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马克·吐温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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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约克港为一连串分布得非常散的独立小村落,它们分别被称为约克、约克港、约克村、约克中心以及西约克、东约克、南约克等——我记得大约是这些名字,但却不能肯定,反正这并不怎么重要。我只要将其中的一点记住就行了,那便是,它们合起来便成为了这个明了的名字:约克。在八月六日左右,这堆蜂窝内开始了庆祝活动——庆祝美洲大陆实行城市自治两百五十周年。庆祝活动展开的那两三天内,白天在边远的殖民区举行古老游行、群众大会、演讲台等,夜晚便开始放焰火。

克莱门斯夫人一直都保持着一副年轻人的性格,她对这些事情的兴趣一直都是非常强烈,对于我的演讲,她比我自己还有兴趣。那三天中,白天,她跟在马的后面,晚上则坐到了船上,对于正在举行的一切,百听不烦,百看不厌,尽情地享受。但是这样却很劳神,超过了她的体力所能承受的极限,病症便开始显露了出来。我费尽口舌,终于将她劝阻了下来,没让她去参加末晚的节目表演,但在两三英里之外的游廊上观看了焰火。但是我的劝阻却已为时过晚了,她体力消耗已经远远超出了应有的限度。

第二天下午是她一生当中最后一次参加人世间的活动,最后一次接见以及款待来访的客人了。这次来访,原本以为只是普普通通,很快便会忘掉的那种,但由于我天赋的某些才能,总能做出种种天真而又令人不快的蠢事来,以致于这次来访成了另外一回事。

来访的是位夫人。她寄来一封介绍信,现在便是应我们的邀请,在下午过来作客,并且在我家吃晚饭。她是个美人儿,她说自己三十岁了,结婚已有十五年。凭她的神态和她的英语,肯定会令别人以为她的祖辈生活在外国,如果还需要的话,她的那个人们无法念出来的任何一个不具备经验的基督徒都拼不出来的外国姓名,便是最好的证明。

但她却根本不是什么外国人,她出生自美国,父母都是英国人。她的舌头从来都没有念过英语之外的语言,直到十五岁时,她在巴黎嫁给了一个名字不好念的外国人。她的英语古怪而又好听,优美而又易懂,但却并不是英语。

她寄过来的介绍信属于王室所独有的那种被大型信封套起的文书,那封信是罗马尼亚王后寄过来的。信上说,持信的人和她的丈夫——一个罗马尼亚的贵族,已经在罗马尼亚宫廷内呆了十五年,她的丈夫在政府里面担任一个重要职务。来信热情地提到了他的妻子,还说她是音乐家,非常有素养,能够胜任音乐教师的职务,说她是重回故国,希望能够靠教学来维持生汁。王后陛下希望我可以为她这位流亡中的朋友找份音乐课程教一下。

卡曼·西尔伐的这封信是用英语写的,英语是她所精通的语言。信上将她这个十五年以来安居宫廷、久获宠信的人突然成为流亡者,举目无亲,被迫要靠一技之长,流下汗水,才能够生活的原因说明了。但是,正当我们想要了解什么事引发了这场灾难的时候——假如算是灾难的话——正当我的妻子及我急切要将这个秘密的核心找到时,王后用法语将这个核心表述了出来。那是个短语——有两三个字母——但合起来就成了我们过去所没有见过,并且猜不透含意的单词。

其后的话,实质便是——确切的词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她的丈夫被迫辞去职务,退出了宫廷,这是因为——然后就是那恶魔般的法国话。当时我气得宁愿自己过去从来都没有学过法语——非常明显,那是一种在紧要关头会误事的语言。

下午的三四点钟,我、克莱门斯夫人以及美丽的美籍外国人坐在游艇里面闲聊。在我手里拿着崭新的《北美评论》①,非常惹人喜欢,一页页书的里还散发出印刷厂的油墨的香味,令我热切地想要将它打开看看内容。这位美人不愧受过长期的宫廷熏陶,她的观察力异常敏锐,已经习惯于自别人的体态、烦躁的神情等外表来将别人所隐藏着的感情以及愿望看出来。当然,她也看出了我的心境,她令人喜欢地恳求我将书打开并念读一下。我真是自心底里对她万分感谢。

我将杂志打开了,首先引起我注意的便是一位奥地利王子所写的《欧洲大陆各国王宫以及军方的决斗》,我非常感兴趣,于是起劲地读了起来。这位王子反对决斗风气,他提到了奥地利——我记得是着重讲到了奥地利的将军以及贵族如何采取措施,来将这个风气消灭掉的。他在对这个风气进行坚决谴责的时候提到,在欧洲大陆上,没有哪个重要的官员会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来谢绝一次挑战,从而令自己和全家蒙受耻辱,并且自此为社交场,甚至自己的亲友们所不齿。

