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马克·吐温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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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曾经,爱德华·埃弗雷特·黑尔写过一本书,并在当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同时也令人忧郁而感伤。在这本书刚刚出版时,正是内战前夕那些悲雨凄风的日子,而战争也正处于势不可挡,一触即发的状态中。南北双方都蹲在那里,随时准备跳起来将对方的喉咙卡住。

这本书就叫做《没有祖国的人》。而哈特正是这样一个人,只不过不是那么明显那么有特色就是了——总之,他是一个没有祖国的人,甚至可以说他不属于人类——人是一个很重的字眼,而他则是个无祖国的无脊椎动物。他对祖国的感情,绝对不比牡蛎对河床的感情强烈多少,甚至更加不如,为此我想我还得向牡蛎道个歉。

在哈特身上的高尚的热情早已被奢侈糜烂的生活所侵蚀殆尽。他如今对这种感情的了解只是得自于书本,当他将这些高尚的热情写进自己的作品时,就只不过是赝品而已,不过由于他的那点小聪明,他总是能模仿得很好,总是可以能欺骗一批对他不了解的人。他如同演员一般在舞台上硬挤出热情似的,尽管心中并无这种感受,但仍然遵照着一些严格制定的程式,将那些感情人为地再现一下用来博得观众的认同罢了。

我记得一八七六年十一月七日那天——哈特突然到了我在哈特福德的家里来。第二天是选举的日子,他却仍然还留在我家离,像往常一样,他始终是那么镇定而安详,简直是全美国最镇定而安详的投票人了,而其他人——在我们国家就是这样——他们总是随着选举的进行而兴奋到极点。这是因为一场政治大火正燃烧到了白热化的程度,而不久后,这场大火便以对美国人民最为冷血的欺骗告终,即从已经被选出的蒂尔登先生那把总统的宝座偷过来,进而令已经被击败的海斯先生得以加冕进爵。

我本人是热烈支持海斯的,那是自然不过的事情,因为当年我还很年轻①。然而这些年的人生经验让我深信,对于国家政局的评价,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就算是对政局有那么一丁点儿作用的话,也只能从老年人的评论中找,而不是从年轻人中找。

当时,我跟其他选民一样,都很兴奋,都很激动。所以当我听哈特说,他预备留在我们这里直到选举后的第二天才回去时,我感到有点诧异,也有点生气了。不过倒也不是十分诧异、也不是十分生气,因为我知道他是个随便惯了的人,很可能是他自己把选举的日子搞错了。不过好在我们还有充裕的时间可以进行补救,于是我建议他回纽约去,别耽误了他的选票。但他说,他没有将选举放到心上,还说他走开是故意的,目的便是为了能够躲过投票,而同时仍旧能够有个正当的借口来对付人家的批评。

接下来便讲到了他为什么不愿意去投票。他说,通过那些有势力的朋友们的帮助,他已经自蒂尔登先生那儿得到了一个诺言,那就是任命他来做领事,并且还自海斯先生那儿得到了同样的诺言。所以,不管胜负怎么样,反正他都会得到照顾,并且他对于选举的全部兴趣无非也便是如此而已。他说,自己可不敢随便投哪个候选人的票,因为其他的候选人有可能会调查出来,并且从而认为有理由将过去的诺言取消。

啊,对于我们的政治制度来说,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嘲讽啊!为什么一个总统要对一个将要任命的领事是如何投票的进行关心?领事人员可并不是什么政治性官职。一个领事是否合格,照理应该仅看他是否适合这个职务,政治制度健全的国家里面,一个人的政党色彩本应该是全然与此无关的。但是,也就是那个被全国选举击败了的人竟被安到了总统的宝座上,但是一个没有祖国的人,却凭借如此的手段将他梦寐以求的领事职位捞到了手。

哈特没有感情,这是因为他并不具有感受的机能。约翰·麦卡洛是一个悲剧家,也是一个公认的好人,品格高尚的人,慷慨大方的人,可爱可亲的人,没有任何人对他为人的诚实进行怀疑。对于哈特的作品,他非常钦佩,早年在旧金山的时侯,他便对哈特这个人特别喜欢。但是后来随着岁月的推移,他那种喜爱的感情便冷了一些,但这全该怪哈特自己。

但是,在哈特出任领事的这段时间里面,麦卡洛对于他的感情只是有些减退而已,绝对没有全部消失。但是,不久便发生了一些情况,令余下来的那些感情也全部丧失了。麦卡洛把全告诉了我全部的经过。

一天,一个年轻人来到了他纽约的住处,说自己为布雷特·哈特的儿子,刚刚从英国回来,随身带着他父亲的介绍信——接下来他将信给了麦卡洛。麦卡洛非常高兴地接待了他,说:“孩子,我正在盼着你来呢,我已经收到了一封你父亲的信,清楚了你此行的目的。正好我的地位能够将你的愿望满足,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个职位,今天便立刻开始起薪吧。”

小哈特对此表示感谢,将话说得非常得体,“我知道你在等我,因为我爸爸答应过我要事先给你写信的。”

