,主持通过了著名的《文官改革法》,除此之外,他还非常重视海军建设,令海军取得了较大发展。
哥伦布(Colombo,约1451—1506),意大利航海家,毕生从事航海活动。在西班牙国王的支持下,曾经先后四次出海远航,先后到达过哈马群岛、海地、古巴等岛,开辟了横跨大西洋到美洲的航路,并且在帕里亚湾的南岸第一次登上了美洲大陆。他的这次航行证明了大地是球形的这个说法的正确性,促进了新旧大陆之间的联系。他误以为自己到达的新大陆为印度,并且将当地人称为印第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