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正式受册后,虽然由临时工转为正式工,但应该享受的待遇却没有兑现。他一个签了劳动合同的正式皇帝却依然居于别殿,同时禁止大臣们觐见。偌大的殿堂上龙椅空空,人影全无。也就在这时,紫宸殿上却赫然挂起了一袭淡紫色的纱帐,纱帐遮得住面容也遮不住野心,宣告了武则天临朝总摄国事的全面开启。
凤栖紫宸,天地失色。裴炎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机关算尽,劳心劳力换来的,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万里江山,如诗如画,现在已经全部掌控在那袭如烟如雾的纱帐后的女人手里,而那至高无上的权柄,正是自己双手奉送给她的。他为自己的愚蠢懊恼不已,闹了半天自己被当枪使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裴炎可以想象得到,武则天唇边那抹讥讽的笑。
肠子都悔青的何止一个裴炎,参与嗣圣元年(公元684年)二月政变的刘祎之同样感觉悔不当初。本来有心将自己的弟子李旦扶上皇位掌控天下,却没想到李旦会从自由的亲王,沦为朝不保夕的囚徒皇帝。
而与此相对应的却是武承嗣等人的强势用事,明明白白地彰显出武则天的勃勃野心。
这已经不是换个皇子继位的问题,这分明是改朝换代江山易姓的前兆。李唐皇室和旧臣们担心的那一幕,已经呼之欲出。
过度的恐惧压抑在他们的心底竟然呼喊不出,这就是传说中最高级别的憋屈。虽然憋屈到如此地步,却没有一个人敢请求武则天归政于李旦,退居幕后做一个母仪天下的太后。
那淡淡的紫色纱帐所弥漫出来的霸气与杀气,足以让整个世界为之战栗。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一直看错了这个女人。朝臣们回不过神来,新皇帝李旦更回不过神来。一夜之间,他由亲王变成皇帝,又从皇帝变成囚徒,这是为什么呢?
他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去争夺过皇位,从来没有贪图过这非分的荣耀。能安安稳稳守着一份亲王的差事,锦衣玉食应该不是问题。可自从干了这个挂名的皇帝,他却走得一步三惊。
原本悠闲自在的人上人,读他的书,画他的画,天地如此广阔,阳光如此灿烂,却突然局促在这小小的殿宇,失去了人身的自由。我是被囚禁的鸟,已经忘了天有多高。
李旦完全不在状态,至尊的皇位成了套在他身上的枷锁,皇帝的身份让他沦为不自由的囚徒。他无从选择,只能认命,谁让他生在皇家,是唐高宗和武则天的儿子。
李旦只能接受现实:他无忧无虑的青春时代已经结束,现在他和他妻儿的性命,都完全掌握在母亲的一念之间。
其实,这也很合理,她是他的母亲,是她赐予他生命,那么她要取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要做的不过是再次认清这一点,从行为到灵魂上绝对的服从和柔顺。他很多时候,会想起他的那些哥哥们。
弘的理想,贤的骄傲,哲的固执,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摧折,如今只剩下自己,他不敢奢望能手握皇权,只求能有一个最低生活保障线,活下去。
思想?那太危险,他不需要。
记忆?那太沉重,他承担不起。
他要隐藏内心所有的喜怒哀乐,这对于他这个文艺青年来说,是痛苦的,可他还有其他的选择吗?人们只能看到一个淡漠的谦恭的影子皇帝和他永远沉静的温和的微笑。李旦就这样成了大唐帝国最高贵也是最恭顺的模范囚徒。
儿子们给了武则天那么多的不愉快,现在总算能有个听话的,武则天松了口气。
我们前面提到过,也就在武则天紫帐听政的第五天,故太子贤被特使丘神绩逼杀于巴州。武则天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昭告天下,李贤已经死了,你们不用指望了。
然而武则天对这个儿子的厌恶,并不因为他的去世而稍有减轻,李贤的尸体一直被停放巴州,直到中宗神龙复辟后才迎还长安,陪葬乾陵。
他的三个儿子也一直囚禁在宫中,甚至不许他们到院子里随便走动。
武则天每年都要传敕令,将这几个孙子杖刑数顿。李贤的两个儿子就是在杖刑中被活活打死,只剩下李光仁一个,后改封邠王守礼。
少年时所受的杖刑给他留下的身体和心理的伤痛伴随他一生一世,每当天要下雨的时候,身体都会隐隐作痛。从这里也可以看得出来,李贤这个儿子在武则天的心目中是何等的没有地位。
高宗皇帝去世的短短数月里,武则天废中宗,囚睿宗,杀章怀太子,高强度快节奏的生活让她的弦绷得紧紧的,日子紧张得每天都像在打仗,现在事情总算告一段落,稍微可以喘口气了。
这时候,高宗的灵柩在洛阳已经整整五个多月了,还没有下葬。高宗地下有知,白天不方便,晚上也要出来捶自己老婆一顿。老子挺了五个月,你整整折腾了五个月。
高宗李治临终遗愿,希望能够生还长安,那里是李唐历代祖先安葬的地方。
但武则天却不这么想,长安毕竟是李唐根据地,也是反武势力较为集中的地方。她决定长期滞留洛阳,另外开辟一个根据地。
武则天先向留守京师的老臣刘仁轨写了封亲笔信,任命他专知西京留守事。
刘仁轨已经看透了武则天的心思,她想撇开长安,另立山头。刘仁轨上书回复,自称年老体衰不堪当此大任,并援引汉朝吕后专政而最终诸吕败亡之事规劝武则天,不要学吕氏,好好做人。
武则天看完后知道他虽然对自己的行为不满,但已没有能力和精力与自己公开对抗,秋后的蚂蚱由着他蹦跶,能蹦跶几天?何不有耐心一点容忍一下?
