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万分地不愿意,但是,为了将整个事件完整地叙述一遍,还是让我写完这个令人痛苦的故事吧。
一直以来,一件事情总是在日日夜夜地对韦伯斯特的心灵进行着侵蚀与毒害,那便是这越来越让他感到烦闷的状况:他,查尔斯·韦伯斯特,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伟大的出版商——简直能够说是美国出版商中最为伟大的一个——虽然在任何的正式文件上我都从没有作为公司成员出现过,但在公众的心目中,却总是认为只有我才是这家公司的实体,韦伯斯特只不过是我的一个影子罢了。
这件事情表现得最为突出的一点就是,凡是有什么书将要出版的时候,别人总是会先找到我,而不是韦伯斯特。我连续接了几本好书,但是韦伯斯特——居然拒绝了这些到手的香馍馍,因为他认为自己才是主人,才是能够决定一切的领导者。但是,如果有人带着书来找他,将他奉承到忘乎所以,他便会看都不看就将书接下来,问题是,他从来都找不到一本能够站得住的书。
乔·杰斐逊写信告诉我说,他已经将自己的自传写好了,希望能由我们公司来出版,我自然是一口气就答应了,接受了那本书。接下来,我将他的自传拿给了韦伯斯特,要他好好安排一下事情。韦伯斯特没有拒绝这本书,他只是采取了迂回战术,对书稿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丝毫都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到心上。
他联系、接受并出版了两三本关于内战方面的书,但是没有赚到什么钱。除此之外,他还接受了另外一本书,为此他将经纪合同分别寄了出去,还对价钱做了规定(市面上的价格为每本三块五毛),还同意将提前两三个月将书印好。
有一次我去纽约,顺便进到了公司里面,要求看看书,我问韦伯斯特这本书有多少万字的时候,他居然说不知道,我只好让他粗略地估算一下字数,他估算了一下告诉了我。我被吓了一跳,说道:“字数同书价以及大小简直是太不相称了,估计差距有五分之四吧,非要垫上一块砖头才可以,要不我们干脆办一个砖厂得了,并且立刻就办,因为自己造的砖总要比在市面上买的便宜得多。”
可能是这句讽刺的话将他惹得怒火中烧、歇斯底里了。这样的几句话,这样一桩小事,竟然能够产生如此巨大的效果,简直是令人震惊和感叹!而所有这一切都足以证明,韦伯斯特确实是我所见过的最敏感的人,他生来便有这种气质,通常拥有这种气质的人都比较智慧,但他却是例外。
在他手上有几本没什么价值的书。他非常欢喜地接下了,因为这些书是别人直接推荐给他的,而没有向我推荐过。我发现,这些书他一本都没有读过,看都没看一眼便接了下来,就连这些书中有多少个字他都不知道。韦伯斯特作为经纪人算是比较称职,但对于出版行业本身,他确实是一窍不通,对于和这方面有关的事,他没有任何天赋,丝毫都学不进去。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他已经同意宣告复活亨利·沃德·比彻所写的《耶稣的一生》,我倒是建议他应该尝试着去做有关于拉扎勒斯①的著作,因为这一度曾被试验过,我们将它做好的把握。但这便再一次将他触怒了,显然,他是个最为敏感的人,生性的确是如此。
当时,比彻先生的经济情况不佳,他便预付给了比彻五千块钱的版税,由比彻先生将原书修订好,在我看来,还不如说是将书继续写完。我能够看出,他先将两卷中的第一卷发表了,但后来却发生了要命的丑闻,令出版计划遭受到了破坏。在我看来,第二卷还没有开始写哩,目前比彻先生正在着手进行第二卷的写作,如果在规定的时间内写不成,他就要将钱退回来,果然,后来他没有写成,钱也最终被退回了。
