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强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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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余香

陆与一边在井边挑水,一边用余光打量着远处和一个胡人交谈甚欢的男子。

这个叫文攸之的青年,总是有一种令人忍不住倾吐的冲动。

他好奇的发问,符合逻辑又不失遐思的猜想和认真倾听的模样,往往能让每个和他交谈的人,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知道的那些奇闻故事说出来。

如果有机会真正成为书中的一段,那自然是更好的了。

“这么说,您其实曾经是一位来自西域的奴隶商人?”

“的确如此。不过,那都是年轻气盛时侯的事情了。”拉赫诺夫微笑道,言语间并不避讳自己的过去:“通过奴隶贸易,我已经赚到了祖上三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所以,您放弃了行商?”

“大唐很好,虽然发生过战乱,但也平息了下来。我在沙漠里呆了大半辈子,也该在这里找个地方颐养天年了。”

“颐养天年?这么听来,你的中文讲的很好,是因为已经在大唐生活了很久的缘故吗?”

“应该是吧,几年前,我在大唐的叛乱结束后,最后一次来到了大唐。这一次,我没有带上那些货物,之前只去过长安洛阳,其他地方都没有涉足。于是便想着去唐土的其他地方转转。我的家庭出现过不少变故,这让我没有多少故乡的概念,后来绕了一圈之后,便在这里选择了一个风景宜人的小城定居了。”

“这么看来,您倒是更像是一个旅行家了。”

“哈哈,抬举我了。据我对中原文化的了解,‘家’这个词大多数时侯都指的是成就杰出的人物,用到我身上实在是高看了。我不过是一个商人而已。”拉赫诺夫摆摆手,对着文攸之道:“事实上,我在大唐遇到的绝大多数读书人,都很少愿意和一个商人这样平等对话的。用敬称交谈的更在少数。好像有个叫做‘士农工商’的词,就是形容这个现象的。”

“谢谢夸奖。不过,我也并非一个正统的读书人。比起儒家经义,我更喜欢听见每个人的故事。这也便是我习惯与人交谈的原因。”

“听见故事?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爱好。所以说,你是因为想要知道我身上的故事,才来和我聊天的喽?”

“从本质上来讲,这的确是我的目的。”文攸之点点头,他能看到拉赫诺夫眼底闪过的一抹玩味。

“那你大概要失望而归了。”

“为何?您脸上皱纹的任何一个沟壑里,恐怕都不止藏着一段深沉的往事吧。”文攸之边和远处打好水离去的陆与挥手作别,边笑道。

“深沉的往事?那不过是委婉的说法而已,那些事情我并不愿去回忆。”

“您心里有愧?”

拉赫诺夫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道:“这并不是一个有效的聊天方法。你知道的,这样说下去,可能会让这场对话不欢而散。”

“这个恐怕是误解我了。有愧,在大多数语境下,是一个贬义词。但在我的字典里,人生本就是一个在半明半晦的环境中游走的过程。既有黑暗能让我们释放心底压抑的罪恶,也有光明能让我们晾晒愧疚。”

文攸之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我们都有愧疚,不论身份高低贵贱,这样的宿命是我们一出生时就终将面临的。纵然是那些为国尽忠,大公无私的人心底,恐怕都藏着对家人的愧疚。何妨是在世俗里摸爬滚打,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而当我们意识到愧疚的时侯,才是我们的生命实质产生微妙转变的时侯,不是吗?”

拉赫诺夫有些惊讶的张了张嘴,沉默了片刻才道:“很能安慰人的结论。这样的话不会出自饱经风霜,以至于失去了张扬的表达欲望的老者嘴里,但也很少能看见有青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文攸之拱拱手,道:“过誉了。历史上,出现过的道家始祖老聃,曾任周守藏室之吏,阅尽了无数远古历史,看遍了人间丑恶与重复轮回的悲剧,故而生而发白。我虽然知道的远比老子要少上很多,悟性也相距甚远。但说出三两句听起来挺玄妙的话,还不算是什么难事。”

他顿了顿,继而道:“方才,我注意到您在我说话时,神情似乎有所触动,想必是想起了什么令人缅怀的旧事吧?不妨说来听听?”