这时候我正好抬起了头——只见这位可怜的妇女脸色白得就像大理石那样。那句法语翻译出来啦!我住了口,急忙转换了话题。

正像我前面所说的,这是克莱门斯夫人一生当中的最后一次社交活动——她这一生,自从做小姑娘起,便一直都是活跃的,一直都是全身心地对社交活动的欢乐进行领略的。这是最后一次了——用这般尴尬的境地将这最后的篇章结束了。并且自此开始了她在世上的后一个也是末一个篇章。我想,纵使这次会客是普通而又平淡的,但因为别具特色,我也会将它永远记住。更何况这次根本就不普通,根本就不平淡,在我的记忆里,这次经过非常鲜明,并将永远鲜明而又深刻。

第二天(八月十一日)早上的七点钟,我被一声尖叫惊醒了。我突然发现克莱门斯夫人正在卧室的另外一边站着,靠在墙上,用墙支撑着身子,喘着气说:“我快死了。”

我将她扶回了床上,并请来了纽约的医生伦纳德博士。他说,这是神经衰弱,除去绝对的休息、安静以及细心护理之外,便没有其他的办法了。而这还只不过是开始,在接下来的二十二个月中,狭义上说,就只剩下医生以及护士同她作伴了。

其后的六十天里我们最为焦急,进入了十月,我们还能否将她送回河谷那边成了问题,我们不敢用罗杰斯的汽艇,因为他受不了海上颠簸。后来我们便决心试试一个可怜的办法,那便是搭乘送病人的专车。我之所以说这是个可怜的办法,就是因为虽然车子很宽敞,全部的亲友和必需的护士、医生都能够容得下,但就是有一个非常大的缺点——病人的床是被固定的,不能移动,因此它会随着火车的跳动而上下颠簸。如果对具有弹性的绳索进行利用,按照吊床的方法,自顶上挂下来,病人就丝毫不会颠簸或是颤动。我们搭上了一列开往波士顿的专车,并绕过了波士顿,之后搭上了一班普快,将我们按时送往了纽约总站。一个火车头在那里等候,十五分钟内便将我们送到了河谷那边的家。

身体魁梧的英国厨师将克莱门斯夫人送到了楼上,放在床上,交给了经过训练的护士去护理。当他关起卧室的房门时,也就将真实情况永久地关到了卧室的门外。莫法特医生每天来一到两次,每次会呆几分钟,如果需要医疗方面的谎话的话,他是一定会忠实提供的。

当那位受过训练的护士值班时,她也会提供必要的谎话。每天,克拉拉会值班三四个小时,做的可真是苦差事,每天,她都要将十来个危险的真实情况锁到心头,并用神圣的谎话对她妈妈的生命进行抢救,给她以希望和幸福。在这之前,她平生都没有向妈妈说过一句谎话,我也能够说,从这之后,她几乎从来都没有向她妈妈说过一句真话,自然,那都是最为善意的谎言。

在她妈妈的心目当中,克拉拉的诚实已经成为了她牢不可破的信念,这对于我们大家来说都是幸运的事,能构成天地让我们免于遭受到大的灾难。她妈妈从来都没有对克拉拉的话进行过怀疑,克拉拉能够将非常多的难以相信的事同她讲而不致于引起什么怀疑,但如果我要想推销哪怕只是其中一桩非常小的事,便会出问题。我从来都没有克拉拉那样的信誉。对于我来说,这本来是可以大有用处的,但现在才开始想方设法去取得这种信誉,那实在是为时太晚了。所以,在卧室里我不愿意讲任何消息。但幸亏每天我只能进卧室一次,每次也只有两分钟,在我进去时护士会站在门口,手里拿着表,一到时候就会将我赶出来。

克莱门斯夫人卧室边上便是我的卧室,中间隔了很大一间浴室。我不能同她讲话,但我能够写信同她联系。每个晚上,我会将一封信自浴室的门下塞进去,她的床就靠在门边——信上没有同当前情况相牵涉的消息,不会有任何害处。她用铅笔写回信,每天一到两次——开始的时候,写得比较长,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的体质变得更加弱了,每天,她在小纸片上抖抖地写着字来表达自己的爱,这样直到她去世的那天。

①《北美评论》(The North American Review),一八一五年于波士顿创刊,由《选集俱乐部》出资创办,其创始人和首任编辑为威廉·图德。后来,《北美评论》迁到纽约,同哈佛大学产生联系,很多著名学者都为它撰稿,虽然发行量不大,但是读者却往往都是些有影响的人,当时,该刊成为美国为公共事务提供所谓的公正论坛的一种全国性刊物,一九四〇年停刊,共刊发一百二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