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O九年的圣诞节前夕,上午十一点,写于斯托姆菲尔德。
吉恩去世了①。
现在,我做的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所绝无仅有的事,哪个有血肉的人能够忍心这样做呢——将一位自己最为亲密、最为亲爱的人全部的那些小事情——在她忽然死去之前的二十四小时以内所发生的各种事情,一件件、一桩桩地都回忆出来,用笔都一点一滴地写下来。仅有一本书能够写完吗?两本书又能够写完吗?我看写不完,那种思念之情是永远都不会被写完的。
这些小事,一幕幕地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就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难以磨灭。这都是些天天都会发生的小事,原本我们以为它们并不重要,我们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也一直都很容易将它们忘掉——但是如今啊,如今是多么不一样啊!现在,这些事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多么可爱难忘,多么悲怆凄凉,又多么神圣庄严啊!
昨天晚上的时候,吉恩的身体还好好的,红光满面,神采奕奕。我同她一样,自百慕大②度假回来后,我的身体状况具有了明显的好转,可以看出这次度假对身体有很大的益处。我们手拉着手,自饭桌逛到了书斋,之后又坐下来闲聊着种种事情,一起进行计划和讨论,兴致勃勃,兴高采烈。(那时我们两个丝毫都没有疑心到会有什么意外的事。)
我们一直谈到九点钟,谈得特别开心——对于我们来说,这时已经非常不早了——之后我们便上了楼,吉恩的那条德国种狗还跟在她的后面。到了我的房间门口,吉恩同我说:“爸爸,今天晚上同你说晚安的时候我不能够再亲你了,因为我伤风了,害怕会传染给你。”于是我弯下了身子,亲了亲她的手。当时她非常感动——这我自她的眼睛里面看出来了——她也非常激动,回吻了我的手。之后我们两个人像平常一样,又都说了“亲爱的,好好睡”,才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今天早上,我在七点半钟的时候突然间醒来,听见了房门外的声音,当时我还在想,一定是吉恩照例骑马去车站寄信了。接下来凯蒂进来了,站到了我的床边,浑身都在颤抖,喘不上气来,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之后,她才说:“先生,吉恩小姐去世了。”
我在那一刻几乎领会到了,一颗子弹将战士的心脏打穿的时候,他是怎样的一个感觉。
如今,我那美丽而又年轻的姑娘躺在她的浴室里面那湿漉漉的地板上,身上盖着一床白被单,整个空间里都充满了抑郁的气息。看起来,她是那么的平静、自然,似乎只不过是睡着了一般。但事实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清楚。她患有癫痫症,在洗澡的时候突然病发,心力衰竭而亡。医生自几英里之外赶了过来,但是他种种的努力,同在这之前我们的努力一样,都没能将她抢救回来。
现在正是正午时分。我的姑娘显得是那样可爱,那样甜蜜又那样安详,她的脸是那样的端庄、神圣而又不可侵犯。我们都明白,静静地躺在那里的是一个善良的小姑娘。
记得十三年前,在英国的时候,有一天,妻子和我遭到了这样的突然袭击,那封电报就像一把匕首那样刺进了我们的心。电报上面说“苏西的灵魂在今天得到了解脱”。今天一早,我便又要将同样的噩耗发给正在柏林的克拉拉,而这噩耗同样也是一把匕首。只不过我肯定要加上如此一句必须坚决做到的话:“别回家来。”本月的十一日,克拉拉才同她的丈夫一起自这里搭轮船启程,她如何能够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呢?自小吉恩便最崇拜克拉拉,她们姐妹两个的关系最为亲密。
四天之前,我经历了在百慕大所度的一个月假之后,身体很健康地回来了。只不过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意外,记者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所以,自前天起,我便陆续收到了许多自朋友以及不相识的人那里发过来的信和电报。这些表明,人家都认为我正病重着呢。
昨天,吉恩让我通过美联社对这件事情加以澄清。我说,这没有什么关系,还并没有重要到如此地步吧。但她却不以为然,还说我应该替克拉拉着想,从德国报纸上面,克拉拉会看到有关的新闻报道。四个月来,她日夜护理着自己的丈夫,身体可真是累坏了,人又很虚弱,肯定是受不住如此的打击。我听着觉得这话有道理,所以便很幽默地给美联社打了个电话,对“我正在死去”的说法进行否认,还说:“在我死前,是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吉恩有些不安,她不喜欢我对于事情这样随随便便,毫不顾忌。不过我说,最好是这样做,因为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但是今天早上,我又不得不将今天所发生的这件无法进行弥补的不幸通知给了美联社。由此我想到,今天的晚报上会不会同时出现这两条消息呢——一件多么高兴、滑稽,另一件却又多么灰暗、惨痛啊。
我于十三年前失去了苏西,又于五年半前失去了她那无人可及的妈妈。前不久,克拉拉跟随他的夫君去欧洲定居了,现在我又失去了亲爱的吉恩。过去我是多么的幸福、多么的阔气,现在却又是多么的可怜、多么的贫穷!
