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强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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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雕塑

人类的历史上有很多雕塑,远眺前方、眼含星光的大卫,被绑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极地炼狱里为婴儿哺乳的母亲。不管他们生前是否知名,死后,却以最伟大、最让人潸然泪下的姿态出现在了世俗人面前。

而在这不知名的山林中发生的一幕,同样让张心陶的心脏被瞬间刺中。

身后,山路的一边,是一道悬崖。而另一边,则是举着刀缓缓靠近包围过来的匪徒。

虽然不清楚这些匪徒为什么愿意背叛他们化名为“狗十三”的老大,但只要稍微思索一下,便能够推断出将这一车队的人全部诛杀可能会给这些人带来天大的好处。

黄三的刀拄着,上面的斑斑血痕并未完全拭去,留下了道道错综的森然血印。进入了临战状态的他,并没有空暇时间去回望身后女子,但他能感受到在她说出那番话后,她似乎浑身颤抖了一下,轻轻的发出了一声“嗯”。

而这样的答复,对于他来说,便足够了。就像是古代希腊神话中的安泰,只要站在大地上,便能获得源源不断地力量一样,身后的女子,就是他的大地。

举着刀的匪徒们在犹豫着,虽然都刚刚表示出与黄三为敌,但是真正要上前战斗时,没有人想做那出头鸟。死了,后面所有的好处,也就再也见不到了。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的流逝,整个形势已经僵持了小半个时辰,日头高升,禽鸟鸣声上下,微冷的山风吹拂,猎猎撩起黄三的衣角。那些刚刚被鼓动起来的山匪,正在这漫长的等待和犹豫中,逐渐失去胆气。若是再过一段时间,甚至可能等不到黄三漏出破绽,这边的人就四散溃逃了。

终于,有人等不住了。

是那个带头反抗黄三的匪徒。

“诸位兄弟,你们还在犹豫什么?还不随我一齐压上?”他对着身旁的人大吼一声,然后猛地抬起刀,对着黄三冲去。

在他的视线中,他和黄三的距离越来越近。黄三低着头,闭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冲来。不由得心中一喜:“难道,是他放弃了?”

十丈...五丈...三丈...

他的身形已经越来越近,刀尖的寒光几乎可以触碰到黄三的额角。

但就在这时,他的心中却猛然响起警兆。警兆产生的很荒唐,以黄三的样子让他根本想不到他如何抵挡自己的攻击。但是,他素来敏锐的直觉曾让他躲过了很多大灾大难,也避过过不少冷箭抑或追捕。因此,在这一刻,他下意识地相信了自己的直觉。

在与黄三不到三丈的位置,他艰难的抽刀。硬生生的改变了刀锋的方向,整个人借着冲势就是一个前滚。

紧接着下一刻,他就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难以压抑的嘶吼。右手捂住左臂手腕处,那里正汨汨流淌着鲜血,一个碗大的伤口出现在那里,而他的左手已经被齐根削断,断口露出森白的骨茬。

刚才,就在他的刀锋就要斩在黄三身上时,黄三一直拄在地上的刀动了,动的奇快无比,直指对方咽喉。而黄三的身形也是一晃,要害同时避开了斩来的刀刃。

若是没有闪避,现在的他恐怕已经身首异处。而即使放弃所有攻击,拼命闪避,也没能逃开失去一只手的结局。

他蹲在地上喘息着,面孔五官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眼中带着不甘和灰败。黄三没有在一刀得逞后欺身而上,趁机手刃对方。而是静静的收回了刀,恢复了原本的姿势,守卫着身后的人。

杀人杀够了,比起曾经,现在的黄三更加厌恶杀戮。从前他的力量为杀戮而存在,因此总有用尽的一日。现在,他想把这力量用来守护,纵然守护不了一生,守护一刻也是好的。

余光扫过对方身后,那些本来在鼓动下,蠢蠢欲动,想要一拥而上的山匪。现在已被他的雷霆手段震住,不敢有所寸进。

随着领头人的重伤,其余匪徒好容易鼓起的但其也卸去了大半,不少人已经有了逃走的冲动。只是,一个不妙的变化,确在这时出现了。

问题没有来自外在,而是来自黄三自身。他的体格很好,几年来的丛林锻炼让他没怎么受过病痛困扰。然而就在这一刻,他却猛然感到一阵心绞痛。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握住了他的心脏,狠狠的蹂躏一样,让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心口。

“可恶,怎么会...”

