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個月,她把事情看透了——這一生一世對我而言永遠是一生一世,不能更好,也不會更壞。她寫著。每天,他們在各地參觀、採訪,日程安排的很緊湊,像在跟砲彈比速度。她累的半死,但是在精神上卻是獨立的,離愛情遠些,人也生動多了,不再是黏黏的,模模糊糊的,那裡必須用最直覺、最原始的態度活著,她看了很多,反共的信心,刻苦的生活,看到最多的,是花崗岩,是海,是樹,是自己。
住在縣委會的招待所樓上,每天,吃完晚飯,砲擊前,有一段休閒時間,大家都到外面走走,三五成群,出去的時候是黃昏,回來時黑暗已經來了。她很少出去,坐在二樓的陽台上,腦子裡一片空白,看著這些人從她眼簾裡出現、消失。團裡有位男同事對她特別好,常陪著她,她放在心裡。碰過太多人對她好,現在,卻寧願生活一片空,她把一切都存起來,滿滿的,不能動,否則就要一瀉千里。
她寫信時,不忘記告訴他——她想他。
她買了一磅毛線,用一種異鄉客無依無靠的心情,一針一針打起毛衣來,灰色的,毛絨的,打到最後就常常發呆,寫出去的信都沒回音,她還是會把臉偎著毛衣,淚水一顆顆淌下來。那男同事看不慣,拖著她,到處去看打在堤岸上的海浪,帶她去馬山播音站看對面的故國顏色,帶她去和住在碉堡裡的戰士聊天,去吃金門特有的螃蟹、高粱,但是從來不說什麼。一個對她好十倍,寵十倍,了解十倍的感情,比不上一句話不說讓她吃足苦頭的感情,她恨死自己了,十二月的風,吹得她心底打顫。
毛衣愈打到最後,愈不能打完,是不是因為太像戀愛,該結束時偏不忍心結束,費了太多心,有過太多接觸,無論是好是壞,總沒有完成的快樂。終於打完了,她寄回去給他。
回到台北,她行李裡什麼都沒增加,費敏從來不收集東西,但是她帶回了金門特有的獨立精神,不想再去接觸混沌不明的事,他們的愛情沒有開始,也不用結束。
他現在更不放心在她身上了!
有天,採訪一件新聞,三更半夜坐車經過他的事務所,大廈幾乎全黑,只有他辦公室那盞罩著黃麻罩子的燈亮著,光很暈黃,費敏的心像壓著一塊大石頭透不過氣來。他父親是個傑出的藝術家,有藝術家的風範、骨氣、才情、專注和成就,但是在生活上很多方面卻是個低能的人,他母親則是個完全屬於這個世界的人,很多人不擇手段的利用他父親,他父親常常不明就裡,全力以赴的去吃虧上當,家裡的一切都靠他母親安排,愈加磨練了一付如臨大敵處處提防別人的性情。他父親的際遇使他母親用全副精神關照他,讓他緊張,他很敬重父親,自己的事加上父親的事,忙得喘不過氣來。現在,夜那麼深了,他不知道又在忙什麼?一定是坐在桌前,桌上計劃堆了老高,而他一籌莫展,無論做什麼,他都不願意別人插手。費敏需要休息一陣了,她自己知道,他一定也知道。
費敏從此把自己看守得更緊。日子過得很慢,她養成了走路的習慣,漫無目的走,她不敢一個人坐在屋裡,常常吃了晚飯出去走到報社,或者週末、假日到海邊吹風,到街上被人擠得更麻木。
從金門回來後二個月,她原本活潑的性情完全失去了,有天,她必須去採訪一個文藝消息,到了會場,才知道是他和父親聯合辦雕塑展的開幕酒會,海報從外面大廈一直貼到畫廊門口,設計的很醒目。她不能不進去,因為他的成功是她要見的,展出的作品沒有什麼,由他父親的作品,更加襯托出他的年輕,但是,她看得出,他的作品是費心掙扎出來的,每一件都是他告訴過她的——讓我們的環境與我們所喜愛的人生緊緊地結合在一起。人很多,他站在她一進門就可以看見的地方,二個月沒見,他一定是倒過又站了起來,站得挺直,她太熟悉他了,他的能力不在這方面,所以總是在掙扎,很苦。這些作品不知道讓他又吃了多少苦,但是,他沒有把它們放在眼裡,她不敢再造次。真的要忘掉他說的——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愛。他們之間沒有現代式戀愛裡的咖啡屋、畢卡索、存在主義,她用一種最古老的情懷對他,是黑白的、人性的。他們兩人都能理解的,矛盾在於這種形式,不知道是進步了,還是退步了。
他走了過來,她笑笑。他眼裡仍然是寂寞,看了讓她憤怒,他到底要什麼?