韦伯斯特做得最为过分的一件事,便是尽可能地将我的一本《亚瑟王宫廷里的康涅狄格美国佬》扣住不发,到了后来终于悄悄地印了出来,害得我的那些读者花费了两三年的时间才最终弄明白了我到底有没有写过这样的一本书。豪厄尔斯同我共同汇编的《幽默丛书》也被他扣下了,并且扣得特别久,后来印时他仍旧那样偷偷摸摸的,直到今日,我都还很怀疑,美国到底有没有谁知道有这样一本书。
威廉·姆·拉芬对我说,巴尔的摩的沃尔特斯预备弄一本包装精美的书,将他所收藏的珍品以插图的形式来做细致的介绍,还说他准备从巴黎请最优秀的画家来作插图,并且书由他亲自来负责,使之能够完全同他的艺术风格相符。同时,为此他准备花费二十五万块。他希望发行时能够将价钱定得高些——书本包装非常华美,书价也相应地贵。至于书所带来的收入,他决定不要一分,出版商只是负责发行以及收取全部的利润,别无他事。
拉芬说:“马克,就此,你可以发一笔财,没有任何麻烦,也用不着冒任何风险,又不需要什么开支。”
我说我准备将韦伯斯特派去巴尔的摩。我看准了这次好机会,试图将这件事情搞好,但却始终没有做成功,这是因为韦伯斯特连碰都不碰这件事,就好像同钱有仇似的。假如沃尔特斯想要出版的是本平庸的书的话,其实他只需要同韦伯斯特说一下就行了,韦伯斯特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内赶往巴尔的摩亲自处理这件事,一切都会被弄得妥帖顺利的。但沃尔特斯先生选错了人,要清楚,我们的韦伯斯特虽然才能不足,但傲慢却是有余的。
韦伯斯特的脑神经痛得非常厉害。他服用了德国新出产的一种叫做非那西汀的药物来止痛。对于服用此类药物的剂量医生是有规定的,但韦伯斯特却有办法大量搞到。我们这种制度自由的国家里,只要高兴,肯花钱,不管是谁,就都能自己毒害自己。这个药,他服用的次数越来越多,剂量也越来越大,实际上,药物已经将他麻醉了,讲他弄得就像在梦中一般。平常他不上班了,只是隔一天来一次。他一来,就肯定要对自己的权威进行行使,令营业遭殃。像他的这种情况,其实他也无法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
总要想个办法出来才好。据惠特福德说,没有其他的办法能将这一危险因素去掉,除非出钱令韦伯斯特将那个职位放弃。不过这事应该怎么办才好呢?对于应该属于他的钱,韦伯斯特总是赶快收下来。至于我的书款——那十万块钱,已经早就被他浪费掉了。生意已经被做得快要断了气,所有生意都不值一块半钱。那样的话,用股金的十分之一来计算,我要付多少钱才算是公道呢,经过反复的磋商和通信商量,从其他的什么人那里透出来一个口风,说韦伯斯特愿意用一万二千元来凑合了结,离开公司。于是我便开了支票。
我让韦伯斯特的一个可怜的候补者在一段时间内担任了经理,他是个年轻人,叫做弗雷德里克·杰·霍尔,也是一个邓科克人,我们的所有人才全部来自那里的种马场。可怜的霍尔用心很好,但他根本就不称职,他凭借年轻人的血气方刚和敢作敢为,发狠似的干了一阵,但却有一项障碍早晚会导致他的失败。这个可怕的障碍便是:
几年之前,诗人斯特德曼便搞了一个叫做《美国文学丛书》的集子——为九卷或是十卷的八开本,一个辛辛那提州的出版商看好这个选题,曾经试图将这个买卖搞成功,但结果却是这套书吃光了那个出版商本人和他全家的钱。假如斯特德曼让我出这本书,我便会说:“从这本书的内容来看,靠征订和分批的办法出书的话,版税则无法超过百分之四,但在事实上,不管版税是多少,我们都会被它弄垮,因为像这样的书,需要几十万的现款来作为资金,但我们却连十万元都没有。”