麦卡洛的口袋里面确实装着他父亲的信,只不过他不想念给小伙子听,那样会令这个小家伙伤心欲绝的。内容是这样的:

“我这个孩子是个舞台迷。他要去你那里寻求帮助,因为他清楚我和你是老朋友了。为了将他的纠缠拜托,我只得送他渡海而来,身边带着请你对他进行关照的一封信,请求你因为我的缘故去帮助他实现自己的雄心。我只能写了这封信,因为我无法摆脱孩子的纠缠,但是,我的这封信是要于事先告诉你,不用认真看待另一封信。我的儿子确实是舞台迷,但他是天赋浅薄、无足轻重,也不会有任何成就,所以请你不要为了他格外费神,为了他浪费时间以及心思是没有必要的。”

约翰·麦卡洛站在了一个真正父亲的角度,坚定地站到了那个孩子的一边,替他在舞台上谋求上进。他应该是这个孩子的最好的父亲。

我在上面几次都说过哈特没有良心,还说他卑鄙下流,也许还还没有说有关他奸诈的事情。但是,如果我将这一点漏掉了,则愿意在这里补上。

我们全人类都不免有时会做错事,说错话,我也不会例外。我自己有过这种经验,这个经验恰好同哈特有关。那大约是在十二年前,一个晚上,我逛入了一个演员俱乐部,见到五六个年轻人正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面挤着,一边喝酒一边聊天,非常舒服的样子。我也忍不住加入了进去。

不久便有人提起了布雷特·哈特的名字。这样一提,便正好将坐在我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触动了,其后的十分钟内,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谈话,谈他心里面的话,没有人将他打断,大家都在非常有兴趣地听着。这个年轻人的话中洋溢着纯正的热情,主题就是对哈特一家进行赞颂——尤其是赞颂哈特夫人以及她的几个女儿们,他叙说了她们是如何住在位于新泽西的一个小镇里,为了维持生计而艰苦地工作着,同时,他们又是如何的诚实、如何的热情、如何的安分守己。——哈特夫人靠教音乐课,女儿们则靠练习绘画、刺绣等手艺过活,一家人其乐融融,相处得非常和睦。我同其他的人那样在旁边认真听着,我知道他所讲的都是实情,并没有经过半点夸张。

但是一会儿他便岔开了话题,开始对这个被抛弃的家庭的名义家长布雷特·哈特进行了赞颂。他说,这个家庭的幸福具有一个缺点,那便是布雷特·哈特不在。他又说,她们对他的爱以及崇拜,如果能够看到、能够听到的话,那确实是个非常美的故事,她们还因为他被迫离家而对他万分思念和可怜。他还说,哈特自己由于被迫流亡而感到辛酸,这令人想起来就觉得是件非常美的故事。还讲到了哈特的忠于家庭,每次轮船开到美国,便总是不忘将一封信寄回来,这个故事也非常美。

更加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还说自己一直都是渴望假期回家,但薪水实在太低,花不起这笔钱,但在信上,他总是许愿说自己能够乘下一班轮船回来,或是下下班。看着他所说的轮船先后到达了,但却看不到他回家,全家那失落的情景,实在是令人难过。他又说了,哈特的自我牺牲精神是让人感奋的,每个月他正是想从薪水里将这笔旅费节省下来,供家里花用,不像那些自私的人,将钱用来横渡大西洋,来对自己的虚荣心进行满足,表现出所谓的男子汉大丈夫所应有的高尚气概。

在这之前,我一直都是像打扑克牌的人说的那样“跟进”。但是到了这次,我便发作了,让那个年轻人看牌——就像打扑克牌的人们所说的那样,我实在是无法抑制自己了。我清楚他所听到的情况并不是事实,我感觉自己有责任对他进行纠正。

我说:“真是该死,这不是真实情况。布雷特·哈特极端没有良心,他将自己的家庭抛掉了,事实真相就是如此。也有可能他为他们写过信了,但我要看到信才敢相信,也有可能他急切地想回被他抛弃了的家中来,但只要是清楚他的人都不会相信。但有一点我看是不用怀疑的——那便是说,他从来都没有向家里寄过一块钱,也从来都没有寄钱的打算。布雷特·哈特在今天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为卑鄙的,最为没有灵魂的渺小的吹牛大王。”

当我将这些话说完的时后,我看到身边的这些人脸上出现了一些异样的表情,那时侯我便朦胧地感觉到可能出了些什么事,是出了些状况,并且问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的,在那一刻说,我这些话特别不恰当,而我却不知道。

上面的这句话我才说了一半,便有人将我的手抓住了,并在我耳朵里轻言轻语并且语重心长地说:“请你闭嘴吧!看在老天爷份上,这个年轻人名叫斯蒂尔,他和哈特家的一个姑娘订婚了。”

①一八七六年的美国大选里面,俄亥俄州州长,共和党员鲁瑟尔·海斯和纽约州州长,民主党员萨穆尔·蒂尔登为候选人。海斯曾经担任北军将军,他支持解放以后的黑人利益,也主张政府对国家经济发展进行补助。蒂尔登则是反对提高黑人权益,并且主张减少政府的干预、伸张州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