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声音低低说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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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绿树掩映的路

平素常,您喜欢去买菜,我其实认为,您主要是喜欢那条去菜市场的路:高大的杨树,笔直葱笼,粗壮的梧桐,枝叶扶疏。

我一直很愧疚,没有住在市区繁华的街道,这里,没有人气旺盛的家世界超市,没有簇新的健身器械,没有花儿美艳的公园,没有零乱的小吃摊和琳琅的集贸市场。真的对不起,这里什么都没有,您更加地寂寞。但是,您并没有灰心,像颇具能耐的侦探家,像把平凡风景看出滋味的天才艺术家,您独自找到了一条路,顺着它,可以买回鲜亮的西红柿和碧绿的上海青,可以度过一个满当当的上午。

一般是在清晨,内心似隐藏有淡淡兴奋地送走上班的我和上学的孩子,洗净碗筷拖过地板。因为您的发已经斑白稀疏,耳朵已完全听不到任何声响,因为,出一趟门并非易事,但您只是固执地笑笑,说着没事,就“啪”地锁好门,甩着手走了。也不拿那个竹编的提篮,而是愿意拎一把拥拥挤挤的塑料袋,蓝色装的是芹菜,红色是萝卜,白的是豆腐,像拎着春天的一束花,满载而归。

出了门,一直向东,朝阳把您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铺在地上,缓缓晃动,因为,您不能不如此认真,那些越来越快、呼啸而过的车,从来不敢让您有半点闪失。即便靠边的边道横竖都是正在盖房的木板和胡乱堆放的沙子,有凹凸的小坑和碎了的玻璃碴,妈,您还是谦卑地让出了那宽又平的路中央,眼睛低低地望着路面,我笑话您宁愿哪天由此拣一个钱包什么的,妈,您笑笑,说,习惯了,拣不拣的有啥要紧,听不见,就要自己担待。您真是一个让人孩子放心的谨慎的好妈妈。

出了门,犹如心里开了一扇窗,您是怎样主动地和在家门口歇息的那个老太太搭讪上的?说她90岁了,儿女不在身边,老伴去世了,您向我隆重“汇报”时,口气有几分自得,像是炫耀自己的幸福,像是期待我热烈激赏您的交际才能。末了,您一定还会独自咕咕噜噜地说一些听不太清的话,我没有在意,我或许是在赶着看正在热播的连续剧,或许是在写一些不疼不痒的文字,我看到您只是默默地低了头,默默地,就不再吱声,我没有在意,我认为今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在前面等着,还有很多很多的机会陪您谈天说地什么的。

再往前走,就是您最喜欢的那条路了,春天,晴朗的阳光透过宽大的叶子,映在地上,您走在一小块一小块的阳光上,像踩在一幅巨大的黑白艺术写意画上。很高的杨树上,咕咕的鸟儿有一下没一下地俯冲到眼前,您就站定,仰脸看一阵,也不管看见没有,就很满意地继续往前走。妈,这时您的心里想些什么呢?是儿时杨树成荫的小池塘,还是麦收时节的喜悦与匆忙?我说不清楚,眼帘遮严了您的目光。

谁家的院墙头上,伸出几朵灿黄的丝瓜花,您站住,喜爱地端详一阵,就又若无其事地望前走。不知谁家的院墙头上,伸出来几朵嫣红的牵牛花,您又站住,又是一番喜爱的端详,再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如果是夏天,走着走着,您就会在那棵最粗壮的梧桐旁,坐下,气定神闲地坐下。拎豆浆油条的人们,脚下有匆匆带起的风,看路中央红色的、黑色的、大的、小的汽车,小河水一样向前奔跑,看橱窗里花花绿绿的广告海报,看自己那双绣着碎花花的软布鞋,您也许还是想和某个蹒跚的老太太搭个话的,但您的唇紧闭,时时防范不和他人说话,尽量地保持着某种孤傲,因为那不争气的耳朵。

即便耳朵不争气,真的,您路走得真好,横穿马路时,总能成功地躲过南来北往的车辆,一点也看不出慌张。一直到了秋天,大片的树叶厚厚地铺在地上,想必,您一定喜欢走上去的感觉,那些浅黄或深黄的叶子,在您的脚间,像翻飞的蝴蝶,我忽然觉得您实在是很落寞,像一片更大的落叶,茕茕地,耳边没有花开的声音,没有风吹的声音,没有说话的声音,没有鸟鸣的声音,妈,正是因为此,您才如此决然又如此欣悦地走在树的下面吗?它们遮蔽得了您的寂寥吗?安慰得了您的梦想吗?是的,哪怕是天寒地冻的腊月,那些树的枝桠,都成了一支支向天吹奏的竖笛,妈,您依旧甩着手出门,出来心里就开了一扇窗,低着眼睛,也知道那些树一棵不少地列成了队,知道它们很踏实、很感恩、很舒心地长着,就长在了您心中的某一地方。

那些菜贩大都认识您,不是因为您的踯躅,您的耳背,主要是您那显得有些夸张的虔诚,和远远地走在路上一言不发的谨慎,妈,说真的,买一趟菜,您做得专注而又疲劳,可是啊,原本,您的一生都是如此的专注和如此的疲劳。

您还是永远地离开了,您还是没有规避得了世间对您猝不及防的致命伤害!

您离开了,但是,那条路却依旧安然无恙,杨树的高大和梧桐的葱茏并没有为此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我极慢极慢地走,阳光一块一块,变幻着我脸上的悲伤,在最粗壮的那棵梧桐旁,我没有停下,我怕您看到我深埋在眼帘后边的心疼,我怕您担心我越来越灰暗的心情和越来越瘦弱的身体,我只是缓缓地走,西红柿和上海青像西天边的一抹霞,掠过我目不旁视的前行。

90岁的婆婆还在门口泥塑般地坐着,她已经老得懒得走路了,我垂着眼睛,从她身边走过,妈,咱们不哭,好吗?您看这个世界一如既往,您对于他们,并没有什么缺失,树木一刻也不停地变换着四季,道路一点也不长、一点也不短地延伸,路人一成不变地来来往往,美丽的,还美丽着,喧闹的也还喧闹着,只是,唯独我,整个世界变了模样!

日子就在手边,可是,妈,我不敢触碰。

您那里有这样的一条路吗?路上有这些葱绿的树吗?走路还是如此谨慎与专注地避让吗?不管怎样,妈,以您观察家的气质和天才般的创造能力,您一定答应我住上比现在好得多的房子,走比现在好得多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