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游，总是一件能令人感触良多的事情。
无论是想象故人的重逢，还是逃离一个已经厌倦了的世界，都能刺激着人们带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思，去试图做好永远不可能做好的准备，去迎接一个未知但命定的场景。
张心陶同样如此。
安禄山已经按部就班的随着历史的进程，完成了他彻底搅乱这个乌烟瘴气天下的使命。
他的儿子，也已经在那个野心家严庄的驱使下，将拉拢安禄山心腹、左膀右臂的重要权利让出，一骑绝尘的走上了弑父的道路。而当他拿着刀，满手是血的跪坐在他父亲的尸体面前，开始为自己的愤怒而感到后悔的时候，真正的大权也已经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严庄的手上。
既然这一段书中的历史，已经在眼前亲自上演，张心陶自然会遵从着历史的脚步，让野心家继续挥毫他的权欲。而同样出谋划策的人，也该像是子房一般，悄然引退。
在这个时代呆的世界越长，她便越发有一种作为“人”的熟悉感。那个充满修真、灵力的世界逐渐在记忆中隐遁到了某个黑暗的角落，而作为一个普通人在世俗里生活的模样也开始让她感到自然，感到习惯。
无论是站在叛乱者一边，还是站在皇权的统治一边，她都不那么在意了。天下太大，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她控制不了，也无心控制。反倒是微末之处，可以通过用自己那所剩无多的道德来稍微劝解一番。
也只有在当为那些因为没有粮草而饿死的军卒担心，安置城池里的百姓时，她方才会有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满足感。
就仿佛，生活，本就该是如此一样。
马车在山间的路上晃晃悠悠的前近，车外的扈从和侍卫不多，但却是张心陶这几年有意无意，通过金银招到的几个武艺不错的老卒，应对一般的盗匪侵扰不成问题。
至于其他的财物，也大都耗散在一路平安离开北地的上下打点中了。
张心陶望了眼车外。这里的山峦熟悉又陌生。
她曾经在数年前的雪天里，温上一杯热茶，坐在农舍的窗口，展开一卷宣纸，静静遥望这片山色。
“现在，又快要到冬天了。”她的目光悠然远移：“也不知道山脚下的那间农舍还在不在了。”
轻叹了一声，她放下了车帘。
清晨的阳光洒落在林间，在路面投下影影绰绰的轨迹，这本该是静谧旅途中的一瞬，却被一阵林中传来的惊响打破了。
左侧山崖草丛中窜出近十名肌肉粗壮的山匪，举着银亮的大刀，对着扈从砍去。不少反应不及的扈从还没有来得及从刀鞘中拔出刀来，就身首异处，血溅三尺。
领头的侍卫急忙勒住座下被吼声惊到的马匹，掉过头来，大喊：“速速停手，随行车辆中有大量钱财，我等愿全部交出，以求平安...”
不过，话尚未说完，他就不得不猛然拔刀在胸前一横。
一个彪形大汉的大刀已经劈在了他的面前。
“嘿嘿，杀光你们，钱自然就是我们的了。”
紧接着，又是一片刀剑撞击的交鸣声传来。
禄山举兵，天下离乱。路旁盗匪出没变多的确是自然现象。但这样的匪徒，张心陶却是第一次遇到。
尽管为了避免成为匪徒攻击要挟的对象，她并没有撩开帘子去打量外面发生的事情。但凭借这些凌乱的声音和对话，她也能觉察出来这伙突然出现的匪徒的古怪之处。
如果他们只为求财，那么大可不必上来就全力攻击。
如果他们担心报复，想要杀人越货，但听外面的动静，匪徒的数量并不算非常多，真的硬拼起来，匪徒并无法占据什么上风。
然而，就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这群盗匪却悍然向着他们发起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攻击。
随着时间推移，耳畔来自匪徒的喊杀声开始弱了下去，而哀嚎声则多了不少，胜利天平开始倾向了这个途径这里的队伍。
“要结束了吗？”张心陶的手指凑近了车帘，正准备撩开一角向外看去，却在下一瞬间，接连听见了三五声厚重的撕裂声。
这个声音她很熟悉，安禄山大军所过之处，不愿臣服的百姓，都会被一刀割喉。
方才响起的，便是割喉的闷响。
车外好像在这个刹那安静了，除了那些低沉的哀号，所有的刀剑撞击的声音都寂寞了下去，只有一个脚步声出现在了车外，一点点的靠近，一点点的放大。
晨光印在车外那人的身上，阴影落在车帘，张心陶能看见一把滴血的刀锋缓缓地举了起来。
随即，她听见了那个多少次在她梦里出现过的声音。
“对不住了。”
来不及去从形势瞬间逆转的情景中恢复过来，张心陶已忍不住脱口而出。
“黄三？”
车帘外传来“噗”的一声，那是刀落地时溅起尘土的声音。
一轮暖阳自东方起，光辉静悄悄的洒下来。阴翳的树林也被那阳光穿透，冬日的草木同样呈现出一股生机。
车帘不知什么时候被撩起，尽管在这样的环境下，在这片故地重逢，听起来并不是什么乐事，但当这样的事情真真切切的在现实里发生时，人那脆弱的思维只会优先去处理那些对自身触动最激烈的事情。
就好比现在对视着的黄三和张心陶。
多年不见，一个身着雪袄，不见了当年憔悴模样；一个肌肉遒劲，面孔坚毅，再无曾经瘦骨嶙峋。
更庆幸的是，时隔多年，重逢十分，他眼中那墨色的光芒里，仍旧有白色的星辉亮起。
甚至，比起张心陶的记忆里，这一次的光芒前所未有的明亮，炽热。
“你...”
