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時,她父母表示很久沒見到他了。為了他們的期望,費敏打了電話給他——來拜年好嗎?費敏的父母親很滿意。然後她隨他一起回他的家。那天,他們家裏正忙著給他大姊介紹男朋友,他祖母仍然病著,在屋內愈痛愈叫,愈叫愈痛,家裡顯得沒有一點秩序,她被冷落在一旁,眼看著生老病死在她眼前演著。她一個人走出他們家,巷子很長,過年的鞭炮和節奏都在進行,費敏一直很羨慕那些脾氣大到隨意摔別人電話、發別人瘋的人,戀愛真使一個人失去了自己嗎?
據我所知,費敏成長的過程並不單純,足以使一個正常的人變得冷酷,但是她的事情包括我在內,沒有幾個人知道,由此可以看出費敏的耐力。她們家一共兄妹四人,費伯伯是個軍人,生就一付勇猛剛硬的性情,她母親正好相反。費伯伯隨著部隊到處調動,很少在家,所以她從小就在母親的淚水中長大的,也因為如此,她頂怕看別人哭,自己就永遠一張笑臉。兩個哥哥,因為父親不在,皮得像匹劣馬,交了一大堆不三不四的朋友,他父親一氣之下說——他們二個要是考得上大學,我給他們背四年書包。她大哥不僅沒考上大學;還因為不學好,被送去了少年感化院,費敏眼看著她父親簽了同意書。她父親一生服務軍旅,東征北討,叱風雲,卻連兩個兒子都教不好,心情之沉痛只有她最瞭解。他大哥到底出來了,在裡面學了一口台灣國語。嚴然不像她們家的人,沒多久,離家上船去了,每個月照例留薪,信卻很少寫,不知道他怎麼捱的。她二哥的際遇是費敏一輩子無法忘掉的;二哥繼承了母親良善的本性,凡事替人著想,對費敏很好,她二哥長的很漂亮,也寫的一手好字,但是沒用,他那些朋友註定會害慘他,她父親見她二哥不成材,便早早把他送到士校去鍛鍊,費敏記得他常寫信說——很想家。人也變得很自卑,每次回家拿了爸爸的梅花官階到學校給同學看——我雖然是個士官,我父親可是個軍官。有一天,她二哥休假回家,和幾個舊日友好去玩,一會兒跑回來說:媽,我要回學校。他走了沒多久,警察找上門來——他成了搶劫案的嫌疑犯。她二哥被人拖累,一毛錢沒拿、事先也不知道,但是,開庭時,那些朋友都懂得抵賴脫罪,祇有她二哥俯首認了罪,別說大學沒考,連士校都沒唸完就進了牢獄。費敏用最大的容忍接受這些打擊,不但不怨尤,而且付出更多的愛。她父親把所有的希望寄託在她身上,費敏沒讓他失望,讀一流的大學,在一流的機構工作。她知道,父母親一輩子沒有多少可以稱慰的事,她是唯一的一件,所以不敢輕易動用感情,費敏不願意叫人知道她沉痛的一面,就如同不願意給人不愉快一樣,我們這些朋友,從她那兒得來的,除了沒有休止的啟示外,還有一顆真誠善良的心。
後來在報上看到李眷佟父親的訃聞,他們終於沒能守住他父親出走的靈魂。她打電話去,他總不在,那天李的父親公祭,她去了,他的車停在靈堂外,李眷佟哭的很傷心,那張漂亮的臉,塗滿了悲慟的色彩,喪父是件大痛,李需要別人分攤她的悲哀,正如費敏需要別人分攤她的快樂,同樣不能拒絕。而他說——我不愛她。
是嗎?她不知道!
