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这么多年来一直同我亲密友善的罗杰斯先生已经逝世好几个月了,但是如果让我用适当的语言来讲对他的感情以及评价表达出来,我仍旧不知该从何说起,觉得很是有些力不从心,这是因为他的离开同我们太近了些,他的精神对我们所造成的影响也太强烈了些,至今我仍旧没有走出他在世时的那种感觉。
我经过这一生的经验和教训,懂得了,我平生最容易上那些小气鬼和冒险家的当。这种人通常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到我身边来,对我撒谎,将我狠狠地掠夺一把,然后便溜了。紧接着另一个又来了,做着同前一个骗子一样的勾当,唯一有所不同的便是,他没有得到那么多,只是将前一个剩下的东西又都不刮去了。
记得六年前,我正是掉进了这样一个人的圈套中,而那个时候是罗杰斯先生伸出了自己的援手,将我搭救了。我们相遇时还是陌生人,但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分手时彼此却已是朋友了。我们的会见纯属偶然,是两个人都没预料到的,但是对我来说,这是非常值得怀念的,是我交上了好运。
那次,他搭救了我,并且第二次又拉了我一下——那是一两年之后——第二个人比第一个还要狠。罗杰斯在默默地做这些好事对我进行帮助时,非常注意方式与分寸,既没有损害我的自信心,又没有挫伤我的自尊心。对啊,他一直都是将事情做得这么艺术,就像是我自己做的那样。他从来都没有留下过一丁点儿痕迹,从来都没有给予过丝毫的暗示,也从都没有说过一句透露一些有恩于我的意思的话。
我自己也从来都没有如此伟大过,更是从没见过像他这么伟大的人。我自己从来都没有达到过这种水平,这种高尚的境界,我相信,在属于人类的品质当中,这是最崇高的。
在我们的这个世界里,当你自己两手空空时,人家也只会对你不理不睬。无论买什么东西,我们所要付出的代价,都要比别人多出百分之五十,受到五百的恩惠,就必须付出一千的价钱。实际上,当我们受到恩惠的时候,也便负了一笔债,通常这笔债是越积越高,似乎遭到了敲诈勒索一般,你越付,债便越高。总有一天,你会体会到别人给你的好处只不过是害了你,而这时候你会但愿从来都没有过这回事。
你会发现,自己的处境就会像若干年前我一个朋友的朋友w先生的处境那样。那个人既有钱,心又好,还有眼力,而他妻子的那条性命则是被一家杂货店的年轻人给搭救的。一天,她骑的马突然间狂奔起来,幸好那个小伙子拖住了马。她的丈夫自然万分感激,感激得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感激得情愿用一切的行为来进行报答。他认为感激是一种感情,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情绪,但他却并不知道这个感激是有价的,并且这个价钱不是他能够决定的。
自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终于慢慢懂得了。然后他向杂货店的那个年轻人说道:“这五百块你拿去吧,从此你走你自己的路,你以及你们这一伙人驮在我的背上已经整整三年啦。如果还有一个人救下我老婆的这条命的话,他则需得买个棺材,留给他自己用。”
罗杰斯先生非常伟大。从没有人否定过对他这个人的评价。他在很多方面都非常伟大——这些很多其他的方面,也有其他的伟大的人,他并不是唯一的,但是在我所说的特性方面,他确实是伟大得非常独特的,几乎是独一无二、无可匹敌的。如果能够给予性格崇高的人一个勋章的话,我看毫无疑问地,他应该被授予嘉德以及金羊毛勋章。
但是,我要向那些对他并不熟悉的人说明的是他的心地,是他那独一无二、善良宽宏的好心肠。
九十年代初期,韦伯斯特出版公司彻底垮掉的时候,负债足足超过总资产的百分之六十六,在道义上,我对此负有责任,虽然不是法律上的责任。那个时候,经济恐慌正闹得凶,四处都有企业在倒闭,那些债权人纷纷对资产进行瓜分——有多少便分多少——其余的另当别论。同行业的老友对我说道:“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这是生意,将资产交给债权人,这样便了结了,人家别处有些债权人连百分之三十三都捞不回呢。”
罗杰斯先生自然是个生意人——这无论谁都不用怀疑。只要是那些仅靠铅印报告来对他进行了解的人,肯定会认为对于这件事,他要采取同上面那些劝说者相同的态度,但是他们错了。虽说罗杰斯先生是个地地道道的生意人,但他却站在我与我的妻子这边,他是唯一能够将形势看清的人,他看出了这次的事和类似的情况具有不同之处。
他给了我们一些自己的建议,实际上,他的意思是说,生意有生意的规矩、习惯和法则,那是正确的,但文人的名誉就是他自己的生命。假如一定要进行选择的话,他能够忍受在钱的方面穷一些,但在品德方面却不能差了分毫,所以你必须一分一毫地赚回来,将欠债还清爽。
我的侄子,也就是故去的塞缪尔·伊·莫菲特——本身也是个文人——他也这么看,他认为这事非常自然。此时此刻,我提到他,只不过是为了将他那句已经传遍全球的名言回忆一下:“荣誉不是法令所能管得到的事情。”
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我不能一直闲散下去了,必须振作精神,东山再起,再次干起来。我必须写出一本接一本的书来,我必须重新返回讲坛去。我的妻子鼓励我说四年中,我便能够将所背的债还清,而罗杰斯先生则更为谨慎、保守些,也更加大方。他说,我希望多少年便是多少年——开始的话,不妨是七年,他这是在说笑话,如果他不开玩笑的话,那便是睡着了。我在私下里想,其实他所说的七年,可能会比克莱门斯夫人所说的四年要更切合实际一些。
我向来都对自己的复出充满信心,不过有一天,我却被吓了一跳——这一次,可将我吓得非常不轻。那天,我在无意中听到了罗杰斯先生以及两个有经验的实干家的简短对话:
头一位实干家:“今年克莱门斯有多大啊?”
罗杰斯先生:“五十八岁。”
头一位实干家:“一个五十八岁的人,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是再也起不来了。”
第二位实干家:“你不妨说成是百分之九十八,那样会更加正确些。”
原来生活竟是如此残酷!原来我不被人看好竟是如此地有理由!
好多天以来,他们这些真实的对话都一直在我心中回荡,激起了种种令我感到不安的凶兆,任我怎么排解都排解不开。就我所见到的来说,像我这样的情况,能够说是没有什么排解的余地了。如果真的像他们所议论的那样,一个五十八岁的人,有百分之九十八是失败了便再也站不起来了,那我还能拥有百分之九十九和百分之百的运气吗?
然而,这种焦虑而又忧郁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过去了。因为在克莱门斯夫人了解了我的烦恼之后,便拿起她经常备在她手边的笔和纸,非常清楚地、令人信服地将我们在四年中多能够预料到的进款算了出来,算清了结局会是多么的顺利。我可以看清楚,她是正确的。确确实实,她一直都是对的。不管是论远见,还是论智慧,论盘算的准确,还是论问题看得全面,在我所认识的人中,除去罗杰斯先生之外,便没有任何人能够赶得上我的妻子。
为了给自己的全球旅行演讲做细致的安排以及事先的约定,我必然要花去不少的时间与精力来处理这些琐碎的事情,但是后来这费劲的事情终于搞好了。于是我们在一八九五年七月中旬出发,开始实施为期一年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