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菲律宾民间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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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多样性、地方性的口头传统:菲律宾民间文学的特点和价值(3)

正是因为菲律宾民间文学有非常强烈的“地方性”色彩,集中体现了丰富的“文化多样性”,它可以为民俗学、人类学等相关学术研究提供大量鲜活的丰富多样的难能可贵的材料,因此,菲律宾各民族的民间文学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在学术史上,菲律宾各民族的民间文学、民俗文化长期以来,吸引了众多民俗学者、人类学者的目光,产生了不少出色的研究成果,其中有一些在学术史上极为知名、贡献极其突出。比如,前文提到的菲律宾大学人类学教授奥特里·贝耶(H.Otley Beyer),他被誉为“菲律宾人类学之父”,其毕生在菲律宾群岛各地各民族搜集、整理了大量人类学、民俗学、考古学资料,形成了早期覆盖最为齐全、规模最为宏大、数量极为惊人的文献资料,后来无论是民俗学、人类学还是历史学、考古学等各学科的研究无不从中受益。美国人类学家、耶鲁大学荣休教授哈罗德·康克林(Harold C.Conklin)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吕宋岛北部的伊富高人和民都洛岛的芒扬人中开展民族生态学、民俗学和语言学的研究。他被认为是民族科学(ethnoscience)研究的先驱。哈罗德·康克林致力于探索这些菲律宾原住民族对周围世界分类、理解和认知的方式,其中对哈努努沃芒扬人游耕农业和植物分类地方性知识的研究成为了学术史上的典范之作。美国人类学家、斯坦福大学荣休教授雷纳托·罗萨尔多和米歇尔·罗萨尔多夫妇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吕宋岛北部研究伊隆哥特人的猎头习俗和口头传统,他们从民族心理学(ethnopsychology)、口述历史等角度探讨了猎头在当地社会中的意义以及伊隆哥特人对于历史的认识,他们撰写的伊隆哥特人民族志成为了学术史上的里程碑。这几位学者和其他很多民俗人类学者一样,都是菲律宾各民族的地方性知识为他们提供了绝佳的研究素材。

探索菲律宾民间文学中的地方性知识,其意义不仅在于了解原住民民俗文化形态本身、掌握原住民民间文学的文本本身,这种研究是研究“异文化”、研究“他者”,其目的在于,可以从那些具有边缘性质的、地方性的、非西方的、非现代性的、传统的“地方性知识”中寻找与己文化相似或相异的文化认知,通过“推人及己”的理解方式,而非“推己及人”的构建方式,去追求不同文化之间的“互为主体性”(intersubjectivity),即各文化之间的相互认知和理解,从而达到人类的自我理解。只有从异文化的具体文本中以小见大、推而广之,才能更好地理解相关学科中的一般理论,更好地认识人类文化多样性。下面就以菲律宾阿拉安芒扬人的“地方性知识”为例,将民间文学理论中关于民间叙事的一般概念和划分,与阿拉安芒扬原住民民间叙事中的“地方性”划分和概念作以比较。

在今天的民间文学研究中,散文体(非音韵体)民间叙事一般被划分为神话、传说、民间故事,这早已成为民俗研究的共识。美国民俗学家威廉·巴斯科姆的经典论文《民间文学形式:散文叙事》中,曾将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进行比较,提出可以根据一系列的要素把某个具体的散文体民间叙事划分为神话、传说或民间故事,划分的要素包括民间叙事流传民族自己的信实度、取态、讲述特点等,从而归纳出了散文体民间叙事的分类,标定了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各自的特征,比如他提出神话的标准是:神话是发生在遥远的过去、在一个与今天不同的古老世界、主要角色是非人类的真实的事情,它被原住民认为是神圣的;在具体讲述时,既没有程式性的开场白,也没有特别的限制。威廉·巴斯科姆所提出的分类是根据浩如烟海的众多民族的民俗材料总结出来的,是一个抽象出来的学术分类,是学者们构建的理想模式。这一理想模式几乎可以概括世界上所有民族对于民间文学分类的观念。但若具体到某一民族,情况会有所不同。其一,该民族的原住民往往并不知道“神话”“传说”“民间故事”这些现代民俗理论中的学术概念各是什么意思,如果一个民间文学调查者直接去询问原住民:“你们这里有什么’民间文学‘?你们的’神话‘是什么?”并不会得到所期待的答案。其二,该民族有可能会有一些本族语言的术语对应于民俗学理论中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也就是说存在着当地原住民自己划分出来的“自然分类”,这些原住民认知中的概念隶属于该民族的“地方性知识”。其三,即使是该民族有一套地方性术语与民俗学理论中的分类对应,原住民们对于“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的理解往往还会带有“地方性”的特征,和学者在民俗学理论中定义的概念并不一致,也就是说,该民族原住民自己的“自然分类”与这一学术分类很可能会存在着细微的差异。