不过斯特德曼非常明智,并没有将书拿来找我,而是去找了韦伯斯特。顿时,韦伯斯特认为自己非常有面子,心里感到特别高兴,也便立即接受了这本书,版税为百分之八,从而保证了查尔斯·勒·韦伯斯特公司的慢性自杀。实际上,因为背上了这个要人命的沉重包袱,我们足足挣扎了两三年。在韦伯斯特之后,可怜的小霍尔也被拖了进去,不得不前往惠特福德任董事的一家银行借钱,凭借我作担保的期票去借钱,动不动就要求延期偿还。
这些期票被不时地寄往意大利,要求我延长偿还期限,我看都不看便签字将它寄回美国。到了后来,我发现借款的数目又增加了,但事先却没有谁告诉过我,也没有得到过我的同意。于是我便开始发怒了,为此我写信给霍尔,说自己需要一份和营业情况有关的详细报告。
当我收到下一批邮件的时候,我也同样收到了霍尔寄过来的详细报告,根据报告所说的,企业的资产同负债相抵,还盈余九万二千元。看到了这样的数据,我终于觉得好受了一些。但是却还不是能够好受些的时机,因为那份报告应该倒过来去读。不久之后,可怜的霍尔便来信说,需要更多的钱,并且立刻需要,否则的话,公司就要垮了。
于是我便第一时间前往了纽约。我将靠笔杆赚得的两万四千块钱倒入了钱柜,我看了看四周,看从哪里能够借到钱,但却没有发现一处,那正是一八九三年,发生可怕的经济危机的年代。我赶往哈特福德去贷款——但却没有借到一分钱。我提出,将我们的房子、地皮以及家具做个抵押,以便借到一小笔款子,我的房产价值为十六万七千元,用它来抵押,借笔小款应该够了吧。亨利·鲁宾逊却说:“克莱门斯,我告诉你吧,凭借你这份产业做抵押,你连三千块钱都借不到。”好吧,我清楚了,如果这样的话,即便是凭着一篮子的政府公债,我也无法借到一分钱。
韦伯斯特公司倒闭了,彻底地。公司大约欠我六万块钱,是和我借的钱,也欠克莱门斯夫人六万五千元,是向她借的钱,除此之外,还欠九十六位债权人差不多平均每人一千块钱的样子。经济恐慌一来,我妻子便没有了任何收入,我的书的收益也不再有了,在银行里,我们只有九千元钱的存款,因此我们没有分文用来偿还韦伯斯特公司的那些债权人。亨利·鲁宾逊说:“将韦伯斯特公司的所有东西全都交给债权人,让他们同意用这些东西来清偿欠债吧。他们会同意的,你看好了,他们会同意的。因为他们知道,这些债务不该由你个人负责,而是应该由公司来负责。”
对于凭借这种办法来摆脱困境,我并没有多加考虑,我同克莱门斯夫人说时,她更是连听都不肯听。她说:“这房子是我的,应该还给债权人。你的书则是你的财产——你应该将书也交给债权人。你要想尽一切办法来尽量偿还债务,能多还些就要多还些,只要你的人还在,就能够再干起来,将余下的欠款赚回来并且还清它。不用怕,欠下的每一块钱,我们到时会偿还它一百分。”
这一段预言说得非常有道理。正在这时,罗杰斯先生②站了出来,用尽一切办法来对那些债权人进行规劝。他说,他们一定不会要克莱门斯太太的房子——他们说她应是优先债权人,韦伯斯特公司的六万五千块钱的期票,那笔借自她手的钱,应该放弃。接下来他又说,他们不会要我的书,我的书并不是韦伯斯特公司的资产,但是对于那些韦伯斯特公司的东西,他们是每个人都有份的。他还说我借给公司的那六万块钱应该一笔勾销,当前我的任务便是竭尽自己所能地来赚钱偿还韦伯斯特公司剩余的债务,如果可能的话,每块钱应偿还一百分,但绝对不能将这当成诺言来看待。
拉扎勒斯:出自《圣经》的《约翰福音》以及《路加福音》,指穷人、乞丐。
全名亨利·赫·罗杰斯,当时马克·吐温的经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