罗杰斯先生在七个月前死了——他是我这一生中最亲切、最知己的一个朋友,作为一个人,一个标准的绅士,他简直就是完美无缺、无可挑剔的。过去的六个星期中,古尔德也逝世了,还有拉芬——我的一个很老的老朋友,我的亲人和朋友们就是这样一个个的离我而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界上孤苦伶仃,形影相吊。
目前,吉恩躺在那边,我坐在这边,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面,却成为了不同世界里面的陌路人。昨天晚上我们还在这个房间门口吻了手,道了晚安再会——而如今这一切的温馨早已经一去不返了,这是我们绝对没有想到的。她躺在那边,我坐在这边——忙着写东西,好让写作将我的整个心都占据,从而令自己不至于过分的伤心。
山上的阳光是多么的灿烂,多么的炫目啊,似乎是在嘲弄。
二十四天之前,我七十四岁,昨天也是七十四岁,但是今天呢?谁能够将我的年龄估计出来?
我再次看了她一眼,我真不清楚自己怎么能够受得了,我不清楚自己应该怎样来承受和面对如此的现实。现在她的样子,同好久之前她妈妈死在佛罗伦萨别墅里后躺在那里的样子是一模一样的。死亡带来的那份甜美的安静啊,甚至比睡眠还更美丽。
我曾经亲眼看见她妈妈是怎样被埋葬的,在那之后我便说,今生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惨痛场景了,再也不愿意亲临爱人的墓穴了。我真的将这一条坚持住了。明天,他们将要将吉恩送往纽约埃尔迈拉去,我们家中的那些灵魂早已超脱了的人全都埋在那里,但我却坚决不去。
仅在四天之前,船驶进港口的时候,吉恩便已经早早地站到了码头上。第二天的傍晚,我到这座房子时,她也早早站到了门口,微笑着向我表示欢迎。后来,我们在一起玩了牌,她教了我一种全新的,叫做“马克·吐温”的玩法。昨天晚上,我们在书斋里面坐着,非常高兴地闲谈,她还反复对我进行叮嘱让我不许看游廊,这是因为她正在那里为了庆祝圣诞节作准备,我已经看过了,所以到时候就不感到惊喜了。她说自己今天早上能够做好准备,然后她那个法国小朋友便会自纽约来到这里——到了那个时刻,我们大家便能够看到一些令人感到意外的东西了。
她已经为了这些令人感到意外的东西准备了好些日子了。趁着她出去的一会儿时候,我还是不很老实地偷偷进行了一下张望。在游廊里面,地上早已铺好了地毯,还放好了椅子以及沙发。那里还有一些没被彻底弄好预备用来让人感到意外的东西:那便是一棵圣诞树,有一层银色的玻璃纸包在它的上面,特别漂亮,特别惹人注目。桌子上面还有很多闪闪发亮的东西,可能是预备要在今天挂到圣诞树上去的。我并不清楚,哪只亵渎神明的手,能够将吉恩这些没完工的、的确让人家吃惊的东西自这里移走?当然肯定不是我。要明白,全部这些小东西都是在过去的四天内共同赶工做出来的。
“小小的”,是的,在当时,这些东西确实是小小的,但现在却不是了,如今她说过的、想过的和做过的,不再有一件还是小小的了。这是多么的幽默啊——这样的结果会怎样呢?结果是到现在只有悲怆,是悲怆啊,想到这一切便让人落泪的悲怆啊。
全部的这些小事都不过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前——但是现在她却已经躺在了那里,不需要再操心任何事了。这是多么的令人惊讶奇异并且不可思议的事啊,过去我也曾经有过相同的经历,但是即便经历过一千次,我仍然觉得这一切是不可思议的。
“吉恩小姐逝世了!”