在菲律宾中部民都洛岛(Mindoro)中央山脉的哈尔空山附近,生活着芒扬民族阿拉安部族的原住民——即阿拉安芒扬人(Alangan-Mangyan),笔者曾在阿拉安芒扬人中从事民俗人类学的田野调查工作,搜集到大量民间叙事的异文。通过田野调查,首先发现的是阿拉安芒扬人的民间叙事的内容,前后搜集到的这些民间叙事在情节上大同小异,叙事时都是按照事情先后发生的时间主线逐一展开,讲述这个世界以及阿拉安人的“历史”。于是,通过对这些异文进行归纳,可以从中得出具有参照意义、较为典型的文本。阿拉安人相传,在遥远的过去,创世神灵安布奥(Ambuao)创造了天空、大地、人杆栏式建筑组成的阿拉安芒扬原住民村落类和自然界的万事万物,今天的世界即从那时开始形成;大地就像一个扁平的大藤盘子,安布奥用手托举着大地,地震、台风、下雨、打雷、闪电等等自然现象都是他身体的动作造成的。世界有一个出水口,叫bulutan,所有的河流、海洋都会流到那里,流到另一个叫tuyungan 的世界中。那时人们怀孕生育的方式是两腿交叉、小腿肚生人,人们还没有生殖器官,也不知道如何去两性交合。那时的人们非常“salbunganan”(神奇的),拥有一种神奇而强大的特殊能力——“命令能力”,可以命令各种工具自动劳作,所以不用自己干活就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天上和地上都有人,天空与大地的距离很近,在山巅有一个叫Laylayawan 的地方,那里有一个竹梯供人们上下。后来因为人们行为不当、品德败坏、做坏事,或者因为父女、同胞兄妹之间发生了乱伦行为,结果导致了一场原始大洪水。安布奥神把bu-lutan 那里用木头堵住了,于是河水不断上涨,可怕的大洪水席卷了全世界,人类和各种财物,所有的动物、植物都被湮没在滔天浊浪之中。于是洪水之前的那些人们都灭绝了,只有一对兄妹爬上了哈尔空等高山,或者爬上了能够随水涨而长的芦苇草,或者采取了其他的避水方法,得以幸存下来。后来各来了一只青蛙、鳗鱼和虾,把bulutan 堵塞的木头清理掉了,于是洪水就退去了。兄妹俩便结婚生子,开始重新繁衍人类。到这时,人们才开始拥有生殖器官,开始两性交合,在肚子里怀孕生孩子,但人们失去了“命令能力”,必须自己下地干活,从此开始有了穷困和苦难的生活。此时的天与地也彻底分开,Laylayawan 的天梯没有了,大地陷下去变成了一个湖,从此人们只能生活在地上。这对兄妹生下来的几个孩子分别成为了芒扬人和其他民族最早的祖先,比如长子成为了山上的精灵,次子是芒扬人的祖先,三子是菲律宾平地民族他加禄人的祖先,四子、五子也成为了其他民族的始祖。

这对兄妹的后代不断繁衍,于是才有了今天的芒扬民族以及世界上其他民族。关于这对兄妹的后代,还有不少丰富多彩的故事。

上述阿拉安人的民间叙事讲述的是神灵创世、洪水灾难、民族起源的故事,大体上可以归入神话的范畴。具体分析它的情节,可以细分为三个部分:1.至高神安布奥神(Ambuao)创造了世界和人类,并具有种种特异形态;2.发生了惩罚性的大洪水(pureres),同胞兄妹幸存下来,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3.幸存人类繁衍后代,演化出各民族、种族的祖先。具体分析这三部分内容不难发现,实际上这三部分内容分别是关于万事万物起源的创世神话、关于大洪水灾难的洪水神话,以及关于土著民族起源的始祖传说。阿拉安人自己则把这些神话叙事视为本民族的一段连续的古老历史,其中包含了各个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历史事件。于是我们所见的阿拉安神话,实际上是由创世神话、洪水神话以及始祖传说三部分内容按照时间顺序连接在了一起,在叙事时按照事情发生的先后逐一展开。实际上原住民在口头叙事中,并不会泾渭分明地区分各个神话和传说,讲完一则神话再讲下一个,他们的叙事是浑然一体的,遵循着故事发生的时间顺序连贯在一起。只有学者们在搜集了这一系列的民间叙事之后,再按照民俗学的标准,比如按巴斯科姆的划分,进行分类,才会成为民俗资料文献中一则则的神话和传说。掌握了民间叙事的内容之后,接下来值得关注的就是阿拉安芒扬人是否具有本民族关于民间叙事的“自然分类”的本地术语和概念。上述的神话叙事在阿拉安人中是“活形态”的,经常被原住民讲述。在日常讲述中,阿拉安人把那场上古大洪水称做pureres,这是一个阿拉安语中的专用词汇,特指一个特定历史事件,即远古时代的那场大洪水灾难。原住民报告人反复强调,pureres 绝非“普通的洪水”,“如果现在河里涨大水,应该用别的词来说,并不能用pureres”,“pureres 只发生过一次,就是很久以前的那一次;如果再发生一次的话,我们大家都会淹死”。也就是说,我们所谓的洪水神话,在阿拉安人中就是关于“pureres 的故事”。阿拉安语是阿拉安人的母语和本族语,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他加禄语作为菲律宾全国的通用语,是阿拉安人在与外界平地民族长期交往中学会的外来语,只是在与非本族人(包括笔者在内)打交道时才使用。从语言学角度,这两种语言相当接近,同属于南岛语系印尼语族,有众多的同源词和相似的语法结构。大多数阿拉安人都掌握了他加禄语,并且可以灵活地使用这两种语言进行表述。几乎所有原住民报告人在调查中也都会使用这两种语言来解释“关于大洪水的故事关于安布奥神(阿拉安人的创世神)的故事”等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