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与归来时，午夜已将至。黄三不知道他是怎么在深夜入城的，不过陆与不说，他也不问。
换去湿透了的衣服，陆与从壁橱里摸出了几片锅巴，倒了杯水递给了黄三。
黄三接过来，咬了两下，淡而无味，但比起他曾经在山里摘来充饥的野果要强上不少。
至于陆与，从城南回来后，状态已经平复了。只是精力似乎也随着一整天的动作而消耗剧烈，变得有些无精打采的。
“接下来呢...”黄三开口道，听不出是在询问还是在陈述。
“我吗？”
黄三点点头。
陆与沉吟了一会儿，长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神色，身体躺倒在阴冷的地面上，望着天花板。
“去修城墙吧。”
“修城墙？”
“是的。”
“为什么去修城墙了，之前看你似乎是采药为生的吧。”黄三问出这一句后，就意识到自己问错了。看着陆与神色的变化，这个问题似乎勾起了他的回忆。
他正欲转移话题，陆与却摆了摆手，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嗯，如果你不嫌我唠叨的话，听听那些过往也无妨。”
“从我娘死后，妹妹不知怎么得了病，我就开始靠着用背篓带着妹妹上山采药为生。采来的药能用上的，就给妹妹用，剩下的则卖给了一个好心的医馆大夫。”
他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神采：“那时候，虽然我那个赌鬼老爹天天出去赌，被打的浑身青紫，被我捡回来后第二天又跑出去赌。但是，我妹妹的身体还行，能陪着我上山采药，生活饥一顿饱一顿，却也不算孤单。加上那赌鬼老爹担心被债主找上门来，所以每次出门回家都很小心谨慎，这里才一直没有被那些杀千刀的家伙们找到...只是...”
少年的脸色黯淡了下来：“后来，她的病一天天的重了，跑不动了，就只能每天呆在家里。再到后来，甚至没有办法走路，只能一直躺在床上，晚上还会被疼醒。至于我那赌鬼老爹倒是不知怎么回事，手气爆发了一次，赢了赌档好些钱。”
说到这里，陆与的拳头却逐渐地攥紧了：“可是，那笔钱却成了一切噩梦的开始。那天他回来的时候兴高采烈的，说是手气大好。我让他别赌了，输了那么久，这一把赢回来一些就够了。但他什么都听不进去，说我趁他手气好的时候说这些丧气话。还说为了避免那家赌档的报复，他应该换家赌档...”
“第二天，他就匆匆带着家里所有的钱出门了。然后，我再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捅死在了距离家不远处的巷口，身上就剩下片裹着身体的烂布衫了。”
“他之前赢钱的那家赌档，找不到他，却一直相信他身上还留着赢走的钱。就开始让背后的黑帮成员找他，却不知他已经让我用一卷破草席卷起来，扔到了野坟地里头了。”
“然后，在他死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今天，我在上山采药的时候看到了一丛极大的石斛。只是长得位置很难触及，我费了一整天的劲，好容易得到了它，准备一部分拿给妹妹补身子，一部分拿来换点别的药，再给妹妹续续命。”
“于是，我在回来的路上走的很急，很急很急，想快一点把这个好消息带给她。”
“只是，还没有看到妹妹，我就已经被那两个人堵在了巷子里。没有找到已经死掉的那家伙，他们就找到了我...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石斛放在背篓里，背篓没了，石斛也跟着没了...不过就算石斛有了，妹妹还是没了。”陆与自嘲的笑笑。
“至于修城墙，则是前些日子的事了。这个发动民众加厚城墙的方案是灵昌主簿提出来的。虽然不知道把城墙加厚了是要做什么的，但我某天采药回来的时候听说，这个工作不是算在徭役里头的，干一天会有不少的钱。我当时就想着妹妹的时间也不多了，我去吃几周的苦，好给她买点想要的。她从一生下来，就没有享过福呢。现在，妹妹去了，我也找不到去采药的动力了。修城墙大概是我继续谋生的唯一手段了。”
黄三却是没有注意到后面的话，加厚城墙的话却委实震撼到了他。
无论这个主簿是意识到安史之乱了，还是仅仅猜到了天下将大乱，加厚城墙都是一件有用之事。只是按照黄三对记忆的搜索，灵昌似乎并没有出现在安史之乱的坚守城池的名目中。
“也不知道这个主簿所要做的，会不会让这里迟一点沦陷...算了，我想这些干什么。”黄三摇摇头，“不过，读信的事情是干不下去了，我或许还可以卖卖力气，顺便趁此机会，在灵昌休整一段时间。”
“明天你去的话，我也跟着去吧。”黄三道。
“...好。”陆与愣了下，随即点了点头。
“夜晚无多，明日还要起早，我去睡了。”黄三看到陆与点头，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站起身走开了。
陆与则从阴冷的地上爬起来。刚刚找来一卷被单裹身，就已忍不住闭上了疲惫了一天的眼睛，蜷缩着沉沉睡去。
屋外风雨大作，屋内一夜无话，只有陆与的眼角似有清泪滑过。
转眼已是天明。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疾风骤雨不可持久，人心的悲喜也往往有着边界。而正如疾风知劲草，从风雨中走过来的人往往有着异于常人的坚强。
战乱，纷争，数之不尽的黑暗常常让古代的普通人承受着比现代人多的痛苦。也让他们在身体达到成年状态前，心理年龄就已经趋近成熟。
陆与，就是一个显然的例子。当黄三站在小院子里，踮起脚看见那清晨第一缕阳光出现在天边时，这个少年已经擦干了泪痕，爬了起来，披上衣服与黄三出了门。两人往城北走去。
今天，是灵昌主簿叶方远主持的加厚城墙工程开工的日子。城北，则是招募劳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