拉赫诺夫有些动容:“察言观色,你做的很好,很有做商人的潜质。不过,那件听起来像传说一样的事情说出来的话,你估计不会信上多少。”

“传说不过是带上了神奇色彩的故事而已。信奉的人多了,能解释的人多了,也便成了真实。我会洗耳恭听的。”文攸之用兴致盎然的语气答道,手上同时也做了个“请”的手势。

“既然,已经这样的邀请了,那我便说说吧。”

拉赫诺夫掏出水壶,拧开了喝了一口,沉吟了会儿后,开始了他的讲述。

“在我长长的贩奴生涯中,遇到过无数的西域舞女。她们有些出于自愿,有些则是被她们的父母直接卖给了我...”

“...我用着商队带着她们从西域出发,穿过长长的戈壁沙漠,卖到长安或者洛阳那样的繁华都市里去。那些女子有的会进入青楼,有的则直接进入了大户人家的宅邸,以舞蹈取悦主客...”

“...一趟贸易,除去队伍的侍卫,舞女,或者说是胡姬,会有上百人。穿越戈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们必须有足够强健的身体,能抵挡沙漠风沙的侵袭;也必须有着足够的美貌,能够不至于在遇到天灾人祸时,成为最先被抛弃的那个...”

“...按照这样的状态统计,上百人规模的胡姬,最后能平安抵达目的地的只有不超过半数。但即使这样,回报仍然丰厚的令人发指...”

对于“天灾人祸”这个词,拉赫诺夫并没有展开讲,只是一带而过。但从后面的数字中,文攸之能听出那背后的残酷。她们可能葬身豺狼虎豹之口,可能成为强盗施虐的对象,也可能沦为边境将领互相送来送去的礼物。

不过,作为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他并没有表达什么主观感情。

“...当初从她们父母手里买走时,花费不过一二两银子而已。待到卖入青楼,姿色上乘者往往值数十两银子。而我半辈子遇到过的最值钱的胡姬,则身价千两。”

“千两?这是一个很高的价格了。我从长安来时,记忆中一个花魁的赎身价也不过千两。可是因为她有着倾城国色之姿?”文攸之道。

“一个普通的胡姬,就算再美丽,舞跳得再好,也做不到那样的身价的。”拉赫诺夫摇摇头,道:“她的容貌并不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出众的。尽管乐器中,她对于觱篥的掌握出神入化。但觱篥那高亢浑厚的音色,哀痛悲凉,本就不适合出现在提供享乐的青楼楚馆里。她之所以能够做到那样,来自她的诗词,中原风的诗词。”

拉赫诺夫看着眼中浮现出疑惑之色的文攸之,道:“你或许会疑惑,为何会有一个胡姬会擅长这样的诗词。这个问题,其实到现在也没有找到答案。不过,你或许听说过她的词作。《幽兰操》,听过吗?”

“你说的是那个‘兰之猗猗,扬扬其香’的那个?”文攸之愣了愣,问道。

拉赫诺夫点点头。

“在我的印象里,那首诗似乎是来自一位名叫姜子曼的大家。”文攸之皱皱眉头。

“那是她给自己取的中原名字。由于她像是与生俱来的词赋天赋和趋向中原人的生活习惯,大多数时侯,人们都忘记了她的来处。”

“这样吗,听说她后来消失了。可惜我来迟了几十年,不然还是有机会与她见上一面的。”文攸之叹了口气。

他来的时间真的有些迟了,那些先来者已经早早的完成了发光的过程,又飞速地消弭了下去。他奔跑着赶来,却只能听见关于他们的传说。

“惋惜于此的并不止你一个。她留下来的诗作总是带着悲切的,令人同病相怜的感觉,能让每一个阅读过的人生出相见恨晚的遗憾。”拉赫诺夫并不能体会到面前这个青年声音背后的难受,安慰了两句后,便继续了后面的故事。

