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声音低低说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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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莫道年少时

那年,我十六岁,离开家去东北,东北这个词,妈,您并不陌生,应该说已牢牢嵌在了心里。早年,爸爸在东北工作,那是一段多么漫长多么艰辛的等待,然而,谁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叠加再叠加起来!

我走的时候,是初秋,懵懵懂懂的,穿一件簇新的粉红色方格上衣,几分木然地坐在堂屋,看着您默默地进进出出,收拾着那个灰土土的简单行囊。

几个黄灿灿的油糕炸好之后,就该出门了,您竟然还是只有很少很少的话,走着很慢很慢的路。街上等车的人不多,我们安静地站着,神情有些黯然。我看到您的手在衣袋里摸索一阵,径直走向旁边的小卖店,买了一小把花花绿绿的水果糖,一个不剩,全装进了我的口袋。当时,我预感到今后我们一定会彼此思念,但还不知道这是多么苦多么涩的思念。

那辆破旧的白色公交车把我带往东北方向,车窗外,您定定地站在那里,没有挥手,更没有说什么再见。我也无言,也没有掉下眼泪,我自以为是地默念着:好男儿志在四方。

小小的、贫寒的家被搁在了离我那么远那么远的一个地方,这里有日复一日的工作,这里没有妈妈。

可是您,自从回到忽然显得空落的家,只是默默地把水缸添满、把煤球备足、把院落清扫干净,只是悄无声息地,把厨房收拾得有条不紊,您什么话都不说,好像只要一开口,堵在喉间的一些宝贝就会一古脑地滚落出来。妈,不要这样,好吗?继续让生活像吹着口哨的鸟雀一样,轻快地划过,好吗?南院的婶婶问起我的时候,千万不要泪眼婆娑地,不能语。北院的大娘和她女儿夜晚闲聊时,您也不必呆呆地躲在门后,呆呆地叹息。

十六岁,我真喜欢这个年龄,但您说不好,太小,实在太小,这么小就离开家,独立生活,您有十二分的不情愿,可是,不情愿又怎样?生活有时像一座冰冷的、坚硬的高山,直直地矗立在眼前。一个穷人的家里,会有多少自由的选择呢?一定有无数个寂静的深夜,您千万遍地思忖过这个问题,想得心口都有些隐隐作痛,还是没有弄明白:人啊,怎样才能逃得了人世间的磨难,孩子怎么样才能离自己更近一点?您没有答案,您只有更加默默地撑起这个家,只有更加默默地数着一朝一夕。

家总要与村西头的集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喜欢看您从集市上买回一块豆腐、一柄镰刀,您的细致和谨慎,您的满足和兴奋,总给我带来极大的欢愉。我走以后,集市依旧着它一成不变的喧闹和繁华。可是您却很是小心,因为油煎包铺里,摆着我最爱吃的油汪汪的小包子,菜摊前有绿盈盈的嫩黄瓜,更为耀眼的是衣服摊前,有刚刚适合我的花衬衫,妈,您只是在它们面前一一驻足些许时间,然后默默地转身,您想,等到那一天,倦归的鸟儿回了巢,您一定不再可惜钱,一定要一样不剩地买回家。现在,只是随便买了一把减价的青菜和烂了皮的茄子,就已经很如意了,因为,前面一定有比这好上百倍的日子等着,想到这,您就骄傲地挺直了背,简直以一种目不斜视的暗暗得意和满足,穿过这漫天飞扬的热闹。

第一阵北风吹起时,您更加地坐卧不安,当时,家里还没有电视,您也不知道什么天气预报,只是站在院子里,仰脸看东北方向,看那个方向树梢上空的天和云,看也看不清个缘由,脖子酸了,就低下头,叹口气。您知道那里的冬天很冷,很漫长,早年爸爸在那里的时候,您就做了最暖和的棉鞋,您忽然噔噔地回屋上楼,楼上保存着多年积攒的棉絮,原本有更大的用处,可您并没有犹豫,您觉着眼下最最要紧的是东北方向。集市上,您挑选了最耀眼的大红色被面,终于有切实安稳的事做了,您还是不说一句话,生怕喉间的好东西滚落,一针一线,细细密密的。妈,您真傻,做好了,只是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您的大木箱里。冬天,家里冷得像冰窖,您也舍不得把新被子拿出来,似乎一拿出来,那鲜艳的大红就会灼痛您的眼睛。

春节噼噼啪啪就到了眼前,第一年,按规定我不能回家,一定要等到第二年春节,对于您,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孩子不在家,雪白的蒸馍、喷香的肉汤又有什么意思,秧歌队再喧闹、礼花炮再绚丽也挡不住您望向那个方向。

我最恨的是那年夜饭,不管全家每一个人怎样磨蹭,都还是坐齐了,您最后一个,还错误地为我拎了凳子。您还是一言不发,您是担心我吃不上热乎乎的饭、是那一团理不清的愁绪呢,还是又迎面碰上东北方向那个冷冰冰、硬梆梆的无情之墙?

一直到开春,您都是闷闷的,您实在是受了太多我们不知道的委屈、隐忍了太多数不清爽的心痛,否则,您不会如此平静。

妈,我真恨这么长这么苦的惦念,因为,从那个初秋开始,一直数过8个年头,8个啊,多少次的相聚分离,多少次的凝望和忐忑。那还是一个初秋,但,这是一个相聚的、美丽的初秋,我背着硕大的旅行包,叩开了家门,妈,如果所有的思念可以化作雨一样的泪,就任它滂沱而下……我看到您的心呼啦一下,盛开出好看的花,看到那堵冰冷的、坚硬的命运之墙轰然坍塌。妈,您的发已经花白。此时的人生,对于您是一种怎样的意味呢?没有功名利禄,没有达官显赫,您只是垂下眼帘,把您的孩子揽在怀里,不说一句话,生怕一开口,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滑落。

说真的,妈,人和浩瀚的宇宙放在一起,简直没有可比性,浮生如萍踪转瞬即逝,如蚊蚋草芥不足挂齿,但您却终日不敢有半点差池,不能有半点快活,牢牢地甘愿承受如此之重。

妈,离离合合的日子今后永远不会再来了,因为,一个鲜花盛开的五月,您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这不是真的,不是!我肆意地哭喊,但,您再也不会心疼和挂念您的这个孩子了!

今天忽然非常地后悔,为什么没有带您到那个地方,您无数次无数次深情凝望的东北,看看那里的山,那里的水,它只是永远和着您的疼,被岁月的车轮甩在了我们看不见的时空隧道。

可是,今天,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您去了那么深远那么幽暗的地方,只有我,在这个明晃晃的燥热夏天,一阵又一阵地心寒,一阵又一阵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