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强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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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蜉蝣

战争从来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尤其是这种同胞相残的战争。

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挥着刀想你砍来。并不是一件能令人愉悦的体验。

于是,当那些士兵们互相将刀锋送进彼此的胸膛,从城池上或攻城梯上跌落的瞬间,他们的心里总是悲切的。

将领就会好上一些,他们的心里除了面前飙溅起来的鲜血,还有一盘落子无悔的棋。

面前的士兵,就是他们的棋子。

通过鼓舞,通过谋略,他们将有限的棋子纵横捭阖,在这片大地上掀起一片片的杀戮。

但即使这样,有着布局一方能力的将领,在面对亲爱之人的鲜血时,仍旧会感到一阵来自灵魂的惶恐。他们会退缩,会怯懦,会不敢将手中的刀刃对向亲爱之人。

可是,还有一种人却更加“果断”,我们姑且称他们为刚巧有文化的读书人。他们不是不学无术或者会一丁点儿的知识就沽名钓誉的废材,也没有如同天纵圣贤一般看透了人间杀戮是非,升起归隐之意。

他们是董仲舒的“后代”,也可以说是汉武帝刘彻的“后代”。

一种一心一意为了国家,将自己的生命早早的献给了国家,跟确切的说,是献给了君王的人。

不论和平时代还是战争时期,君王都是他们的底线。

任何违背君王意志,君王利益的叛道者,都是他们粉碎瓦解的对象。

任何能促进君王利益,强化国家的行为,都成为了他们的第一目标。

这一刻入心脉的守则也让他们的决策变得简单了不少。

很幸运又很不幸的是,镇守睢阳的张巡、许远,包括后来史书上的睢阳六英烈都是这样的人。

他们看见了安史之乱的现状。

朝廷仅剩下长江、淮河流域的赋税支撑着,睢阳位于大运河的汴河河段中部,是江淮流域的重镇,如果失守,运河阻塞,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他们动用所有的力量,如同一根尖矛般钉死在了这个城市里,尽管兵力最多时也不满七千,围困的叛军有十万余众,他们也没想过投降或者弃城离开。

但当所有的计谋都用尽,历经前后四百余战,仍旧无法解睢阳之围时,为了继续坚守下去,他们选择了牺牲掉周围的亲爱之人,和剩下所有人内心的最后一丝道德。

“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吃人”的道德。

正如小灵体所描述的一样,先是老弱妇孺,然后是青壮男子,从将领到士兵,从士兵到百姓,睢阳城里成了一个真正的屠宰场。

据史书记载,睢阳城中战前有户口四万,至城破仅剩四百活人。

后世的人往往忽略了上面这两个数字,或许是因为考试的缘故,他们似乎更关心这场战争的影响。

大唐战争中最悲壮的睢阳之战,张巡、许远守睢阳,歼灭叛军十二万人。睢阳坚守十月之久,在此期间唐朝朝廷不断地得到江淮财赋的接济,已完成了恢复、准备到反攻的过程。前一个月已收复长安,在睢阳陷落后十天又收复了洛阳,叛军再也无力南下。唐朝天下得以保全,全仗睢阳坚守十月之久。

只是,困守这片被叛军肆虐过后的土地之下的于蛋三人,并无法感受到这些只有统治者抑或后世人才能觉察到的东西。

从得知军队开始带头吃人的一刻起,他,芦苇,小柒就已经钻入了那个挖了几个月的地下洞穴中。洞穴上,是里三层外三层,用草木石块和家具做好的掩护。

尽管不清楚于蛋缘何如此肯定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小柒在第一次看到那突然多出来的米面,听到了他的解释后,还是选择了相信他。而对于那个被于蛋带回来的瘦弱的像是个总角孩提的女孩,她也选择了接受。

尽管,这让后来一个多月内,三个人在狭小洞穴里的生活变得相当拮据。乃至到城破前的最后几天,陷入了断粮的危机中。

饥饿难熬,时间难熬,饥饿的时间更难熬。

三人相拥在一起说话聊天,但很快便不敌饥饿,先后陷入了昏昏沉沉的间断性昏迷之中去了。

“没想到,我还是要死了。”于蛋往着黑漆漆的洞穴顶,长叹了一声。

“我跟你一起。”身旁的小柒抱住了他的胳膊。

“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你们的粮食还能吃好久,说不定还没吃完,上面的战争就打完了。”是芦苇带着哭腔的声音。

