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跌跌撞撞的跑回到那个小巷时，天已经黑了。
夜幕低垂，星光寥落，冷漠的看着这个世界上的人类。一如人类冷漠的看着地上艰难行进的蚂蚁。
她怀里仍旧紧握着那个馒头，有了它，狗剩应该还能多活几天。至于她自己，暂时还来不及考虑。
她站在小巷口，向着里头望去。
出乎她意料的是，往日里阴冷的小巷里，今夜却飘出一阵阵香气，而且，还是一股炽烈的，让人眼前犯迷糊的香气。
她惊讶的走进小巷，看见她的父亲正烧着一口锅，锅里咕嘟嘟的冒着热气，仿佛在烹煮着什么。
“你还没死啊，带了什么东西回来？”也许是听到了动静，父亲转过头，看到攥着馒头走来的芦苇。
“馒...馒头。这...这是什么？”芦苇呆呆地回答道，又指了指那咕嘟嘟冒着热气的锅。
“还能是什么？肉啊。”她的父亲站起来，走到了芦苇面前，一把把她手上的馒头拍落：“这时候还吃什么馒头？还有劲就过来吃东西，很香的！”
煮东西的柴火红光跳跃摇曳着照在他的脸上，嘴角挂着黄色的唾沫，滴滴答答往下掉，显得格外狰狞。
芦苇还想去捡落在地上的馒头，面前却突然落了一块肉。
肉香扑鼻，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将肉捡起来，但手刚刚碰到那块肉，全身却猛然一震。
那煮得白森森的散发出诡异香味的肉，却是一条小小的胳膊！手臂断口处，由于煮熟的肉收缩，露出了一小截尖尖的断骨。
她惊叫一声，猛然站起来，张皇地望向四周。
“狗剩，狗剩！你在哪里！”
她疯狂的呼唤着弟弟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哭腔。
“别叫了，在锅里呢！听人家说，这人肉很香，老子现在算是知道了。早知道，老子早就把他拿来煮着吃了，哪还会等到现在？反正他们都死了，天一亮，衙门的人便会来把他们运到乱坟岗扔了，老鼠也会啃吃的，它们吃还不如老子吃。嘿嘿，有了这几个死人，现在不愁了，把尸体藏起来慢慢吃。先从狗剩吃起。吃完狗剩，再吃你娘，呸！她的肉太老了，没狗剩的嫩，老子还是去偷几个死孩子回来吃的好。孩子肉嫩......”
咣当！
一大块石头飞来，把铁锅砸翻了，倒扣在火堆里，噗的一声，火熄了，白烟窜起老高。
“草，老子给你吃的，你来掀老子的锅！”芦苇的父亲跳起来，就要去抓芦苇。但还没走出两步，就因为太久没有剧烈运动，一不留神，脚绊到了一根柴火，摔倒在地。
好巧不巧的是，他的脸刚好扑在了打翻了的锅上。滚烫的汤水一浇，只听得“啊啊”的惨叫后，便没了声息。
而扔完石头，身体已经彻底失去力气的芦苇倒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所有亲人都死光了，她也想死。但她无力自杀，太久没有进食，她的肚子里翻来覆去的绞痛着。
她想去找那个不知道被打落到哪里去的馒头，可艰难的挪动着头看了一圈后却没有发现。
又饿又冷，芦苇的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她的手在地上摸索着，捉住一把草，就扯下来，闭着眼睛塞进嘴巴里嚼。
又哭又涩，完全无法下咽。她吐出了一半，含了两口唾沫，硬生生把它咽了下去。
大概是因为没有嚼的原因，就基本感受不到苦涩的味道，吞下去之后，肠胃的排异反应就相对小一些。所以她没有吐出来。肚子里有一点东西后，她的感觉也好了一点儿。
她见这个方法管用，就继续伏着身子，在周围摸来摸去，挑些没什么味道的。比如干树叶之类，混了点口水就往肚子里吞。
一口，两口，就在她攥着一把叶子，想要吞上第三口时，手腕却被猛然攥住了。
随后，在她还没来的及反应过来的时侯，她那已经饿的轻飘飘的身子便被抱了起来。
“跟我回去吧。”耳畔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你是？”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她在巷子里走了一圈，从角落里找到了那小半个馒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塞到了她的嘴里。
芦苇含着那香软的馒头，却突然忘记了吞咽。
她好像，猜到这个人是谁了。
如果没有猜错的的话，她嘴里的这个馒头，可能本来，就是他的吧？
“你，你不会要把他带回去吧？”小灵体在抱着芦苇的于蛋耳边问。
“嗯。她没有去动那些贮存的米面，看见人肉时，哪怕吃树叶吃草，也不会动那食人的欲望。现在沦落到这样的处境，我不忍心。”于蛋点点头。
“但，但是，我们的余粮只有那么多。军队现在也到了啃树皮的时候了。整个睢阳，别的地方，已经很难找到一粒粮食了。就算我们还能召唤出鬼火，也不知道能去吓谁了。”小灵体低下了头。
他残存的理智支撑着他说出了这样的分析，但于蛋刚才一路跟过来所看到的，他也历历在目。让他只能干涩的说上这些话。
甚至，如果他自己是于蛋，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忍住心中那份该死的怜悯。
小灵体的话让他于蛋在原地顿住，在那里站了很久。
这些东西他在出现前考虑过一些，但远没有他说的这么恐怖，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
小灵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感觉到他脑中的变化十分复杂，复杂到整个脑子里像是升起了一团风暴。
这是一个两难的痛苦抉择。
一端是看着一个生命走向尽头，一端是怎么算都不够三个人吃到睢阳之战结束时的粮食。
月升了，大唐没有烟尘的星空显得格外的绚丽，也格外的凄怆渺远。
躺在于蛋怀里的芦苇在吃完了那小半个馒头后，不知何时已沉沉的进入了梦境。她很久没有在睡前能吃的那么多过，很久没有在一个温暖的宽厚的怀抱里睡着。也很久，没有那么难过过了。
于蛋睁开了眼睛，他大概是有了选择。
“断粮，就断粮吧。她这么轻，在这个小巷里，光一照，就会飞走的。”
月影微斜，循着月光的踪迹，男子抱着芦苇走向了远处，走向那个冒着微光的小院。
同时，在这一夜里，在众将士惊讶的目光中，张巡，剖开了他爱妾的胸膛。
睢阳血战，也在这一刻，走向了它最后的悲壮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