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眼前见到的是萧?,开口喊出的,却是风的名字。
我不知何故,变得如此颠倒。
也许是习惯了。
萧?的步子顿了顿,见我醒来,紧蹙的眉间一片霁云散去的豁然,但只是片刻,又乌云密布起来,“我关上了,还冷?”
他关切地问,转手又将门窗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方回到我身边。
只是,此风非彼风。
“你怎么在这儿?”
油灯只亮几盏,寝殿中光线昏暗,他看起来清瘦了许多,想必近来甚是伤神。
一颗涩口的丹丸入喉,我晕了晕,闭上眼睛。
“恰好梦见。”
萧?的声音很轻,闭着眼听十分飘渺,“夜半听闻公主呼痛,兰关便寻着梦境走了进来,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仍是梦中人。”
这话听起来痴的很。
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被他用指尖轻轻按压,舒畅不少。
我抬眼笑了笑,道,“你是说,你在做梦,然后一不小心走到了我的梦里?”
“正是。”他笑答。
“那我现在也是在做梦了?”我追问。
“正是。”他仍笑答。
困意朦胧中,只觉温热的吐气飘在上面,微凉的手指捋齐我额间的碎发。我努力地睁了睁眼,仍不过一条眯缝大小。
“睡吧,我守着你。”
萧?的声音缓缓飘进耳廓。
折腾了大半夜,我再也坚持不住,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挑一挑嘴角,对他客套一笑,再一合眼,便是脚蹬祥云,顶翔双凤,畅遨天际去了。
没见到仙山楼阁,璇霄丹阙,云雾中,只有一只胖嘟嘟的天狗满口哈喇子地戳在灌口二郎的戟边,绒球般的尾巴不自知地摇了摇,上面挂着从别处蹭来的一撮云。
那灌口二郎也睡着,身子靠在一朵云上,留下额间一只眼,滴溜溜地盯着我看,我对他笑笑,它便弯弯,我惊慌,它便圆圆,煞为有趣,后面再梦到的,我却是记不得了。
果真,梦这个东西,或来或去,都由不得人。即便如此,这仍是两年来最轻松欢畅的一场梦境。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丝毫不像生过病的样子,乌林珠同往常一样,为我更衣梳妆。
我望了望,窗子是开着的,一切如常。
“昨晚,你有没有见人来过?”
蓦地想起萧?来,我寻着寝殿转了一圈,并无异状。
“哪里来的人呢?”乌林珠跟在我身后,瞪着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狐疑道,“莫不是姑娘做的梦。”
做梦?
我立住脚,“我做梦了?”
乌林珠的嘴角抽了抽,“姑娘方才还说自己梦见了天狗和二郎真君呢。”
我扶额,梦是做了,可梦的是天狗,又不是萧?。
“原来姑娘还梦见了萧大司马嗳!”
乌林珠笑兮兮地绞了绞手上的绢帕,脆生生道,“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才有所梦。婢子就说,北宫被扎日守的密不透风,谁又能进得来呢!”
提及扎日,她总是忍不住得意。
啧啧。
我与她拉开了些距离,寻思着,不是默念的?她怎得听见了。
“这算什么所思梦?”
我想了想,误会还是要解开,一把扯过她手中的帕子,认认真真地说与她听,“我病了,他是来给我治病的。”
这样说她总该明白了。
乌林珠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那姑娘是几时病的?大司马又是怎么来给姑娘治病的?”
“昨夜,梦里。”
我脱口而出,殊不记得这原是一番痴话。
她瞧着我一愣,然后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
······
我怕是再也不想做梦了,头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有口难言。
背后感觉有道灼热的视线,我转过眼去,不禁骇了一跳——扎日达木无声无息地站在寝殿门口,一脸受了冷遇的模样,他的手里拎着一方食盒,阴沉地盯着我和乌林珠看。
“咳咳。”我推了推乌林珠,道,“能出去了?”