“记得当时在长安周游了半月,完成了交易,我便踏上了回程的旅途,准备进行下一次贸易。而她虽然才华释放的耀眼,但终究不过是妓子的身份,逃不开最后的命运,对我的未来也不会再产生什么影响。姜子曼这个名字也逐渐被淡忘...”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竟然在多年后,就在我快要忘掉她的名字的时侯,我在一个几乎不可能遇见她的地方遇见了她...”

拉赫诺夫停顿了一下,拂了拂自己长长的卷胡,沿着回忆的思绪酝酿着情绪。

“...那是我记忆中的最后一次贸易归来。在酒泉,我和侍卫塔里搞别,然后一路沿着一条干涸的河谷,途径敦煌返回故乡...”

“...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我会在那片感觉很安全的河谷里,遇到了沙漠风暴。那场风暴很大,我在风暴中看不清前路,也找不到原路返回的方向。我有些慌神,忘记了站立在原地,等待沙暴停息。而是在沙暴中踉跄的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或许是我移动的方向刚好和风暴移动的趋势相近,我在风暴中前近的时间很长。从沙暴停止后太阳的高度来看,我整整在其中度过了七八个时辰。更加麻烦的是,我在一次疏忽中,丢失了能够给我带来补给和指明方向的骆驼...”

“...我站在原地,举目四望,周围的天地看不见任何标识物,那熟悉的河谷地形也消失不见。漫无目的又走了半个时辰,我开始感觉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我在这片沙漠里迷路了...”

“...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之前我尚能通过骆驼和熟悉地形的当地人来辨别出路,但这次由于我带的钱财不少,担心雇佣来指路的当地人谋财害命,便放弃了雇佣的打算。想不到却让我置身于了这样的境地...”

“...失去了走出去的依仗,我的心态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想要强迫自己冷静,但干渴的喉咙又时刻刺激着我的脑子。渐渐的,我走不动了。倒在石块的阴影下,苟延残喘的回味自己的一生,甚至开始出现一阵阵的幻觉...”

“...我感觉那些因为患病而被我丢弃在沙漠里的舞女化作了厉鬼,爬过沙丘,要来索取我的魂魄。于是我张皇地爬起来,向前跑...”

“...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浑身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倒在地上甚至提不起一点力量来喘上一口气...”

“...远处越过沙丘的那些厉鬼向我爬来,凄厉的叫声刺激着我的耳膜。我无力的闭上眼睛,准备在幻象中迎接死亡...”

拉赫诺夫放慢了语速,眼神中泛起奇幻的色彩。

“...我没有想到,我的昏迷还有醒来的那一刻。当看见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时,我甚至一瞬间以为自己已经抵达了幽冥...”

他看着文攸之,自嘲的道:“...我以为她要么已经死在了青楼里,要么在某个大户之家承受着年华逝去的痛苦。却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样一个地方,看见她。一个在这片戈壁荒野建立了一小片绿洲的她...”

“...我畅饮着泉水,问她为何会回到这里,又为何会在这里费尽心机的建立一个绿洲。她只说在这里守候一个人...”

“...除此之外,她便缄默了下去。也不言那人是生是死,是谁,现在又在何方...”

“...我在那里停留了几日,自觉呆在那里无话可说,便根据她的指引,带着足够多的泉水离开了那里...”

“...返乡数日后,我又有了再前去探望的念头。但在敦煌城外的那片土地上探索了很久,却再也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绿洲...”

“...我以为当时进入到那个绿洲是干渴到极点后见到的太虚幻境,但从绿洲带走的水壶却握在手上,无比真切...”

拉赫诺夫举起手上的水壶,对着青年摇了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