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陪他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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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舊愛(1)

典青入土那天馮子剛沒有回國,消息到後,他在住處備了果酒遙寄。

當夜獨飲大醉,都說夢中不知身是客,他倒很清醒,醉中的軀體失去了重量,無適所,也在掙扎,他早放棄的掙扎。

他在典青發病後曾經回去了趟,親眼目睹典青似乎很容易地放下了一切,沒半點對病的意見,疏淡拓樸,但他心底明白,這與她過去的個性違逆。

是人生就該有個過程,但是,關於活多長或多短,一向不在想像中,可也不該衹有有三十四年。明明開始了,卻又突然結束。

幸好典青死亡的過程是那麼直接,就在人們臆測她痛不痛怕不怕,她走了。至於她內心的想法,一如過往,沒有任何留下痕跡。

他也曾經想像,如果倆人果真結婚,日子會不會如此理性、正常?

日影逐漸西移,漫長的晝夜或四季,日子返複而已。

程家共一兒兩女,大兒子留在家鄉陪奶奶沒跟著一塊到台灣。典藍是老么,和典青足足差上六歲。典青剛落地,典藍的父親先隨部隊上了台灣,母親接續上了後頭才到。典藍從沒見過哥哥,一張照片都沒,這個家,永遠少了什麼。母親到後,夫妻倆感情不知怎麼變淡了,想兒子,對眼前就開始埋怨產生幻想,據說是那年代很多人患的環境失調症,從此,留在了自己的世界再沒回過神來。

她們母親成天定坐屋內,不做任何家事,偶爾打扮整齊穿著舊式仍見質料的衣裝出門,無非出去走走或看場電影。典藍恆久記有母親走過長長眷村馬路完全不搭理任何人而周遭儘是詫異眼光的印象。母親在屋裡時,則像一株靜靜的蓮花,太陽出來後枯萎了,綠樹底下是流動的池水。

典青首次離家那年典青才小學,下課回到家,看著典青一件件衣服往身上試,不像要離家,倒像準備如何出場,鋪了滿床縐巴巴的衣服。典青的世界根本是個大人世界,白皙豐滿,不是她的孩童夢境。

她問典青:「妳要去那裡?」典青穿回學校制服,臉色青白。附近鄰居媽媽都說典青長得好,南台灣的毒太陽怎麼也曬不到她。她祇知道典青晚上夜校回來每次有男生送到村門口,後來進一步送到家門口。她母親從頭沒有看到,父親問過幾次,母親在屋裡叫道:「你們安靜點好不好?」村子裡的風言風語永遠聽不到。

她是這樣看著典青長大的,並且離開遠遠的。後來成為習慣。徹底是兩個世界,她們小時候的身材和長大後的遭遇。

典青陷於恍惚,沒有理睬。

好像典青兩個月後才回家。這期間謠傳四起說典青是紫微幫小么妹,她不相信。典青像母親,生性沈默,人家怎麼會服氣她呢?典青再度失蹤時,鄰居長舌婦說典青懷孕了,她才不相信。他們家就四個人,典青要跑到那裡去呢?她為什麼待不住家裡呢?

父親壓根不見找典青的意思,當沒那回事。家裡面從來天黑比別家早,亮得晚。好像沒有什麼亮不亮。

她真難瞭解大人的想法。沒多久報上刊登警方呼籲幫派分子自首的新聞,村子上炸開似的,四處見到竊竊私語、猶豫的人群,連母親都感染到了,反常地頻頻問父親:「典青呢?」「上台北念書去了。」父親說。看準了母親失去了時間感。

隔壁楊哥哥常跟典青站在巷口樹下聊天,也不知道典青下落,幾次在路上攔了問典青的消息,後來更跑到家裡來打聽,父親反問:「你跟典青有哈關係?」

是典青自己回來的,換了一身新衣裳。肚子沒有大嘛!反道小去了幾歲似的,瘦了更白了。

當楊哥哥和典青在村口出現時,他們在家已經得到消息。楊哥哥推著單車個頭高大,兩人並肩而行十足引人注目,走到門口講了會兒話,楊哥哥說:「妳的事我來解決。」然後目送典青走進家門。她後來想想,那時代的男孩有股血性氣味。楊哥那年才多大?十九歲吧?

典青進門後,父親未加表示,當昨天才見到她似的,叫典青去梳洗睡覺。母親反倒好發一頓脾氣,隔著窗帘指責,約或氣典青把生活秩序弄亂了。其實不是第一次了。

不久,楊哥哥出了事,在別個村上被砍傷流血過多致死。她真不瞭解,楊哥哥那麼乖的男生。楊媽媽哭昏在他們家好幾次。他們家彷彿更暗了。父親叫典青給楊媽媽下跪,倔強如典青不僅照做恭謹,而且哭了。好像從那時候,就再沒見典青流過淚。逾年半之久,典青足不及戶,光在屋裡看書或發呆,他們家擁有兩份沈默,更趨安靜。往常盯上門的小太保、非小太保,瞬間失了蹤影。恰像他們家的安靜流洩出去,那段日子村上亦十分無事。

