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马克·吐温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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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你睡在这里是不付钱的,但你一直在对这里的所有进行挖苦,说一些可怜的俏皮话,其实在这些事上,你应该留些余地才好。你要清楚,这十年以来,你自己连一张床铺都没有。你却对我们卧室里面的陈设、桌子上的摆设,对车子、佣人、雪橇、车夫的服饰——总而言之,对这屋子里的所有一切以及主人,都竭尽挖苦之能事。你简直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实在是太得意忘形了,为了表现一下自己的机智,你对任何事物都不屑一顾。

“但是这些嘲讽自你嘴里说出来还是不太合适吧。就凭你的境况,根本就没有资格发表什么议论。当然你有你的才能和声望,要不是生来便是一个懒虫和游民,你的天赋本来是足以维持你家的生活的,甚至能够搞得体面而又风光。但你就是一个懒骨头和无业游民,整天到晚穿得破破烂烂,除了那条血红色的旧领带之外,你穿得可是丝毫都不整齐。

“再者说,你边享受又边嘲讽的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你没有付过钱的。你的收入中的十成里有九成全是借来的——事实上是偷来的,因为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偿还人家。你在你那勤劳的寡妇姐姐开的公寓里面白吃白住,做个人人都嫌弃的寄生虫,到了后来你甚至连到那附近露下面都不敢,因为债主们都在等着你。

“你过去住哪儿啊?没有任何人知道,连你自己的家人都不知道。但我却知道,在新泽西的森林和沼泽地带,你同其他的游民一样鬼混,这是你自己都承认的,并且还丝毫都不感到害臊。你看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东西都不顺眼,其实你真是应该更知趣、厚道一点,要知道这里的每件东西都是正正经经、规规矩矩付钱买来。”

那个时候哈特正欠着我一千五百块钱,到后来他又欠了我三千块,他要为我写一张借据,但我不打算开博物馆,便没有收下来。

哈特这样一个对于契约、合同根本不上心的人,可以说是世间少有的。明明在他面前放着一张没有履行的合同,放着一张令人焦虑的借据,他却仍旧能够兴高采烈的,甚至能够拿这些来当笑话讲。如果说他曾为此感到烦恼的话,那是任何人都没有见到过的稀奇事。

一年,他签了一个出版合同,要为我哈特福德的出版商布利斯创作一本《大天使加布里埃尔·康罗伊》,并准备按订购的方法出版。拿钱的事哈特从来都不含糊,可是一旦轮到要履行合约,布利斯可就发愁了。那些宝贵的时间都被白白浪费掉了,哈特说过的许诺以及誓言倒真是不少,可就是无法见到真正的稿子——至少当哈特身上还有钱或是借得到钱时他是别想见到稿子的。只要哈特还能够活下去,他便不会碰一下笔杆子,除非饿狼已经将将他的后腿咬住了,到了这时候,他便会猛地发狠做它两三天,将成果交给布利斯,以便预支版税。

每个月的中间,总会有一次,哈特会被搞到山穷水尽。到了那时,他就会急匆匆地赶出一些稿子,然后拿给布利斯,以便预支一下版税,好能够暂时将困境摆脱。透支款子的数目倒是从来都不很大,但对布利斯来说,却不是这样的。在布利斯的望远镜般的眼里看起来,不清不楚地让人拿走两三万块钱可绝对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很快,布利斯便开始对哈特这个无赖惊慌恐惧起来了。开始,他认为同哈特订个合同,让他写一本扎实而又精彩的小说,就等于将一个无价之宝拿到了手中,于是冒失地事先在国内进行了宣传。如果他遇到的人惯于信守合同,这样的宣传无论是对布利斯还是对哈特来说自然都是非常有利的。但是,他并不是在同这样的人打交道,所以,哈特还没有写到一半时,宣传的效果就早已烟消云散了,而对于精神产品书籍而言,人们的兴趣一旦失去了,便永远都不会再复活。

