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里的烛火摇曳，窗外的夜风不大，扑在窗纸上发出轻微的响动。月华似练，从门口照进来，映出了来人的背影，身形看上去挺壮实。如果有经历过五渡的人在场，看到来人的样子，会惊讶的的发现，这位深夜来客竟是那个经常缄口不语的舵主。
只是这一次，他的声音变了。在船上航行的日子里，他的声音往往都很沙哑低沉。但刚才和鉴真简短的对话里，却完全听不出这样的感觉，反而是浑厚和中气十足占了多数。
这样一来，声音就变得熟悉的多了。尽管隔的时间有了几年，但成年后人的音色终究变化不大。鉴真能清晰的记起几年前那个在既剂寺前离开的那个身影，也有着很相似的声音。
“看来我没有猜错。”鉴真沉默了一会儿。尽管他听到的上一句话是“胡医治病，眼睛会失明”，但他并没有对那句话做回复，而是莫名的这样说道。
“你猜过？”舵主，也就是白光道。
鉴真背对着他点点头。
“那我这次还是没伪装好啊。”白光发出有些惊愕的语气。除了声音和常常的缄默，他上一次在既剂寺前的见面，可没有露出相貌。加上有几年的航海生涯，他的身形也有了很大改变。这样迥异的样貌竟然还能够引人猜想。
“你伪装的挺好的。我也只是有个猜想罢了。直到你今天过来，我才确定的。”鉴真摇摇头，道：“不过，这么说来，我第二次东渡到狼山岛礁那么偏僻的地方，竟然还遇到了出海的渔船...这也是你做的吧。”
白光也不否认，这都说出来了。也没必要分辩。事实上，除了第二次东渡时送来的渔船，第三次东渡时救下荣叡的郎中也是他安排的，为了救下荣叡，他甚至在押解的路上准备了大量的郎中，只要任意一个被荣叡碰到，都能借机逃出生天。还有第四次东渡，太守卢同宰也本来是准备拦下鉴真一行人的......
他索性不站在那里了，几年时间，他的心境已经有了些改观。找了个靠近鉴真背后的地方，他坐下来。当然，他还不会像僧人那样盘膝而坐，而是直接岔开了腿在身前，用着码头工人歇脚时最随行的做法。
“啥时候有猜想的？”白光问道。
“大概是你那天夜里把普照护着的书箱扔下去的时候。”
白光歪着头想了想，他对普照没有什么印象，那两个日本僧人他一直分不清。倒是那个书箱他还有些印象。
“那时我的确话说得挺多的，但也下意识地控制了语气、语调。再说，哪一个舵主不会去做扔掉尽可能所有负重的决定？这你是从哪里有的猜想？”白光回忆着，用着辩解的语气，但目光中却透着好奇。
“说不出具体的缘由，但你的做法很多地方都给我了熟悉之感。比如说，把普照拉回来，然后再在他自然的面前把书箱扔下去。再比如你会对那个喊话让普照投海的那个水手拍拍肩膀。这样的行为，水手或许会，但舵主不会这么干，更别提一个将要抵达日本，很难还乡的舵主。这时和一个只要抵达了日本就声名大振的僧人如此为难...正常人是不会这么考量。所以‘这位舵主’可能一开始就知道这艘船到不了日本国了。”鉴真道。
说罢，想了想，鉴真又道：“当时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我就在想，几年前也有一个人，想要把我拉回来，然后在我面前将经卷投海。想着想着，便觉得印象里有些重合了。再想想你之前东渡的时候会给我送船，想必就是想要促成我这次东渡，或者保我周全，那么后面也许还是会在暗中帮忙。于是我后来上船的时候，也在这面有所注意，才有的这样的猜想。”
“原来是这些俗物推理和纯感觉的东西，我还以为我露出了什么实际的破绽呢。这样的举动，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也能自然的做出。”白光听完若有所思，但还是道。
“可我还是猜对了。”
白光一时语噎。
鉴真道：“你似乎有着预知未来的能力，这应该是个很有用的能力，那个胡医结束治疗的时候，恐怕我的眼睛真的会瞎。我看不见未来。但我也有些擅长的。比如说感觉。”
“感觉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随着我眼力的衰退，我反而觉得我的感觉好像强化了。不只是对一些客观事物的感觉，还包括对人心变化的感觉...”
鉴真还在说着，却听得白光嗤笑了一声，道：“我要是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我也能预测到你第五次东渡会失败，而且会因此耽搁大量的时间，甚至可能会因此送命。那我为什么要上船，为什么要跟你去犯那些不值得的险？”
鉴真摇摇头，忽然变了称呼的答道：“贫僧不知，那施主可否告知一二呢？”
“那当然是因为...因为...”白光刚刚觉得自己抓住了鉴真的一个漏洞，正想得意两下，没想到听完后面的问题，神情不觉僵在了脸上。
历史上的第五次东渡，发生了很多灾难，荣叡迁化，鉴真失明等等。可后来的第六次东渡成功了，鉴真也了却了心愿。因此，理论上他只要静静等待第六次东渡成功就足够了。再加上第五次东渡失败是因为天灾，换了哪个人来做舵主，都会无功而返，他又能有什么改变？
可他还是上船了，而且为了上船，还在之前进行了几年艰苦的航海。现在想想，自己是怎么敢上船的，还从那么多次死亡率都不低的航行中活下来，逐渐掌握了大量的航海技巧的，这也是个问题。
这一切，真要说原因，白光潜意识里是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的，可他一直不敢去相信，尽管这个答案本身的存在就意味着白光意识里有相信的成分，前几次东渡时他做的验证，也在暗示着这个答案的合理性。
“施主心中是有答案的，只不过不愿意说破罢了。人便是如此，就像我为什么还是决定接受胡医的医治一样。”
白光还在神游，但这一句话突然将他拉回了现实：“什么？你还要接受那医治？”
鉴真回过头，面向白光，白光这才注意到，鉴真在刚刚的交流中，一直闭着眼睛，现在也不例外。
“我的眼疾是长年累月的奔波中导致的，现在眼力极差，距离失明也不远了。反倒是在这段时间里，我的感觉能力有了飞速地长进，就像我刚才甚至能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你的未尽之音里头有些什么...”
大和上的嘴角勾起一抹轻微的弧度：“阿罗汉道后面的功德里有三明六通，六通里有一天眼通，传说能听见六道众生心中所念的这些事的声音。那是一种美丽的境界，或许这一次，是我初窥那个境界的一个契机吧。”
白光怔怔地看着他，呆了好一会。
“佛，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你这么执着。”他终于叹了口气道，声音里听不出是羡慕还是无奈。
说罢，白光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准备离开。今夜来访，本来只是为了做个提醒的，没想到差点让自己的心门失守。至于鉴真听完他的预言后有没有继续医治，也就随他了。
尽人事，听天命，能做的都做了，他自然可以走了。
白光离开后半响，鉴真才睁开眼睛，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浑浊的纷乱的眼白和血丝中带着穿越了三十几年的平静和从容。
“或许是，又不是。但如果不是，那你的执念又缘何而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