“没必要的,至少在我救你的那一刻,我还活着。而在我死的时侯,还有心爱的人在身旁。”于蛋吃力的咧开嘴笑笑。

他的精神恍惚着,他能感觉到这大概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次清醒了。

完成了和身边的人的告别,他将意识沉入了大脑。那里,还有最后一个他需要告别的人。

“我要死了。我能感觉的到。”

“你不会死的。”

“会的。哪怕只是明天结束战争,我的身体,恐怕也熬不过这个夜晚了。抱歉,我很废物,除了知道了点未来的事情外,没能够让你实现在古代光宗耀祖的愿望。”

脑海中的小灵体突然背过身去,让于蛋无法看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那莫名变得急促的声音:“抱歉,抱歉有用吗?本来三个能活两个,现在三个人一个都活不下来。还有,你该说抱歉的人是我吗?我控制了你的身体,还弄碎了你的脚踝。虽然后来帮你偷了些米面,但如果你脚踝还是好的,你也不至于会在那个时候进入到睢阳。”

小灵体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你该说抱歉的是小柒。是她陪着你一起在这个末日里活着;是她在你快要死去的时侯,宁愿用身体去换一块烤肉;是她默默的接受了你把两个人的洞穴当成了一个可怜人的收容所;也是她,让我觉得穿越者不是一定就要推动时代发展,搞上各种发明创造,让中国称霸世界的。你有没有觉得自从进入了睢阳以后,她便变得有些边缘化了?那是因为她已习惯于去依赖于你,把你当成了眼中的唯一!”

“我只是一个连身体都没有的穿越者,唯一的身体感受就是你往头上浇凉水我会不舒服。我不会饿,不会渴,也不知道你死了之后我是否一定会消失,还是能找到另一个附着者。但我想了很久,如果那个贼老天让我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或许还会补偿一个别的好处不是?”

于蛋讶异的张大了嘴,他有好多问题想去问,却发现不知道为何,嘴里说不出话来。

而静静悬浮在那里的小灵体却还在自言自语一般的诉说着:“反正这段时间,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我就把时间全部用来探索了我内在的特点。过了很久,我终于发现了一个不好不坏的特性——我的身体本身,有着一股旺盛但内敛的能量,这股能量充满生机,我却不知道如何释放。如果按照我看的那些小说里的套路,或许,唯一的释放手段,就是死亡吧。”

“反正算是两世为人,我也已经活够了。既然有机会尝试一下,虽然有点副作用,但比起那带来的好处,也算是值了...”

看着那个在空中一边不可抑制的涕泗横流,又一边兴奋的手舞足蹈的小灵体,于蛋心里隐约升起一股寒意,正欲上前,脑中却传来了一阵阵强烈的晕眩感。强烈到他还没来得及升起一丝抵抗的心思,就失去了意识。

“其实,你不该当一个圣母的,不然,我的决定或许不用来的那么痛苦。”小灵体的最后这句话,成了他失去意识前,唯一听见的声音。

等到他再次恍然惊醒时,外面纷乱的马蹄声已经不见了。

于蛋睁开眼,只觉外面一片安静。他摸摸周围,小柒和芦苇都还在,虽然没有醒来,但呼吸都很均匀。

他站起来,将上面的土层和石块刨开,大着胆子钻了出来。而在往外钻的时候,他也感觉到,自己一直不灵便的脚踝,忽地变得灵活了数倍,就仿佛是一个正常人的脚一样。

“战争结束了?我,还有她们俩都活过来了?我的脚,脚也好了?”他楞楞的站在原地。

他下意识地想沉入脑海,但尝试了好几次,都发现自己好像突然失去了意识进入脑海的能力一样。反倒是自己的脑子里,似乎多了一些东西,好像叫什么“活字印刷术”。

他突然想大喊什么名字,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空空旷旷的街道上,他就像是一个傻子一样呆立在那里,从来没有落下过的泪水安静的簌簌流淌。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将意识沉入脑海,为什么会想喊一个名字,又为什么会突然变得悲伤,明明自己和想要保护的人,都活下来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张开口,念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当蜉蝣飞到了目的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的一生也就结束了。他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像其它上千万颗卵一样,在终将到来的忘却中,结束自己这短暂的生命。此刻,世间再无蜉蝣。但毫无疑问,蜉蝣存在过,因为他而活下来生命,是他辉煌的证明。”

“咦?我为什么要念这些,这些话又是来自哪里?”

于蛋终究是不知道自己那满腹问题的答案了。

这些答案,大抵就和蜉蝣一样,已在他昏迷的不经意间,消失到,风里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