后来布利斯最终认识到了《大天使加布里埃尔·康罗伊》只是一只徒然累人的大白象,等书快要写完时,这本作为预先订购之后印刷的书,几乎早已失去了价值。到目前为止,他已经为哈特预支了——我想这个数目是没有错的——三千六百块钱。他自己也清楚,在他能够设法对这笔钱进行弥补之前,他是睡不好觉的,所以他将分期刊载的权利以非常少的几个钱便卖给了一家杂志——这真是一笔好生意,因为其实连载权根本不值这些钱,书的版权还没有底本值钱呢。

在我看来,哈特这个人已经没有任何羞耻感可言了。一次他曾经随便向我讲起——只是偶然地回忆起了——早年他在加利福尼亚的事。那个时候他还是个英俊的少年,才华横溢,前程无量,但却不得不为了挣黄油面包而辛苦地奔波,于是他养了一个年龄大他一倍的女人——不,是这个女人在养着他。二十五年或是三十年之后,他已经是驻英国的领事时,他再一次地故伎重演,前后曾将自己包给两个女人。这些事,以及这些女人的名字,都已经成为鲜为人知的历史了,人们唯一还有印象的,便是在他最后的那些日子里,他仍旧过着这样的生活,并且死在了其中一个女人的家里。

突然间,我回忆起了自己同哈特打交道的一件事,这事又令我联想到了我在太平洋沿岸旅居期间所发生的一件类似的事。事情是这样的,那个时候由于奥里昂的小心谨慎,令我所搞的黑尔以及诺克罗斯的股票投机都以失败告终了,仅剩下了三百块钱,甚至连个住处都没有。于是我便去了杰卡斯·古尔奇,寄住到我的几个露天矿工朋友的家里。在那里,我呆的时间不长,他们全都是些可爱的伙计,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可爱的,为人正直可敬,无论买咸肉还是买豆子,都可以赊账,因为他们的信用很好。

但这都是因为运气不错,因为他们所做的开矿这个行当是很危险的,叫做挖矿穴,据我所知,在这个星球上,挖矿的人仅限于非常小的一个地区,那便是杰卡斯·古尔奇的附近。

一个“矿穴”便是指的山腰中的某块地方有一堆金砂。它距离地面非常近,雨水将一粒粒的东西向下冲,冲到了山腰里面,越来越大,形状就像扇子一般。挖矿工人将一盆沙子用水淘,便能够淘出一两粒金子。然后朝右边或左边跨一步,再淘另一盆砂子,又能够淘出一两粒金子,然后再朝右或是朝左,一直淘到根据情况判断,是到了扇形矿穴两侧尽头为止——也便是再也无法淘出金粒为止。

余下的活儿就很简单了——沿着山腰向上淘,一边淘,一边找那个狭长的扇形,直到最后追到矿床的所在,非常有可能那里面的金子只值几百块,几铲子便能将它铲出来了,但也有可能那是矿藏的集中之处,淘到那里便能够发笔大财。他们所要找的就是这样一笔大财,只要人活着,便会不死心地想尽一切办法进行寻找。

我的那些朋友们,每天都在对这笔大财进行寻找,已经寻找了十八年了,但他们还从没有找到过,但绝不气馁,他们坚信终有一天是能够找到的。我同他们在一块儿的那三个月里,他们没有找到任何东西,但我们所过的是迷人而又快乐的生活。我走了之后没多久,一个墨西哥人便逛荡到了那里,找到了一个矿穴,地点就是我的那些伙计碰巧从未到过的一个山坡上,他寻找到的金子的价值有十二万五千元之多。啊,这就是运气!老实、善良而又坚忍不拔的人常常能够在这不公道而又邪恶的自然手中得到如此的款待。

我们的身上都穿得非常破烂,但这没什么,在当时流行的就是这样的装扮,这一带的人口不多,全是这样穿戴的。有几个月,伙计们连一分钱都没有,也没有必要有钱,因为他们具有很好的信用,咸肉、面粉、咖啡、糖蜜、豆子,能够随时随地随便赊取。