典青再度離家為北上念大學,整整四年,外人對典青表象、內裡的瞭解到達真空。記得放榜當天,村上考取大學的人家,大肆燃發鞭炮,巷弄之間瀰漫一股煙霧及喜氣。沒有人相信典青會考取大學。典青早早上了床。

爾後典青回家,泰半為楊哥哥的冥誕或忌日,楊家自搬離他去,典青回家即與坐監無二樣。村上流言並不輕易忘掉典青,多是強加附會,彷彿感嘆時下一般混太妹亦不如程典青。

她們母親恆常如昨年紀,無關生老病死、心情。另有可循的生命脈胳。

人人都誇典青上進變好了。她反而喜歡以前漂漂亮亮,偶爾撒野的典青。

舉家北遷後,典青留校任助教同時不見天日的補托福,她才真正有機會發現典青的生活乏味到這地步,一般人很難捱得過。

她成年後再看典青並沒有小時候看起來那麼大,但距離是更遠了。難不成典青停止了成長?

有個雨夜,她在燈下準備大考,接近子夜典青才回到家,洗完澡便慣常坐到桌前,垂落漆黑的短髮虛掩住臉頰,不知道又是幾點上床。她比較懂得欣賞女生了,發現典青真有抹旁人少見的寧靜,是大風大浪後的沈著,不取不求。別人看見的也永遠是背影。

她俏俏踱到典青身邊,典青攤著書正在看英文單字,低聲反覆練習,明顯那些字根本沒往心裡去。典藍站了會兒,典青不意回頭看到她失聲蹦起老高,隨即又笑笑作無事狀繼續看書,太過沒事了,顯得很陌生。原來典青根本沒在看書,腦中不知道轉兜個什麼,就這樣典青唸書才比一般人辛苦?還是典青脫離真實生活太遠?典青常泛起如小女孩般的生澀,讓人更想起那些當年,也許典青自己從來沒有忘過。

她一直沒問典青那年懷孕傳言確有其事嗎?

似乎因為她並無意即刻離開,典青衹好問她將來的打算。她直截了當:「嫁人!」典青很認真的想了會兒。她問典青:「妳呢?」典青又是遲遲才回道:「不急,再說吧!」

再說?難道典青不管時間?典青像她們的母親嗎?她背脊一道涼。

典青猶豫,顯然是在考慮「說」或者「不說」。

「怎麼想到嫁人?」典青視線落在一個一個英文單字上。

印象中一向以為典青的臉型細長瘦削,逼近了,發現根本緣由當然聯想,不常笑都該是副長臉?典青有張中國人所謂的團團臉,小則小卻光潔圓潤。

「還不夠嗎?」她問典青。

典青頓時沈默下來,她實在不耐煩這種態度,燈下典青彷彿永遠不死不活,這幅畫面極盡說明,會是典青目前和未來。以前呢?

她離開典青周邊的光圈,恰像走出典青的世界。有誰進去過?

她不禁回過頭看去,典青坐姿未變,既不向前也不後顧,她們之間的溝通徹底斷線,那份姿態一如典青堅持如此?

她回房關上門,了無睡意,她在房裡踱步,期望聽見一點聲音,有一點點話的回響和時間過去的太息都好。因為她才是困獸猶鬥嗎?

她們家不久就會收到村上的紅白帖,隔著時間做一級級成長驗收。喝喜酒成了父親唯一的娛樂,去前興奮十分,事後則落寞卻從不問典青的打算,連背後也不提。事實上,在她們家吃老本的歲月裡,最知人間事的是父親,也最省,什麼都捨不得,不把減輕擔子的希望放在典青身上,是因為沒希望嗎?

典青到底補了多久托福,彷彿很長,總之想起來,永遠是冬夜裡伏案的背影,然後她把門完全關上。

在他們這個時代,她見過太多不用功而分數徒高之人,似典青專心一意而無所得的反而很少見。一連串夜讀即使典青上了研究所仍依舊。她才發現典青像母親,連柔弱也是份堅持。

更像典青和易醒文的感情。

不知道何時開始,他們家電話經常三更半夜響起,仔細推算起來,是典青進入研究所以後。有幾次她回家晚了,推開門便看見典青坐在電話機旁,電燈捻弱了,聲調偏低,然而很明顯絕非什麼甜言蜜語,因為典青久久才有那麼一句。哪種感情使人如此無奈呢?而對方的深夜打電話之舉,可見不尋常。

又是一幅畫面無從解說、無以釋懷,亦將變成典青生命中的代表作嗎?典青目前的心境仍不能絕於感情的困擾嗎?母親視生命如空白,父親絕口不提過去,她又能問誰?問典青嗎?