冷汗顺着额前,滴答滴答的不停流下。黄三艰难的一只手握着刀柄,想要凭借意志力扛过这阵剧痛。然而,接下来发生的却并未如他所愿。剧痛没有稍纵即逝,而是一波波的袭来,甚至痛苦也随着时间不断攀升。不过片刻,就听见“咣当”一声,黄三已经双手颤抖的跪在了地上,长刀倒在身侧,无力再握。

而黄三的表现,自然也落在了众人的眼中。开始他们还以为黄三是故意演出来的,但等到发现黄三长刀都无法握住,任其跌落地上的时候,原本快要退却的人群开始躁动了。几个大着胆子的山匪擒着刀一步步走向了黄三,眼神中浮起贪婪。

“不行,不可以...”没时间去思考着突如其来的痛苦产生的原因,黄三艰难的屈膝,忍着剧痛,手探向落在一旁的长刀。他的视线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但依然能朦胧的看见围上来的人群。曾经可以凭借武力轻松碾压的山匪,现在却变得仿佛是一座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啊...滚开。”眼看着山匪即将走到面前,黄三猛地爆发出一阵力量,倔强的手掌提起长刀,站立了起来。剧痛带来的眩晕感让他身形一晃,但又被他强行止住。眼中血气上涌,就这样直视着围上来的群匪。

“他...他在硬撑,已经不行了,我们一拥而上,他肯定抵挡不住。”被黄三的目光盯着,几个山匪只觉得心中胆寒,但很快就有山匪如是喊道。周围的人听到后,也不觉点点头,举起刀劈砍向黄三。

没有力气挥刀攻击山匪,甚至没有力气去抵挡部分不致命的攻击,身体状态极差的黄三只来得及用刀挡住几处要害部位。因而不过片刻,黄三的身上已经处处伤口,鲜血淋漓。而随着痛苦的加剧,他的反应也越来越慢,有山匪劈出的几刀险些直接让他毙命。

不过,纵使如此,他的膝盖还没有弯。黄三知道,他不能倒,倒了,她唯一的防线就没有了。身后就是深渊,何处觅得生机。

“停手吧。”就在这时,黄三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清澈依旧。

黄三一击荡开面前冲上来的山匪,回过头。看见张心陶的身影已亭亭立在断崖边上,山风吹起她的衣袂:“你保护过我很多次了,这次换我来保护你可好。”

“不要...不要!”黄三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疯了似地吼着,他熬了这么久,才换的今日相逢。他不想让相逢片刻转眼成了诀别,只能拼命的说着:“相信我,我还有刀,能护得住你,相信我,相信我啊!”

“他们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你。我死了,一切就结束了。”张心陶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温柔的笑着:“就像是你扔进粮草车里的那把火炬,今日也让我任性一次可好?”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策,就仿佛自己挣扎着在这个世界保存生命的意志在一瞬间被牺牲一个人,换取另一个人可能的平安所替代了一样;就仿佛黄三并不清楚当初挡下巨熊的一爪能否让张心陶活命,却仍旧义无反顾的扑上去一样;就仿佛她背负着黄三摇摇欲坠的身体,在丛林里面对群狗,像一个野兽一般嘶吼一样,也不管不顾的、不休不眠的护住那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一样。

但做出来便是做出来了。这里不是运筹策的帷帐之中,人并无法思考那么多,也不愿意去瞻前顾后,羁绊了那本来的意愿。很多事,很多决策,不过是在刹那做出的,却在某个时间节点上被认真的贯彻了下去。

既然你能做到,那我又有何不可?

既然我们都已经那么幸运,碰见了那么小的概率,再放任一次又何足为惧?

至于那冰冷的死后世界和无何有之乡,如果活着的时候没了念想,活着和死后又有何异?

秋风起连翩裙摆,长空扫万里云苔。

她拂过被风掠起的衣袂,认真的拢了拢发丝:“你不是一直希望我留下来吗,好,我留下来了,还会一直留在你身旁。看这山风,就当作这场婚礼的证婚者罢。”

“你看,台下都充作宾客。你听,喧骂便算是道贺。只是你我,一拜天地。”

张心陶凝视着黄三,仿佛所有的眷恋都留在了这一眼里:“从此以后,有风的地方,就有我,可好?”

黄三还想嘶吼挽留,可是话到嘴边,肺腑就是一阵剧痛,一口鲜血压抑了很久的鲜血终于喷出。

忽地,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狗十三,女人都比你明事理,你不舍得做的,我替你做好了。”而在他的视线中,就看见那先前被黄三砍到断了一只手的盗匪已经从他身侧走过去。黄三想拦住他,伸出手却无法触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狞笑着走到了张心陶的身侧,抬手猛然一推。

张心陶没有反抗,这不是偶像剧,反派也不会一边流着血,一边看着男女主把情话说完。

更何妨,她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一个匆匆的过客而已。

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雕塑,又亲手将它淡然抹去。

随着身体的飘落,张心陶能看见那个虎目含泪,双眼通红的黄三;能看见他身后退走的盗匪;能看见飞鸟掠过天际;能看见渐渐变高的云朵......

“要乖乖的活下去呢。”

......

“呼!”

一阵莫名的托举感却忽地传来,她飞速坠落的身形忽地放缓了下来,就仿佛她的身下有一只手温柔的托住了她的身体,带着她慢慢的落向地面。

张心陶有些错愕的睁大了眼睛。

“这个是...滞空阵?”

远处的树林传来踩到树枝的“咔咔”轻响,张心陶讶然地转过脸。

一个脸色同样讶然的少年,正向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