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悉悉嗦嗦的音浪充滿整個空間,觀禮的人照例是看看哀者,再環顧祭者,碰到熟人便迅速迎上去,很誠懇地:「好久不見,好吧?」回什麼話都嫌刺耳。
「生意興隆通四海。」老張面無表情的喃喃唸道。
他不知怎麼又想笑,好像一種哀傷過了份反而麻痺了的情緒,根本無從控制,表情一牽動明明是哭,扭過了份便像笑,完全的變形。
幾近正午,天氣有點熱,不是真熱,香煙梟繞,鈸鼓喧天,重重疊疊的孝服感覺著熱,他沒有擦汗,喪事發的素帕他一向怕用,有股死亡的味道,連帶也不敢用自己的手帕——也是白色。
廳外鮮亮的陽光照在靈堂門檻上,投下一道陰影,像小說上形容戶大宅深諺靜午後的景象,每有人跨進來,就在陽光中投入一道陰影,拉得條長完全走樣,老張半晌沒聲,突地拔起一聲:「主祭者就位,陪祭者就位!」
他不經意一抬頭——竟是自己的父親當主祭者。他瞪大了眼睛——是父親?怎麼會呢?父親很肅穆的行完禮,走到喪家席位,老太太迎了上去,伸出雙手,啣哀莊重的說:「謝謝!謝謝!真太打擾!」李老先生一臉凝重:「真想不到,嫂子節哀!」
父親怎麼會和自己同時出現在殯儀館呢?他記憶裡從來沒有和父親並立哀悼的場面,好像也不同能,除非——他不禁打了一道寒顫,父親竟到了出現殯儀館而不覺老的年齡了。
李老先生反身跨出靈堂,兼伯跟著,才剛邁出木檻,背後倏地響起:「主祭者就位,陪祭者就位!」他連忙出聲:「爸。」
李老先生停住腳發現是他:「我來弔祭老同學!」
「怎麼從沒聽您提過?」「好久沒來往了,訃聞都沒發到家裡。」停了一下,才低聲說道:「真沒想到。」
「您要不要去辦公室坐坐?」
「不了,跑一趟有點累,早點回公司休息一下。」說完像是有話,看了看四周才問:「工作習慣了嗎?」
這時老張率了喪家孝子女各持一柱香遙天送靈,廣場上迅速達到飽和,他拉了父親往外靠一步,老先生連忙:「回家再說,我先走一步。」
「爸爸,不能這麼說。」他在心底喊道。李老先生逕自往前走去。
送父親出了大門,迎面就是大馬路,路上車喧人多,和著背後的哀樂,彼此干擾不休,終於達到一種「吵死人」的地步。望著父親漸遠的背影,想不起任何事。轉身正要往裡走,便看到老張熱練的招呼喪家搭車送靈,倏地腦裡冒超一連串的——「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轉頭向街外,正來得及看到父親的背影,站在斑馬線底,一輛輛車橫過,久久還過不去。
坐在幽暗的客廳裡,夜深了,他晃著父親的搖椅,上下盪著,玉華從臥室出來,站在他身邊半晌才說,「這還不睡?」
「睡不著,玉華——今天爸爸到殯儀館去了。」
「去看你?」
「不是,去祭悼一個朋友。」「誰都會有這樣的機會啊,快去睡覺了!」
他搖搖頭:「妳不懂,妳去過殯儀館嗎?」
「沒有,可是覺得很熟。」
「我正好相反——妳先去睡吧。」
她點點頭:「真不知道你怎麼了?」也不是真想問他。
四週是真正安靜了下來,黑暗裡卻有更多潛伏的不安。搖椅上下劃著弧度,成了唯一有動作的生命。「妳不會懂的。」他在心裡上下掛著這句話,尤其今天那一幕,不去接觸怎麼會懂,要她用什麼去接觸呢?鄭重的死亡嗎?他知道老張那批人在場外講的笑話、工人的冷漠,身後之事他太清楚了,把自己家裡的喪事當工作來辦,他怎麼去鄭重呢?想到老張讀祭文的油子像都惹人發笑,怎麼去進入狀況呢?