于是,武则天派了本家侄儿武承嗣带了官印和太后的亲笔信专程跑了趟长安,说明情况。
武则天是这样忽悠刘仁轨的。老刘啊!不是我想篡权,只是因为皇帝在守孝居丧期间不便处理国事,我才出面处理,没想到会引起你的误会。从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忠臣,有气节,有忠心。我并没有仿效吕后的野心,我会时刻牢记你的话。希望你卖我一个面子,不要推辞朝廷对你的重托。
安抚好了这位老臣,武则天开始着手安排高宗的葬礼。这时候,整个帝国处于江山易主的非常时期,各方面势力都在蠢蠢欲动。
武则天左思右想,还是觉得现在不宜与长安那帮老臣见面,如果被他们束缚住了手脚,自己将会死得很难看。于是她派睿宗去办高宗的丧事,护送高宗的灵柩西返长安,顺便考察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如表面上那般恭顺。她只交代了一句,葬礼要搞得隆重,搞成超级大腕的葬礼。
她自己仍然坐镇洛阳,继续处理国事,政府班子里的主要人员也留在洛阳协同理政。
睿宗很听话地一路护送高宗的灵柩返回长安。八月十日,高宗正式下葬于乾陵。
一切按照武则天的指示,葬礼办得很风光,够得上大腕的葬礼。
乾陵大道两旁刻着高宗朝臣服大唐的藩王或俘虏石像,以纪念高宗朝的赫赫战功,这就是著名的“六十一宾王像”。
高宗下葬之日,武则天也在洛阳颁布了她亲笔撰写的《高宗天皇大帝哀册文》,表达自己的哀思之情,顺便把《高宗实录》调出来亲自监修删改定稿,了却一桩心事。
埋葬了高宗,封存了实录,武则天也随之把往昔的记忆一同尘封。
四十年恍惚如梦的宫中岁月,小心翼翼婉转承欢,几乎是一步一叩首地走到今天……那些屈辱与凄酸,武后不想再频频回顾,在今后的日子里,她的生命将由她自己来雕塑。
七月,西北天空升起一颗不祥的彗星,连续二十三天在天际喷射出万道凶光。天下人心惶惶,都在议论女主当政,惹恼上天。
紫帐中的武则天丝毫不为之所动,她抬起头,向着遥远的天际发出默然的冷笑,她不相信命运,那玩意儿靠不住,她相信自己能够逆天改命,人定胜天!
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武则天前进的步伐,无论是天上的凶星,还是朝堂首席宰相的劝谏。
武则天把武家列祖列宗提拔了一遍,死了也要加官晋爵,封王定侯。
封完一大帮死人,该轮到活人登场了。这根本不用操心,早在册封嗣皇帝的仪式上,她的侄子武承嗣就大大风光了一把,紧接着正式拜相。
异母兄弟武元庆的儿子武三思也捞了个部级干部,由右卫将军提升为兵部尚书(夏官)。这就是传说中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诸武高调亮相,行情看涨。高调是得意者的通行证,低调是失意者的墓志铭。
太后临朝,诸武用事,东都改名,官职变易,所有的一切都传递出一个信号——要变天了!关键时刻,天气预报(凶星)还是挺准的。
大臣们看得眼花缭乱,心里直犯嘀咕。不是说“废昏立明”吗?怎么从来没见过新册立的“明君”上殿理政,搞什么名堂?
别急,答案很快就会为你揭晓。武则天的铺垫工作还在继续,她下诏追尊李唐皇室祖先太上玄元皇帝老子的母亲(据说为玄妙玉女)为先天太后,然后又把先天太后的泥像放在老君庙里,供粉丝们朝拜。
武则天这么做,是为了告诉人们,太后也可以享受和皇帝一样的待遇。
既然李唐皇室可以认老子做自己祖宗,那么我老武拿老子的母亲做做文章,也是顺理成章。各取所需,大家“哈皮”。
一个人拽了上千年,估计太上老君做梦都会笑醒。自己再也不是五保户,不用住敬老院了。一大群贤子孝孙,还安排了一位老娘要自己孝顺,一家人其乐融融,再也不用出关遁世了。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买玄妙玉女先天太后的账,由文明改元光宅的同一个月,扬州便爆发了李敬业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