扎日摇摇头,“这是承乾宫那位让人送过来的。”他将食盒拎到桌上,“没有萧?,饭菜一样可以送,我也可以。”
我笑嗔他一眼。一个大男人整日别别扭扭的,成何体统。
不过他说得不无道理,没了萧?从中跑腿,皇兄终于肯使唤自自己宫里的人了,偌大的皇宫中,顶他养的闲人最多,左一个扬州来的厨子,右收一个侍婢的。
“是些糕点,你们拿去分了吧。”
年少不知愁滋味。蜜糖的滋味,总归是要留给年少的人品尝才不算浪费。
往回走了两步,我忽然顿住脚,脑子里“嗡隆”一声。
“没有萧?,饭菜一样可以送。”
······
身子仿佛被什么扼住。
我立在原地,心口缩了缩。
有些事不能细想,越想就越清楚,而这世间最难得的,是糊涂。
······
萧?初次替皇兄稍东西那天,是风的忌日,他拎着一直蒙上了黑布的朱红色食盒子,出现在北宫大殿前。
前后算起来,我已经几天没进食了,每逢风的忌日,我都会从“郁郁寡欢”变成“欲上西天”,不吃不喝也不睡,我推他下地狱,他托我回人间。
“原以为,公主在家国大义间两难,看不得血流成河,竟是我想错了···”
为此,他前后跟着急了几天。
一个兵部尚书,推了早朝,一头扎进御药房,就指望着哪味奇珍异草,能撬动我的嘴。
只是任其绞尽脑汁,我还是吃什么吐什么。
不过两日,再见萧?时,他面似沧桑了几许,下巴生出了些乌青的胡茬,面色蜡黄,眼窝发青,唯独眼神炯炯,见到我,竟从里面迸出光来!
“你快试试这个!”
萧?蹲下来,衣摆耷拉在地上。
一碗奶白色的甜羹从食盒子里被取了出来,又小心翼翼地落到我手上。
无色无味,晶莹剔透。
“快尝尝。”
他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支蜜色的簪,是沙棘的图样,连同汤匙一起递给我。
“原本一心让你忘了过去,没想到,如今还是要用这些东西讨你的欢心······吃点吧,多少吃一点,就算不是为了自己。”
他背过身去,“你得等着我替你赎回过去。”
垂眼间,有吹散的木槿花瓣,落到他肩上。
一只洁白的肩上蝶。
“这么好的糕点,便是连宰府的厨子也做不出。”
“我只想将这世上各式各样的好东西带到你面前,却从是不为谁而带的。”
······
“哈哈。”
我笑出声来,
“为什么对我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心中隐隐作痛。
萧?不是被牵累,而是被算计。
我也不是祸端,而是引线。
他是引火烧身了······
孤辰寡宿的命,碰上谁,都是一场刑克,对我好的人,也注定没什么好结果。
我这样的“残花败柳”,还有幸再扮一次“红颜祸水”。
“姑娘别愁。”
我不由得生出对镜自照之感,照的我心如沧海镜,映得万象来。想到那年的种种,幸与不幸,情与爱,仇与怨,舍与得,忠与孝——人世间的苍老只在一瞬间。
苍穹之上,鵟鹰未有虎狮声,移纵万仞迎空开。
众鸟高飞尽,留白云海间。
一个穹宇劲鹰;一个天边云。
一个远上寒山石;一个月下飞天镜。
一个气贯长虹,八千兵散楚歌声;一个淡云流水,远山芳草碧连天。
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却给了我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仰仰头,伸出一只皱巴巴的手,小心翼翼地着天与地的距离。
原来,他们都是对我心无旁骛,却为我所累的人。
······
“身在千山顶上头,突岩深缝妙香稠。非无脚下浮云闹,来不相知去不留。”
蓦地,窗外露出一颗头,我骇了一跳,牙跟着颤了颤,仔细看,是个十五六的小丫头,圆乎乎,嫩的水葱一样,她将扫帚扛在肩上,笑吟吟道,“原来公主也会做别的诗,婢子还以为主子只喜欢木槿呢!其实各花各有各的好。”
我愣了一下。
方想起来,刚刚念的是题画兰。
“我···”
犹了一犹,确定道,“我是只喜欢木槿的。”
我对她笑笑,耳畔却习惯性地响起那声兰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