對方顯然極瞭解典青作息,典青不在絕沒電話,每回踏進家門五分鐘內,一定有動靜。難道兩人剛分手?如此無日無夜,這人和母親一樣沒有時間感,對方是活在哪個時空?她那一陣子正和湯遠交往,對鈴聲特敏感。有天,電話響了,典青不在,她拿起話筒急急問:「湯遠?」那頭沈默半晌:「我是易醒文,請問典青在嗎?」

她聽過易醒文,當學生最知道的就是老師,尤其是年輕好老師,尤其是易醒文。易家背景淵厚,文章世傳,易醒文在幾次政、教交流中擔當權衝,備受矚目。是大專院校的青年之神。她不確定每次打電話來的是不是他,說話大多怕洩了自己的底,於是簡單明瞭回答:「人大概快回來了!」

「你是典藍?」易醒文問。

她怔住了,易醒文說:「謝謝妳!我再打電話找典青。」

易醒文掛下電話,她聽到喀啦一聲,突然明白典青不會平平淡淡終其一生,無論典青開始的早或晚。

從沒有一次她那麼注意典青的消息。典青回來後,電話又響了,她知道是易醒文。典青講電話的神情,差可預感他們之間的發生。那通電話,逾時兩個鐘頭。當晚,典青房裡的檯燈徹夜未滅從門縫透出柔和的暈光。屋外又在下雨。

易醒文並未在國內久待,報端有段時間經常披露他的消息,似乎隨即可佈達重用,又遲遲不見下文。癥結何在?報紙反而故作姿態惜墨如金,在行批之間,足可採證的即易醒文婚外關係多所詬議成分最濃,且女方背景渾濁不堪一提,又以曾涉及幫派,輿論難容。

就這樣草草結束了嗎?沒有人知道,典青神色如常,她真想剝掉那層皮面,一探真相。

易醒文沒有再出現,他回來又出國,似乎大半時間在空中,彷彿定不下來。

直到典青追思安殮當天,易醒文才再露面,並且隻身單獨來拜,她在人群中看到他,確信有些事永遠不會過去,衹是人們把握不住。

他和典青三、四年不見了吧?怎麼就兩鬢飛白,神情憔悴?他行祭禮,典藍站得很近,易醒文渾身散發出一股安靜的味道,恰如典青。他鄭重行過禮,便退到靈堂左側凝望典青遺照。她慶幸選了這張典青微笑的照片,已死之人仍張嘴開懷笑著,不免有點反諷,太肅穆又顯得呆板。

恐怕易醒文不在乎,他置身靈堂,卻恍若四周無人,典藍不時抬頭找他,突然像掉進了異質時空。在夜裡、雨裡,典青跟他通著電話,也許是談判,然後他離開某種存在關係。典青這次在真正的現實中離開了。她注視易醒文,覺得四周也像不存在。

輓聯如幕,淒白的末生在其中演出,是哀泣味最少的祭禮!母親不哭不語,瘦得厲害,父親穿上捨不得丟的衣服彷佛又回到某個時代。空氣悶窒到底,母親終於無聲地昏厥過去,一場喪事這才有了點悲劇意味。

目睹至此,應該易醒文要懷疑既往,當不當堅持吧?就算堅持,也沒有多少日子好過。為什麼不堅持呢?

易醒文知道馮子剛嗎?

馮子剛不會來的,他離開時就答應了典青。

易醒文遠站在人群中目送啟靈,典藍步上車尾,眼及處全是香煙、肅穆的臉,她找到易醒文深深對他一笑,那笑,定格在殯儀館的紛擾中。是對生者的遺憾致意。易醒文的心情這輩子定格在那裡?過得去嗎?

灰塵罩住過去的一張張面孔,有輕有重,總也有某些在別人生命中佔下一席,是別人腦中的一張臉,有知有不知。典青的靈車在市塵中沒有引起太多注意。

典青臥病半年,馮子剛曾經回來,聽到典青發病後即刻整裝。他去國十五年,家業無成。十五年?令人難以想像怎麼過來的,如典青一般嗎?見面後,發現這問題太過正常,有些人生活從來沒有苦不苦。典青和馮子剛的確有某方面的相像,彼此之所以難相溶入,是命中各有地步?既不能多發展,陷於苦境,亦是當然。馮子剛忍受自甘,易醒文呢?由易醒文不能不油然想及馮子剛。

那一個月,馮子剛餘事全部放下,經時坐在典青床前。他匆忙返抵,沒備禮物,恐怕典青等不及。

馮子剛偕同馮子平前來,馮子平與典青有同事之誼兼而居中牽線。兄弟倆在病房外碰到她,馮子剛誠摯十分地問:「典青確定是肝癌了?」她立刻就肯定馮子剛、易醒文是同一類型他們講話都透出一份掩飾住的熱。馮子剛還先到主治大夫處研究了典青的病況,不以身分未明在意。

見到馮子剛,典青毫不意外,似乎一件事情遲了,所有都趕不上了。心情亦復。

典青臥病前後俱十分平靜,唯對馮子剛匆匆趕回深覺歉疚。探病人潮逐漸褪去後,經常衹他們兩個留在病房。沒有人知道他們談些什麼。

靈車拋下鬧市轉往山徑,為了方便入土,墓園中心一路詳立指標,予人容易引靈西方。墓地在市郊,一段不近不遠的人生。

典青入院後,父母親的埋怨日漸高漲,三十多年衷內非吐於一旦。上山前,典藍請朋友力勸兩老留在家中,人間抱根已經太多了。讓典青清靜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