“你...”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开口了，可“你”字刚刚出口，又是默契的沉默。仿佛是有千言万语，但下意识地都哽咽在了心间。
“你...近来可好？”
终于，良久过后，张心陶终于听见了一个颤抖着的声音。
张心陶的眼帘猛地抬起，却发现面前人扫过一眼她的衣着，眼中的光芒已黯淡了几分。
他自卑了。
他因为方才侍卫对她的称呼而自卑了。
但他不该自卑的。
她欠着他的还没有还上呢，他又为什么要自卑！
一阵愤怒忽地从张心陶的心头升起，身上那件华丽的雪袄，像是敝屣般，被随意的扔下。从车架中径直走出来，站在了黄三的面前。
“转过身。”这是命令的口吻。
面前的男子很听话的转了过去，张心陶撩起他的衣服，将手覆在了他的后腰处，一寸寸的抚摸着。
三年多的时间，当初那棕熊蒲扇般的爪子留下的疤痕已基本愈合结痂，只有一道道散乱白印留在了皮肤上。
“好了，转回来吧。”
黄三听话的转过身，却发现张心陶已经背过身去。在他的目光中，走回到了那车架旁，手扶着车椽。
“你...你会留下来吗？”眼看张心陶就要回到车架之中，黄三终于忍不住开口喊道。
在他的目光中，听到这句话后，张心陶停下了身，握着车椽的手顿了下来。就这样侧过头，眼睛没有去看黄三，只是盯着地面道：“如果要留下来，两年前的我就不会离开那位郎中的农舍...”
她抬起头，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微合着：“但是，我还是离开了，不是吗？”
黄三咬着牙，眼中的光芒明灭不定，张心陶能感受到他的内心有一头野兽在咆哮。
她的心中，又何尝不是呢？
心中燃起的愤怒早已变成了怜惜，可那该死的自尊和羞涩却让她说不出那句话。
几年前心里的那道坎，她一直以为从离开的时候，便已经跨过去了。
直至今日，她才意识到，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象罢了。
“你早就知道我的选择了。”没有去看黄三的神情，张心陶走到一名战死的扈从侍卫身边，温和的将死者睁大的眼睛覆合。
背对着黄三，她的声音静水流深，听不出波澜：“这一次，在这个境地下，醒着的你还愿意放我走吗？”
“我...愿...”
黄三并不知道，在他艰难的挣扎着，去试图顺从心中女子的心意时，那背对她的女子的眼中已涌起了泪水。
“你怎么这么愣！别说愿意啊。”她的心里疯狂的呼喊着，也突然后悔于自己为何要装的那么从容无谓。
她没想这么说的。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放下那傲气，跑过去捂住他的嘴的准备。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地从不远处响起：“狗十三同不同意两说，但今天，你必须死。”
是之前那个喊声最为张狂的盗匪，他的刀尖上还带着轻甲领头侍卫的喉头鲜血。
他盯着黄三：“狗十三，杀了她，我们出去后，这天下的女人有的是，何必惦念一个有夫之妇？”
黄三抬起头，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声音已经瞬间变冷：“那么，你是准备反抗我了？”
死寂般的声音和冷漠空洞的眼神，和方才语气艰难的他判若两人。
“如果你还要继续护下去，我，还有弟兄们，只好手足相残了。”那盗匪的刀锋指向了黄三身侧的女子。同时举起刀的，还有他身旁的众多山匪。
黄三似乎并没有感到多少悲凉，弯过腰，从地上捡起长刀，手指细细碾过刀刃，抹去上面的尘土和血迹。
没有多余的喊声，他只是静静走到了张心陶的身前，长刀横于胸前。就像是当初面对周毅和他的亲卫一样，曾经萧索的身影如今已变得宽厚。
这是无声的决裂。
眼神带着坚毅，刀尖柱在地上，他轻声对着身后道：“我黄三命贱，可能护不了你一世了。但今日，可否...让我再保护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