不过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差别的话,就应该是吉姆比较特别,在我们三个人中,他是穿得最糟糕的一个。如果说在耐穿方面有明显差异的话,也要算吉姆那烂糟糟的衣服穿得最为长久了,但他长得一表人才,英姿飒爽,就凭他天生的风度仪表,穿什么式样的服饰都是挺神气的。

一天,我们正在一个非常破败的小客栈里面吃饭,突然一对搞音乐的流浪者进来了,其中一个弹着五弦琴,另外一个则跳着木屐舞,唱起了滑稽的歌曲,让人听了哭笑不得。我一看便知道他们是业余的,肯定是实在吃不上饭了,只好将这个卖艺的行当捡起来撑日子。他们将帽子托在手里,总算是从在场的一打穷矿工那里凑起了三四角钱。当帽子被托到吉姆面前时,吉姆一反常态,用他那种百万富翁一般的优美神态对我说:“拿一块钱给我。”

我将两张半块的给了他。他接过去了,但没有将钱放进帽子里,而是自一码之外抛到了帽子里,就像是古代小说里面写到的英国公爵爷赏赐乞丐东西时,不是递给他,而是“投”

给他,将钱掷到他脚下时那样——而在古代小说里面,这东西往往是“一袋金子”。但在小说里,旁边的观众也一直都是热泪盈眶,特别感动。

吉姆的气派正像是古代小说里公爵的气派那样。对于他来说,这两张半块的钱也正是一袋金子,像公爵一样,他的行为也是表现出来给观众看的,但比喻只能到此为止。就拿公爵的事来说,四周的观众都清楚这袋金子是他能力所及的东西,同他那万贯家财相比,这袋金子简直便是九牛一毛。他们羡慕的,主要是这个人能够这样的满不在乎,这样高雅随意地将一袋袋的金子挥霍施舍出来。自然,矿工们也羡慕向来贫穷而又节俭的吉姆能够大方得如此漂亮。但他们的心里都非常清楚,他这样做是超出自己能力的,但这一点,就更令他们钦佩不已了。

论人品,吉姆自然抵得上一百个布雷特·哈特,这是因为他是大丈夫,是一个完美的人。在小小地对虚荣心以及矫揉造作进行表现的过程当中,他暴露出了一种和哈特类似的特点,但相似之处也仅此而已。

好的,现在我们终于能够再次返回哈特的事情上来。等到我们所写的戏能够交给帕斯洛剧院时,我刚巧有事要去纽约,照例,我住在圣詹姆斯旅馆里面,而哈特也照例又误了事。这个戏本来应该在一两天之前便被交到帕斯洛手里的,但哈特没注意到这一点。

晚上七点左右,他跑到了旅馆的休息室里面,身上穿着一套古老的灰色衣服,裤子已经破得都不大能遮住屁股。鞋子也破了,还混着雪水,糊着泥巴。在他的头上,略微向右斜戴着一顶皱皱巴巴的小呢帽。对于他来说,帽子小了一两号,但闪闪亮的小红领带还是像往常那样,比往常还显得得意而又显眼。

他的手里拿着剧本,只有三分钟的路便能够到帕斯洛剧院。原本我以为他会说:“来吧——让我们将剧本送到帕斯洛去。”但他没有这么说。他走到了柜台边上,将一包东西递给一个管事的,以男爵的口吻说:“这个是要给帕斯洛先生的——将它送到剧院去。”

那个管事的人满腹狐疑地瞅了他一眼,用极其为难的神气告诉他:“送力要一角钱。”

立刻,哈特大喝了一声:“让他来。”

管事的便叫了送东西的人过来,那个小男孩来了,接过了小包,等候着。

这个时候,我看到管事人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好奇心。哈特转身过来对我说:

“去拿一块钱来。”

我将一块钱给了他,他又给了小男孩说道:“去吧。”

管事的说:“等一等,我找给你钱。” .

哈特则以公爵的气派,挥了一下大手,说道:“不用在意,就给小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