他把車開到大直,那裡很靜,圓山飯店像個夢站在遠方,他說——費敏,妳去那裏了,我好累。她靠著他,知道他不是她的支柱,她也不是他的,沒有辦法,現在祇有他們兩個人,不是他靠著她,就是她靠著他,因為祇有人體有溫度,不會被愛情凍死。他問費敏——那些作品給妳感覺如何?費敏說,很溫馨。他的作品素材都取自生活,一籃水果,一些基本建材,或者隨時可見的小人物,把它整理後發出它們自己的光,但是,藝術是不是全盤真實的翻版呢?是不是人性或精神的再抒發呢?以費敏跑過那麼久文教採訪的經驗來說,她清楚以人性的眼光去創造藝術,並不就代表具有人性,必須藝術品本身具備了這樣的能力,才可以感動人。他的確年輕,也正因為他的年輕,讓人知道他掙扎的過程,有人會為他將來可見的成熟喝采的。
她不願意跟他多說這些,她是他生活中的,不是思想層次中的,他不喜歡別人干涉他的領域,他更有權利自己去歷練。夜很深,他們多半沉默著、對視著,兩個月沒見,並沒有給他們彼此的關係帶來陌生或者親近,他必須回家了,他母親在等門。以前,由費敏說——太晚了,走吧!現在,他的夜特別珍貴,不能浪擲。他輕輕的吻了她,又突然重重的擁她在懷裡,也許是在為這樣沒結果的重逢抱歉。
以後,她開始用一種消極的方式拋售愛情,把自己完全亮在第一線,任他攻擊也好,退守也好,反正是要陣亡的,她顧不了那麼多了。
他生日到了,他們在一起已經整整渡過一年,去年他生日,費敏花了心思,把他常講的話,常有的動作和費敏對他的愛,記了一冊,題名——意傳小扎。另外,用錄音帶錄了一卷他們愛聽的歌,費敏自己唱,有些歌很冷僻,她花了心血找出來。她生日時,他給了她一根大蠟燭,費敏對著蠟炬哭過幾百次;這次,費敏集了一百顆形狀特殊的相思豆給他;那天晚上,他祖母舊病復發,他是長孫,要陪在跟前,他們約好七點見,他十一點才來,費敏握著相思豆的手,因為握得太緊,五指幾乎扳不直,路上人車多,時間愈過去,她的懊悔愈深。
他突然出現在她眼前時,費敏已經麻木了。他把車停在外雙溪後,長長噓了一口氣,開始對她說話,說的不是他的祖母,而是李眷佟,她父親病了;連夜打電話叫他去,他幫她想辦法找醫生,西醫沒辦法,找中醫,白天不成,晚上陪著,而他自己家裡祖母正病著。費敏不敢多想,有些人對自己愛著的事物渾然不覺,她想到那次在街上李眷侈的神情,她捏著相思豆的手把相思豆幾乎捏碎。他看費敏精神恍惚,搖搖她,她笑笑,他說:費敏,說話啊?
費敏沒開口,她已經沒有話可說了。她真想找個理由告訴自己——他不要妳了!
可是她有個更大的理由——她要他。
他問費敏,有錢嗎?借我二萬?爸爸的事情要用錢,不能跟媽要。費敏沒有說話,他就沒有再問了。
第二天,費敏打電話給他——錢還要用嗎?她給他送去了。他一個人在事務所裡,那裡實在就是一個藝廊,他父親年輕時和目前的作品都陳列在那兒,整幢房子是灰色的,陳列櫃是黑色的,費敏每次去,都會感覺呼吸困難,像他這一年來給她的待遇。他伸了長長的腿靠坐著書桌,問費敏,錢從那裡來的?從那個對她很好的男同事手裡。費敏當然不會告訴他,淡淡的說——自己的。這一次,他很晚了還不打算回去,費敏看他累了,想是連夜照顧祖母,或者李眷佟生病的父親?她要他早點回去休息,臨走時,他說——費敏,謝謝。看得出很真心。
費敏知道李眷佟父親住的醫院,莫名的想去看看她,下班後,在報社磨到天亮,趁著晨曦慢慢走到醫院,遠遠的,他的車停在門外。
他是個懷舊的人?還是李眷佟是個懷舊的人?而她呢?她算是他的新人嗎?那麼那句——祇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該要怎麼解釋呢?
太陽出來了,她的心也許已經生鏽了。
費敏給他最大的反擊也許就是——那筆錢是從他的情敵處惜來的。說來好笑,她從他情敵處借來的錢給她的情敵用。
情至深處無怨尤嗎?這件事,費敏隻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