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清风拂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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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渴望土地

躺在家乡小河边的沙滩上,就想起过去的小镇和这条曾经清澈舒缓地流淌的河流。而今这条河已经瘦小且混浊了。但是我躺在这里仍然感到舒坦和踏实。于是我登上屋前曾经多次去过的那座大山,寻找曾经熟睡过的那片土地。我找到了那片土地。我嗅到了熟悉的土地的气息,甚至在新翻过的土地的气息中,真切地感受到了麦子的清香和当年熟睡在麦地旁边的感觉。我宁静地坐在田埂上,土地使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亲近。

多年来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接近土地才感到生命的真实,心里才感到坦然。

土地和我们的肤色是一致的,生命于土地中生长,又回归于土地。成熟的果实不但养育生命,而且又作为种子回归于土地,生根、发芽、结果,又开始新一轮的生长,绵延着生命的无限。我常常想,只有土地才是人类的一切。如果没有了土地,人类就会失去家园和归宿。诗人、文学家对生命的讴歌,实质上应该是对土地的颂扬。对大地称之为母亲,是十分确切的。土地的博大、无私和包容,相比于母亲更为宽容。土地给我们食物,给我们衣服,给我们房屋,容忍我们排泄和污染。这种宽容博大,到了人们不曾留意的地步,与人类的生命融合在一起。远古传说,人是泥土捏成的。有了泥土捏成的人类祖先,人类才得以繁衍生息。这说明,人类祖先已经认识到土地于生命的紧密关系,对土地的眷恋寓意于浑厚的泥土之中,使生命于泥土中生长,同时也对后世人某种提示。

人对土地的依恋是与生俱有的。土地对于我来说是某种渴望。王若冰在对我的散文诗歌集《顾盼人生》写的评论中说,安永是属于自然和土地的。这话是准确的。我对土地的眷恋,是因为我渴望能有属于自己的土地。我并不是一‘个想当地主的人,但是土地于我是亲切的。在小镇生活的年月,我常常羡慕同伴家里能有自留地,自留地可以随着自己的意愿翻种。自留地里种的果树,开花时是那样艳丽,从地埂边走过,花儿淡淡的清香也使人流连。结出的桃子、杏儿,就更使人眼馋。那时我就期望自己家也能有一块自留地,耕种自己喜爱的东西,比如栽一棵杏树,种些萝卜、青菜什么的。可是我们家没有土地。

听父亲说,他刚到小镇的时候也曾买过一些地的,但上了当。父亲到小镇的时候,小镇“解放”不久,那时土地政策还不够完善,刚刚拥有土地的农民还没有基本的政策观念,有的农民私下里买卖土地,有狡猾的人听到了“合作化”的消息,便有意将自家的土地卖出去,以保证自己的经济利益不受“合作化”的影响。父亲那时刚从部队复退到小镇,不了解土地方面的问题,更不了解农民和土地的问题,是一个纯粹的部队里的人,不晓得地方和社会复杂的那些小把戏,所以当有人有意地向他介绍土地买卖,谋划着哄骗他时,父亲竟认为那些人是在为他着想,给他办好事。于是就听了那些介绍土地买卖人的话,用辛苦劳作而积攒的钱,买了十几亩土地。土地买到手不久,轰轰烈烈的“合作化”运动就开始了,土地被合作化,成为人民公社集体所有。父亲吃了亏、白白扔了钱,却没个地方讲理。因为土地是私下买卖的,没有土地转让的合法手续,父亲买下的土地不能算是自己的,仍然是骗了父亲钱的那些人的。父亲为此事生气,因为母亲唠叨父亲当时没有听她的劝阻,把辛辛苦苦积攒的一点钱乱花了。现在每每提及此事,母亲仍然要埋怨父亲。而父亲总是憨笑着说:“也不能说把钱扔了,买的地还是种了一季的。”这话当然没有说服力,当时一季粮食的收获,显然是难以收回买地钱的。父亲买地受骗了,所以,我们家仍然没有土地。

十岁那年,随母亲回老家山西,大舅爷接我们到村里去的路上,在经过一片宽阔的土地时,漫不经心地对我说:“这地原先是你们家的,是水浇地,长庄稼,种什么都长得好!”大舅爷的话让我很吃惊。我疑惑地望着他,心里有了某种敌意。那年月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谁要说什么是自家的、私有的,就是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不满,心里记着“变天账”,想图谋变天。我对大舅爷的话十分反感,认为是对我们家族的诬陷,甚至是不怀好意。大舅爷其实并没有看我的表情,他才不在乎一个十岁小孩的感受呢!而且仍然絮叨:“可惜呵!早在抗战时期这些地就不是你们家的了,被人家占有了。看这地多好!你爷的坟就在这里。现在坟头也被平了,什么也看不到了!”大舅爷表现出极大的惋惜。而我却舒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即刻放松了。甚至为这地早被人家占了而庆幸和欣慰。然而,心底里却对这地有了某种亲切,因为祖先的坟地就在这里。那些青翠的麦苗下面有祖先的魂魄,他们滋润着这片土地,滋润着生长的庄稼,所以种什么都长得好。

三十多年之后的一个秋天,我又来到了这片土地。大舅爷早已去逝了。那天,秋雨凄厉。我特意从那片地里带回了一捧黄土,黄土和着雨水,带回家时已经凝固成块状,有了砖坯一样的质感。我是为父亲特意带回这泥土的,父亲看见这泥土后眼眶里噙满了泪水,连声说:“这就好,你回老家一趟就好,这土要放到我的棺材里。”父亲已经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他已经回不去了。山西只能是他的一个念想,一种对故乡的牵挂。他渴望老家的土地,多次对我说,他是回不去了,也不可能埋葬在老家的土地里,只希望把骨灰带回去撒在那片土地上。母亲说:“撒骨灰那是大人物才能做的事,你就别想了。”其实母亲是反对火葬的,要找一片土地埋葬他们。所以,这些年总是唠叨墓地的事。而我却为此事苦恼。我的脚下没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看着父母亲一天天衰老,我对土地的渴望也愈加迫切。我渴望土地!于是我躺在家乡小河边的沙滩上望天,坐在山问的田埂上望云。

这时,我站在山间曾经熟睡过的土地上,弯腰抓了一把细土向高高的天空扬起,粉状的黄土随风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