这便是凯蒂那天对我说过的话。那个时候,我没有听见敲门声床边的门便被人推开了,我以为是吉恩早上来吻我,并说早安来了,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不用打招呼便能够进入我的房间的人。
但是——
我去了吉恩的起坐间里一趟,那里乱糟糟地堆放着给仆人以及朋友们的圣诞礼物,四处都是,桌子上、椅子上、沙发上、地板上——四处都堆满了东西,四处都被塞得满满的。好多好多年以前,我曾见过同样的情景并且对它非常的熟悉。
在好多、好多年前,每当圣诞节到来的时刻,克莱门斯夫人与我便经常半夜蹑手蹑脚地溜进婴儿室,看一下那些存放在那儿的礼物。那个时候,孩子们都还小。现在,吉恩的起坐间的样子似乎就是当年的婴儿室。礼物还没被贴好标签——本来今天是要贴的,如今却永远都动不了了。吉恩的妈妈总是因为准备圣诞节而将身子累垮,她同她妈妈是一样的,在昨天以及前几天,吉恩做的正是同样的事。疲劳使她送了命,今天早上,是疲劳使她发生了痉挛,实际上,她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有发作了。
吉恩是如此的充满活力,但她总认为自己是永动机,总是将自己弄得过分劳累。每天早上六点半,她便要骑到马背上,前往火车站去办理自己的邮件,她需要先将信件检查一遍,然后让我来分:部分信交给她处理,部分留给佩因先生查阅,部分给速记员进行抄写,还有一部分则是我亲自来回复。
她料理自己的那一份,然后又骑到马上,在这一天所余下的时间里面,她对农庄和养鸡场进行巡视。有时候吃了晚饭之后,她会同我一起打打弹子球,但往往她会因为太劳累了而玩不下去,所以早早便上床了。
昨天下午,我同她谈了我在百慕大度假的时候所设想出的一些计划,以便将她的负担减轻,我说我们应该请一个管家,而她的那份秘书的工作,完全可以交给佩因先生做。
但是不行——她不愿意,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计划。最后结果便是以折衷告终。所谓的折衷,其实就是我让步,每次在这种时刻总是我来让步。她不愿意查账单,不愿意让佩因来填写支票——她要继续由自己来管,还有,她还要继续担任管家,再加上凯蒂来充当助手,除此之外,她还要继续帮我为朋友们回信。这些便是折衷办法的全部内容,我们两个人都用这个名词,虽然在我看来,这样的结果大概同过去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然而,吉恩却非常高兴,她很愿意。对于我来说,这样便够了。她因为担任我的秘书而感到自豪,我总是无法将她说服,让她将这种不可取的工作放弃一些。
昨天晚上进行谈话的时候,我说我发现一切都非常顺利,如果她愿意的话,我准备于二月份回百慕大去,从吵嚷的闹市中再次脱身一个月。她也竭力支持我这样做,还说,如果我能够将出行推迟到三月份的话,她愿意带着凯蒂陪我一块儿去。就这样,我们一言为定了。我本打算将信于明天的那班轮船寄到百慕大去,找几个佣人以及一个有家具的房子。我本想在今天早上写信的,但是这样一封信是再也不可能写的了。
因为我的吉恩正在这里躺着,在她面前所展示的是另外一种旅程。
夜幕将临,山尖的天际只见残阳的余辉。
我再次看着这张美丽的脸,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爱怜它了。这几个月来,我对吉恩越来越了解了,对于她那可爱的性格也越来越喜欢了。她长期在外,九个月前才回到了我们这里,那些日子她在好多英里之外的疗养院里面,别关着。失去吉恩的日子可怎么度过啊,如果她能够再次跨过她爸爸的门槛,该有多好啊!
但是,如果我能够让她复活的话,我会这样做吗?我想是不会的。如果一个字便能够做到,我但愿自己能有足够的力量将这个字卡住,而我是肯定会有这样的力量的,我有信心。失去了她,我便几乎垮了下来,我的命可真苦,但是想到一点我还是非常满足的:她因为得到了所有礼物当中最为珍贵的一件而富裕了起来——这份礼物足以令其他全部的礼物相形见绌,显得微不足道——这便是死亡。
自从我长大成人之后,我就从来都没有希望我的那些已经灵命运的宠儿啊——终其漫长而又可爱的一生,他是多么的幸运啊——幸运直到最后一息!记者们说,当时我那悲痛的眼泪流了下来,这话是真的——但是,那泪是为我自己流的,不是为了他,这是因为他再也不需要受任何痛苦了,在这之前,他的一切幸运的事,与此相比,都简直不足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