直望過去,父親屋內留有一絲殘光,母親去後,父親看書太倦不知不覺便會睡著,常常都是他幫著關燈,今晚——算了,讓它亮著吧!明天又快來了,奇怪,他倒從來沒有「不幹了」這念頭,觀看眾生癡相似乎已經上癮,不痛不癢的工作再也不想幹了。
熄了客廳的燈,「去睡覺吧,那有因為怕死而不敢睡覺的。
一大早他坐在辦公室,外面已經哀樂逼人了,「今天休戰一次。」他對自己發誓。
辦公室裡站了許多交涉追思場地的人,都置若未聞外面的聲音,不時露出辦事時該有的微笑、哈腰、握手;別人的痛苦是不切身的,一牆之隔,在裡面還可以笑,走出去便自然而然的節哀容憾,外面陽光高照,光明喜氣的不像是有人必須去世的日子;他含了根煙在唇上也不去點它,心裡止不住的冒出——「到外面去走走吧」,看看戰爭以外平和的死況,死真是沒什麼了不起,全是那回事,像唇上的煙,不點它就不會燃盡,哀傷的情緒還是少用為妙,他朝自己笑笑——你快成哲學家了。
「死也沒什麼大不了,久了你就知道!」「你來多久了?快了,再一個月就夠了。」都是老張的說法,老張真逗。可是,這個時候想這些事做什麼呢?
「真不知道你怎麼了。」玉華也這麼問他。
自己不是有點神經錯亂了吧?
「都要求排好日子,立刻辦,馬上辦,人都死了,還那麼計較。」吳主任不也有他的輕率?
那麼自己為什麼該慎重呢?生生死死哦!
「李先生!」一個工人進來站在他前面,遮控了全部光線。
「什麼事?」含著的煙隨手放到桌面
「老張到現在還沒來?」
「打過電話沒有?」
「打了,沒人接,喪家哭得死去活來,說人死了還不得善終。」
「兼伯,你去看看吧。」吳主任抬起頭皺了下眉。
一跨進靈堂,總務立刻迎上來:「李先生,真要命,萬事俱備,怎麼出了這問題呢?」
「像什麼話?」有人在旁邊幫腔。
「抱歉,抱歉,我們也沒想到,我們儘量找到司儀,偏偏今天各廳都在辦喪事,臨時找人真找不到。」跪在靈台兩側的孝子女一聽,「哇」的大聲哀號起來。
「親友都到了,怎麼辦呢?李先生,千萬幫忙,人一生也祇這麼一次——」
「我懂,我懂!」廳外、廳內黑壓一片,逼得人想離開現場,才一動腳,所有的眼光都盯過來。
「死也沒什麼大不了。」老張說的好「你把公祭名單給我,我來。」他對總務說。
「謝謝!謝謝!」所有的眼神才都平和下來,當然他在這裡做事,就懂得行禮如儀,沒有人懷疑他的能力,祇要有人承擔「未知生、焉知死」的神秘後果,否則大家不安、心。
「公祭開始。」一批人立刻挨挨蹭蹭的擠排到位。
「一鞠躬,再鞠躬……獻花、上香、獻酒、讀祭文——維——嗚呼遠公,我輩英榮,生未虧損,死亦相當,在世曰直……我輩英榮……」怎麼又接回原行,他立刻抬頭察看祭者,沒有反應。
「在世日直,其介耿耿………尚饗!」他大聲唸完。
一批退下又換一批,可能死者也不知道自己朋友如此多;唸著、唱著,原先的緊張一掃而空,他突然覺得很清明,地位很超然,而且——如果有對象,還可以行之有餘的開個玩笑,左觀右看一眼,並沒有發現熟人,真可惜。
「來!來!蓋棺了。」他大聲喝道,然後往棺木內衣望,正好一張安寂的臉,他立刻閉上眼;喪家老小都扒了上來。
「爸爸啊。」
「老伴啊!」
「爺爺啊!」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撂開要封棺的手大叫:「不要燒死他嘛!會痛啦!爸爸!爸爸啊!」
「好,好!再看一眼,再看一眼!」他漫聲應道。總算是大功告成,他一路哼歌跨進辦公室,祭文也忘了什麼內容,「連老張也不過如此!」他想。
「再看一眼,再看一眼!」他突然想不起這話有什麼不妥。
「兼伯,你快趕到醫院去看看!」吳主任神情緊張的迎上劈頭就砍一句。
他站在那裡不解,這話不像——「兼伯,你到靈堂去看看」,而且,只是去「看看」?但是,聽起來又像自己想過千百遍很熟的話,一時完全又想不起來。
