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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雨伞

沃雷依太太四十来岁,个子不高,爱活动,爱干净,脸上略带皱纹,容易生气,当然也是个节俭的女人。每一分钱她都爱,能省就省。女佣很难报虚账得好处,丈夫沃雷依先生也要费脑筋,才能留点零花钱。他们家很富裕,而且没有子女。不过,沃雷依太太看见银元一个个花掉就感觉心被剜了一块似的。每花一笔数量大点的钱,即便是必须要花的,她也总会一两个晚上睡不好。

沃雷依不停地对妻子说:“我们有的是钱,你应该阔绰一点啊。”她答道:“谁也不知道将来的事。多留些钱比少留好。”丈夫经常因为她过于节俭而痛苦,甚至伤到自尊心。他是陆军部的主任科员,他工作不过是服从妻子的命令,增加收入。他有一把破旧的雨伞,常被同事嘲笑。他终于被激怒了,逼妻子给他买一把新的。她花八个半法郎,替他买了一把百货商店的样品伞。同事们看到那根本无人问津的东西,又重新开玩笑了,沃雷依先生只好忍着一肚子的气。那把伞很不好使,不到三个月就坏了。部里的人又把这事当成笑料。有人还编成了一首歌,从早到晚,从楼上到楼下,都能听见有人唱着。

沃雷依实在忍无可忍,他让妻子买一把值二十法郎的绸子新伞,而且让她开发票证明。

她买了一把十八个法郎的,怒气冲冲地交给她的丈夫,说:“这把伞你至少要用五年。”

沃雷依扬扬得意,在办公室里终于挽回了面子。晚上回到家,妻子很不放心地瞧着雨伞对他说:“你不应该把橡皮圈箍在外面,会把伞面勒断的。你应该小心使用,我不会三天两头给你买新的。”她把伞的橡皮圈取下来,撑开伞。她吃惊地发现伞上有一个铜子大小的洞,雪茄烟烧的!她急切地说:“这是怎么弄的?”她丈夫头也没回安然答道:“怎么啦?你说什么?”

怒气噎住了她的嗓子:“你……你……你把雨伞……烧焦了。”他脸色发青了,回过头问她:“你说什么?”

“我说你烧了你的雨伞,你看!”她像要打架似的冲到他眼前,愤怒地把焦痕展示给他。他吞吞吐吐地说:“这……这……这是怎么弄的?我也不知道!我对你发誓,我什么也没有做。我不知道这把雨伞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她大声说道:“我肯定你在部里一定拿它玩,给他们变戏法,打开给他们看。”

他答道:“我只打开一回,让他们看看这把漂亮的伞。就是这样,我发誓。”

可是她气得跳起来,狠狠地大闹了一场,对性情温和的男人来说,真比枪林弹雨的战场还可怕。

她从颜色不同的旧伞上割了一块绸子补好新伞。第二天,沃雷依拿着修好的雨伞出门了。到了部里,他把它放在柜子里,像对不快的回忆一样不再惦记它了。

晚上回到家,妻子便双手接过雨伞展开检查。出现在眼前的伞已经面目全非了,伞上多了无数被烧出的小洞,好像有人把没熄灭的烟灰倒在了上面。她气得噎住了,他看着破伞,被吓傻了。

他和妻子对视一眼,低下了头。接着,她把破伞扔到他的脸上,她的声音从愤怒之中恢复过来,大声喊道:

“哈!该死的!该死的!你故意的吧!得让你看看我的厉害!再也不能给你买伞了……”

一场战争重新开场了。暴风雨呼啸了一个小时,他终于有机会解释一下。他发誓一点也不知道这事,一定是有人恶作剧或报复他。

这个时候门铃声解救了他。原来是一个朋友到他们家吃晚饭。沃雷依太太把这事告诉了那个朋友。至于再买新伞,没希望了,她丈夫不可能再有新伞。朋友和她讲道理:“太太,这样一来他的衣服就要遭殃了,衣服比雨伞更值钱啊!”那女人依然怒气未消,她说:

“那么他可以用厨娘的伞,我没钱再给他买新绸伞。”听见这话,沃雷依不干了,他说:“那我就不去上班了,我……我绝不会拿着厨娘的伞到部里去。”朋友接着说:“去换一块伞面吧,并不是很贵。”沃雷依太太愤愤不平地说:“换伞面至少要八个法郎。八个加以前十八个,一共是二十六个!花二十六个法郎买一把伞,真是胡闹!”那个朋友是个小市民,忽然提出一个好建议。他说:“让您的保险公司赔偿。只要是在您家里烧坏的,保险公司应赔偿。”听到这个好办法,女人的气消了一半了。她考虑了一分钟,就对丈夫说:“明天,你到部里之前,先去保险公司检验这把雨伞的情况,让他们赔偿。”

沃雷依先生站起来说:“你们在说什么,我不去!只是损失十八个法郎,这没什么。”

第二天,他拿着手杖出了门。幸好天气晴朗。沃雷依太太独自在家,对那十八个法郎耿耿于怀。她始终惦记着保险赔偿。不过,她实在不愿看到保险公司那些接待人员嘲笑的眼神。她面对陌生人时很怕生,总是不知所措,为一点小事就脸红。

但损失十八个法郎就像割她的肉。她想忘记,但损失的痛苦一直折磨着她。怎么办呢?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她受着煎熬。忽然,如同懦夫壮起了胆子,她下定决心:“去了再说!”