多少年來,她在師長面前,在朋友面前,都是個有份量的人,在他面前費敏的心被抽成真空,是透明的。在日記裡,費敏沒有寫過一次他說愛她的話,但是,他會沒說過嗎?即使在他要她,她給他的情況下?費敏是存心給他留條後路?他們每次的「精神行動」不能給他更多的快樂,但是他太悶,需要發洩,她便給他,她自己心理不能平衡;實體的接觸,精神的接觸,都給她更多的不安,但是,她仍然給他。
事情並沒有因此結束,費敏放心不下,怕誤會了他,卻又不敢問,怕問出真相,他們保持每個星期見一次面,現在費敏是真正不笑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會笑的?她也不知道,兩個人每次見面,幾乎都在他車裡,往往車窗外是一片星光,費敏和他渡過的這種夜,不知道有多少,她常常想起群星樓外的星星,好美,好遠。
他們之間再也沒有提起李眷佟,除了完全放棄他才能拯救自己外,其他的方法費敏知道不會成功,她索性不去牽扯任何事情。有一天,費敏說,出去走走好嗎?那段時間他父親正好出國,事情比較少,他母親眼前少了一個活靶,也很少再攻擊,他便答應了。
他們沒走遠,祇去了礁溪,白天,他們穿上最隨便的衣服,逛街,逛寺廟,晚上去吃夜市,小鎮給費敏的感覺像沉在深海中的珍珠,隱隱發光;入了深夜,慢慢往旅館走,那是一幢古老的日式建築,貝光沉澱在庭園裡,二個人搬了籐椅、花生和最烈的黃金龍酒,平靜的對酌著,淺淺的講著話。「開始」和「結束」的味道同出一轍,愛情的滋味,有好有壞,但是費敏分不出來。
回到台北,等待他的是他父親返國的消息,等待費敏的是南下採訪新聞的命令。
費敏臨行時,給他打了電話,他說——好,我來送妳。費敏問——一定來?他答:當然。她從十二點最後一班夜車發出後,便知道他不會來了,火車站半夜來過三次,二次是跟他;夜半的車站仍然生命力十足,費敏站在「台北車站」的「站」字下面沒有動過,夜晚風涼,第一班朝蘇澳的火車開時,她一點感覺也沒有了,時間過得真快,上次跟他去蘇澳似乎才在眼前。高雄的採訪成了獨家漏網。
她回家後就躺下了,每天瞪著眼睛發高燒,咳嗽咳得出血;不敢勞累父母,就用被子蒙住嘴,讓淚水順著臉頰把枕頭浸得溼透,枕頭上繡著她母親給她的話——夢裡任生平。費敏的生平不是在夢裡,是在現實裡。
病拖了一個多月,整個人像咳嗽咳得太多次的喉嚨,失去常性,但是外面看不出來,她強打起精神,翻出一些兩人笑著的相片,裝訂成冊,在扉頁抄了一首徐志摩的〈歌〉——當我死去的時候,親愛,你別為我唱悲傷的歌,我墳上……要是你甘心忘掉我……
那本集子收的照片全是一流的,感覺之美,恐怕讓看到的人永遠忘不了,每一張裡的費敏都是快樂的,甜蜜的。
她送去時,天正下雨,他父親等著他,他急著走,費敏交給他後,他才翻開,整個人便安靜了下來,眼裡都是感動,不知道是為集子裡的愛情還是為費敏。她笑笑,轉身要離去時,告訴他——「你放心,我這輩子不嫁便罷,耍嫁就一定嫁你!」雨下得更大,費敏沒帶傘,冒著雨回去的。這是她認識他後,所講的最嚴重的一句話。
她曾經寫著——我真想見李眷佟。他們去礁溪時,她輕描淡寫的問過他,他說——我們之間早過去了,我現在除了爸爸的事,什麼心都沒有!說來奇怪,我以前倒真愛過她。
她還以為,明白存在他們之間的問題是什麼了呢,她真渴望有份正常的愛。見不見她其實都一樣了。
國父紀念館經常有文藝活動,費敏有時候去,有時候不去,她常想把他找去一起欣賞,鬆鬆他太緊的弦,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機會。那天,她去了,是名聲樂家在為中國民歌請命的發表會,票早早賣完了,門口擠滿沒票又想進場的人群,費敏站在門口,體會這種「群眾的憤怒」,別有心境。群眾愈集愈多,遠遠的,他走過來,和李眷佟手握著手,他們看起來不像是遲到了四十分鐘,不像是要趕場音樂會,他們好像多的是時間,是費敏一輩子巴望不到的。費敏離開了那裡,國父紀念館的風很大,吹得費敏走到街上便不能自已的全身顫抖,怎麼?報應來得那麼快?她還記得上次他們牽著手碰見李,如果李愛過他,那麼她現在知道李的感覺了。
晚上,她抱著枕頭,壓著要跳出來的心,十二點半,她打個電話去他家,他母親接的,很直截了當的告訴她——沒回來,有事明天再打。他們最近見面,他總是緊張母親等門,早早便要回去,也許,他母親騙她的。
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群星樓,他一看到她便說——昨天我在事務所一直忙到十二點多。費敏不忍心聽他扯謊下去,笑笑的說——騙人。他一怔,她便說——音樂會怎麼樣?
他們怎麼開始的,費敏不知道,也許從來沒有結束過,但是,都不重要了,他們之間的事是他們的,不關李眷佟的事,費敏望著他那張年輕、乾淨的臉,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演壞了的劇本,不需要再多加一個了。費敏不敢問他——你愛我嗎?也許費敏的一切都夠不上讓他產生瘋狂的愛,但是,他們曾經做過的許多事,說過的許多話,都勝過一般愛情的行為。他可能是太健忘了,可能是從來沒有肯定過,也許他們在一起太久了,費敏一句話也沒多提,愛情不需要被提醒,那是他的良知良能。群星樓裡有費敏永遠不能忘記的夢;他們一直坐到夜半,星星很美,費敏看了個夠,櫻桃酒喝的也有些醉了。
她習慣了獨自擋住寂悶不肯撤離,現在,沒有什麼理由再堅守了,她真像坐在銀幕前看一場自己主演的愛情大悲劇,拍戲時是很感動,現在,抽身出來,那場戲再也不能令她動心,說不定,這卻是她的代表作。
日記停在這裡,費敏沒有再寫下去,祇有最後,她不知道想起什麼,疏疏落落的寫了一句——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愛。
(197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