「為什麼?」他其實不想知道。
「剛接到電話,你父親腦溢血——」
「哦!——」不等說完,他已經走了開去,為什麼?他是想問為什麼不是感冒或者胃痛,老張沒趕上他去替了,爸爸,你千萬不可以讓別人替了我啊!爸爸,你千萬不要給老張他們認識,您不知道他多壞——他快步在街上竄著,有點火,有點慌,完全忘了方向。
夜深了,玉華在停屍間門口燒紙錢,老人家平穩地擺放在石床上,全身佩戴整齊,停屍間燈光微弱,燒紙錢的聲音不時從門外傳來,父親面容安詳,他自己呼吸時,幾乎覺得父親胸口也上下的跟著起伏,但是,這不是睡覺,而是死亡,因為四週的空氣停在一點上,都凝罩在老人家的臉上不再過去,他伸手揮了一下空氣,死亡已經進入他們家,卻像睡覺,他需要去熄那盞殘留的小燈嗎?爸爸,您睡得舒服嗎?他慢者有點害怕了,死了是怕那人突然活過來,睡覺是怕他再醒不了,死亡何曾威脅過他?祇是充塞在他四週。
他抽出煙乾放在唇上,人的呼吸多麼重要,他現在明白了,他們父子感情很微妙,是全然不交叉的二個正方,大小、長短都相同,外人一看便知道他們是父子,問題是彼此不容易靠近,因為太方,可是他們自己清楚彼比的存依關係,他站在那兒,看著這個跟自己差不多的方形在被侵蝕得不成形,「爸爸!爸爸!您怕嗎?」他忍不住抖顫長跪下去。
天有微雨,靈堂前的碑坊上寫——李定同先生追思禮拜。前來弔祭者一堆堆散站在廣場上,兼伯抬眼從靈台邊望出去——怎麼是個陰天?他記得多少個喪事都是大晴;玉華在對面站著,多可憐,祇有他一個孝子,抬眼看,父親遺照,平和溫雅,看不出對死還有什麼要求。喪事多麼需要喧鬧,這樣單一掛著,怎麼也隆重不了。
「家祭開始——」老張宏亮的聲音又鈸起。
「孝子答禮!」他跪了下去。廳裡照例是黑壓一片,祇是他一點也聽不真切。走進來的人群沒在門檻處投下一道陰影。
「孝子答禮!」他又跪了下去。來弔者不知道是誰,人影不停晃動,儀式進行到那一階段了?他自己怎麼會跪在這裡呢?不是該到處走著嗎?或者站到老張身邊聽他講兩句笑話。他轉頭去找老張,老張開著嘴,正要唸什麼;見他轉頭,移兩步到他身邊,用眼睛問他什麼事?兼伯搖搖頭。
「孝子答禮?」他是在辦自己家的喪事了?是他的老父親去了嗎?「我先走一步?」爸爸,下次不要這麼說了。他抬眼再看著遺照,是那個叫他「習慣就好,把它當一件事去做,不要牽扯到情緒。」的老父親嗎?他十歲喪母,最深刻的死亡印象來自書本,對別人的喪事,分明可以高唸——「再看一眼,再看一眼!」他那裡需要再加一次經驗呢?老張呢?老張需要嗎?吳主任需要嗎?他們都站在不遠處,兼伯想過去問問。
「起靈了。」老張挨到他身邊,例外地小聲告訴他,扶起他,拍了下他肩膀,他深深的看了老張一眼,他們一向合作得多好。
「走吧!」老張指指後面停靈間,奇怪,怎麼不講「死沒什麼大不了」呢?兼伯挨挨蹭蹭的走對棺邊,一列列親友經過他身邊向裡探首,還叭叭的掉淚,為什麼要哭?不是笑話慣了嗎?他木然的向前方凝視,幃輓擋住了一切,但是,他想看看外面的陽光。老張扯住他的孝服:「你還好吧?」他把手娜遠,真想做些別的事,眼前卻祇有一件事可該有人來找他商量下一場喪事吧?老張拿來一把香,煙霧裊繞,把他和大家隔得好遠,角落邊一群工人正等在那裡,全是平常慣了的表情。多熟悉又多陌生;是誰說過——「死跟生其實是一回事」的?爸爸,為什麼「去多看看也好呢」?您又習慣了嗎?
「蓋棺了,蓋棺了,來,來,再——」見還吐出來,他飛快的摀住老張的嘴。
「夠了吧你。」他大聲吼住。慢慢的,他回到棺邊,俯看著安詳如睡的父親,輕輕撲在棺上哀號唸道:「再讓我看一眼!再讓我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