为了得到赔偿,应该在雨伞上动点手脚,使它损坏得更严重。她从壁炉台上取了根火柴,把伞骨之间的伞面烧了手掌大小的几块。然后仔细地把剩下的绸面卷起,用橡皮圈箍好。她披上围巾,戴上帽子,拿起伞快步下楼,向保险公司所在的利夫力街出发。

快到保险公司的时候,她却犹豫了。自己该如何说呢?别人会怎样回答她?

她留心房屋门牌号,还有二十八个号。还有时间考虑。她越走越慢了。突然,她抖了一下,到门口了,门上金晃晃的几个字标着“马泰内尔火灾保险公司”。她停了一下,接着在原地来回走着,又发愁又羞愧。她终于暗自对自己说:“我应该进去。早点总比晚点好。”

进去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她来到办公大厅,大厅周围开着许多窗口,每个窗口里都能看见一个人头,身体被隔板挡着。

她停住脚步,向一位拿着文件的先生低声问:“对不起,先生,哪个窗口办理烧毁物件的赔偿?”

他大声回答:“二楼靠左侧,损失科。”“损失”二字,刺激了她的神经,她想快点离开,宁愿失去那十八个法郎。可是想到这个数目,她的勇气又上来一点。她喘着气,走一步停一步地上楼了。

二楼中间有一扇门,她叩了叩。里面有人响亮地喊着:“请进。”她进去了,看见那间大屋子中央有三位先生站着说话,他们佩戴勋章,仪态不凡。

其中有一位问她:“太太,您有什么事吗?”她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来……我来……为的是……火灾的损失。”那位先生恭敬地指着一个位子请她坐下,然后说:“请您坐一会儿,我马上解决。”他回过头和那两位先生继续谈话,他说:“先生们,敝公司相信应付给你们的赔偿不会超过四十万法郎。我们不能接受二位要求我们多付十万。而且估价……”

其中一个人打断了他的话:“就这样吧,先生,法院最后会裁决的。我们告辞了。”他们行了几次礼都出去了。她真想和他们一同出去,什么都不要求就此跑掉!可是她不能那样做了。那位先生走到她面前问道:“太太,有什么事吗?”她低声地说道:“我来是为了……为了这个。”那位经理诧异地低下头,看着她举起的那把伞。她用发抖的手打开橡皮圈。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只剩残破面子的雨伞残骸撑开。

经理说道:“这东西损坏得很严重啊!”她犹豫了一会儿说:“这东西花掉我二十个法郎。”他睁大了眼睛说道:“真的!要这么多?”“是的,这东西以前很好。现在我想请您检查它的情况。”“很明显,我看得到。可是我不知道它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她以为这公司不肯赔付这种小东西,于是说道:“可是……这把伞被烧了……”

经理并不否认:“看到了。”她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了。接着,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说明来意,连忙说道:

“我是沃雷依太太,我们在马泰内尔公司保了火险,我是为了要求赔偿损失来的。”她担心他直接拒绝,又添了一句:“我只要求您为我补上一个新伞面。”这可让经理为难了,说道:“可是……太太,我们不是卖伞的,没法承担这类修理。”女人有点希望了,胆子更大,她说:“我只想得到修理的费用。我自己能找人修。”经理有些抱歉地说:“真的,太太,这真不算多。没人向我们要求赔偿这样轻微的损失。例如手帕、手套、扫帚、旧鞋子等每天都可能遭受火灾的小东西,我们是无法赔偿的。”

她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说:“先生,去年十二月,因为烟囱失火,我们最少损失五百法郎,沃雷依先生没有要求赔偿,今天要求公司赔偿我的雨伞是应该的。”

经理看出她在说谎,就带着微笑说:“沃雷依先生损失五百法郎都没要求赔偿,现在却要求赔修理雨伞的五六个法郎,实在太奇怪了。”

她镇定地答道:“先生,请您原谅,五百法郎的损失,是沃雷依先生的。这十八个法郎的损失,是我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经理看推脱不掉这女人,并且不想浪费时间,于是用退让的口气说:“请您说说这个损失是怎样造成的。”

她觉得胜利就在眼前,便将准备好的话叙述起来:“我家大门旁有个放手棍的铜架。一天我回家的时候把这把伞放在架子里。架子上有块板子放着蜡烛和火柴。我伸手取了三四根火柴。拿了一根一划,谁知它断了。再划第二根,燃了却又马上灭了。再划第三根,也是一样。”

她说到这里,经理用一句俏皮话打断了她的叙述:“那火柴是政府制造的吗?”

她没明白这个意思,继续叙述:“可能吧。第四根终于着了,我点燃蜡烛,接着进房准备睡觉。过了一会儿,我闻到一股东西烧焦的味。我一向是怕火的。真要发生火灾,绝对不会是我的错!特别是遇到那次烟囱失火后,我一直很小心。因此我马上起床走到外面,像猎犬一样四处寻找,终于发现雨伞烧着了。可能是掉进去了一根火柴。现在您看它被烧成什么样子了……”

经理已经决定赔款,问道:“这种损失,您估计要赔多少钱?”她不敢确定,没有说话。最后装大方地说道:“请您叫人修理一下。

修好后我来取。”他拒绝了:“不成,太太,我不能这样办。您要求赔多少,告诉我吧。”“先生,可是……这样吧,我把伞拿到一家伞店里,让他们配一个结实的绸伞面,然后我把发票送来,这样好吗?”“很好,太太,就这样说好了。我给您写一张通知出纳科付款的条子,那里有人会赔偿您费用的。”于是他写了一张条子交给沃雷依太太。她连忙伸手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担心经理反悔就匆匆走了。

她心情舒畅,要找一家与众不同的伞店。看到了一家华美的店铺,她就走进去,坚定地说:

“这是一把要换绸面的雨伞,请您用最好的绸子。我不会在乎价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