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情诗的古典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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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国现代情诗的双向诗源背景(3)

试新妆才了,炷沈水香球。记晓剪、春冰驰送,金瓶露湿,缇骑新流。甚天中月色,被风吹梦南州。  尊前相见,似羞人、踪迹萍浮。问弄雪飘枝,无双亭上,何日重游。我欲缠腰骑鹤,烟霄远、旧事悠悠。但凭阑无语,烟花三月春愁。”回忆曾经的恋人形象“弄玉轻盈,飞琼淡泞,袜尘步下迷楼。试新妆才了,炷沈水香球。”天然明艳,举止轻柔如风。但“烟霄远”,春归人不见,怅恨萦回。

杜兰香、萼绿华

这两位仙子分属两个神话。《搜神记》:“汉时有杜兰香者,自称南康人氏,以建业四年春数诣张硕,言本为君作妻,情无旷远,以年命未合,其小乖,太岁东方卯当还求君。”《太平御览》引《杜兰香别传》:“香降张硕,既成婚,香便去,绝不来。年余,硕忽见香乘车山际,硕不胜悲喜,香亦有悦色。言语顷时,硕欲登其车,其婢举手排硕,凝然山立。硕复于车前上车,奴攘臂排之,硕于是遂退。”萼绿华,自言是九嶷山中得道女子罗郁。晋穆帝时,夜降羊权家,赠权诗一篇,火澣手巾一方,金玉条脱各一枚。南朝梁陶弘景《真诰·运象》:“萼绿华者,自云是南山人,不知是何山也。女子年可二十上下,青衣,颜色绝整。以升平三年十一月十日夜降于羊权家,自此往来,一月辄六过,来与权尸解药。”两位仙女都曾降人间并与凡男结缘。

神话中得而复失的仙遇,使文人感叹遗憾,常联系自我的爱情经历歌咏。例如,唐代曹唐自比“张硕”,写有《玉女杜兰香下嫁于张硕》:“天上人间两渺茫,不知谁识杜兰香。来经玉树三山远,去隔银河一水长。怨入清尘愁锦瑟,酒倾玄露醉瑶觞。

遗情更说何珍重,擘破云鬟金凤凰。”无处重觅温情,无缘再见佳人。来去匆匆,山水遥隔,空留魂牵。曹唐还有一首《张硕重寄杜兰香》:“碧落香销兰露秋,星河无梦夜悠悠。灵妃不降三清驾,仙鹤空成万古愁。皓月隔花追款别,瑞烟笼树省淹留。人间何事堪惆怅,海色西风十二楼。”对往昔的沉湎追思,对情人音信渺无的绝望,笔致沉怨,意境清萧。唐代李商隐《重过圣女祠》:“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义山言情一向以仙子代指情人,此用萼绿华、杜兰香意象,故地重至,仙姝已远,全诗扑朔迷离,烟雨飘寒。王若虚《滹南诗话》引萧闲语:“盖雨之至细若有若无者谓之梦。”浮动着虚幻人生的悲凉。

牛郎、织女

南朝梁代宗懔《荆楚岁时记》载:“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织杼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会。”故每到七夕,织女要渡天河,使鹊为桥与牛郎相会。诗歌借牛郎织女的故事,以超人间的方式表现人间爱情的悲欢离合,古已有之。如东汉末年《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以织女的口吻抒情,清浅直切,朴素无华。李商隐《辛未七夕》:“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清漏渐移相望久,微云未接过来迟。岂能无意酬乌鹊,惟与蜘蛛乞巧丝?”

诗人不解牛郎织女为何一定要等待金风玉露时的七夕才相会,叹惋聚合短暂,由之延及自己对情人到来的渴盼,但终未等到心中的“织女”赴约,猜测不安。北宋欧阳修《鹊桥仙》:“月波清霁,烟容明淡,灵汉旧期还至。鹊迎桥路接天津,映夹岸、星榆点缀。云屏未卷,仙鸡催晓,肠断去年情味。多应天意不教长,恁恐把、欢娱容易。”以鹊桥相会的转瞬即逝,写自身与情人依依留恋。因“鹊迎桥路接天津”句,此调后命名为《鹊桥仙》词牌,又名《金风玉露相逢曲》、《广寒秋》等,专咏七夕。如北宋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首着名的情词,歌赞了爱的永恒性,巧用七夕典故,既流露了别离的难舍,更强调只要真情不移,瞬间欢会胜过俗世百年。词风峻拔,音节清朗。其他如柳永、苏轼、张先等都吟咏过七夕。

梧桐、凤凰

《庄子·秋水》:“南方有鸟,其名为鹓,子知之乎?夫鹓,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山海经·南山经》:“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皇。”凤凰只栖梧桐,如唐代陈子昂《鸳鸯篇》:“凤凰起丹穴,独向梧桐枝。”诗词常用以喻爱情的坚贞专一,如李商隐《丹丘》:“青女丁宁结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阳。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写对遥距万里、音信渺茫的恋人的回忆。《相思》(一作《相思树上》):“相思树上合欢枝,紫凤青鸾共羽仪。肠断秦台吹管客,日西春尽到来迟。”梧桐树又称“相思树”,以树上本应相向和鸣的一对凤凰,反衬自己被拆散的悲剧爱情,尤为哀怆。“肠断秦台吹管客,日西春尽到来迟。”则化用了弄玉典故,箫声再远也没有彩凤飞来,余韵凄伤。《圣女祠》:“杳蔼逢仙迹,苍茫滞客途。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消息期青雀,逢迎异紫姑。肠回楚国梦,心断汉宫巫。从骑裁寒竹,行车荫白榆。星娥一去后,月姊更来无。寡鹄迷苍壑,羁凰怨翠梧。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李商隐一再写到的“圣女祠”,即是玉真公主故院玉阳灵都观,当初义山和女冠产生热烈恋情的地方。人去楼空的悲慨油然而生。

“肠回楚国梦,心断汉宫巫。”用了巫山神女意象,回顾以往。

“寡鹄迷苍壑,羁凰怨翠梧。”引梧桐凤凰典故,写如今孤凤失侣幽怨,只有相思无有尽时。唐代女诗人薛涛《别李郎中》:“花落梧桐凤别凰,想登秦岭更凄凉。安仁纵有诗将赋,一半音词杂悼亡。”才女薛涛用桐花凋落、凤凰异飞抒发了与情人分别的痛苦,结尾用“安仁纵有诗将赋,一半音词杂悼亡”暗指这将是一次生离死别,诗风沉挚。清代女诗人陈淑兰《夏日书帐》:“帘幕风微日正长,庭前一片芰荷香。人传郎在梧桐树,妾愿将身化凤凰。”亦借此典表白追随情人、相依相守的心愿。

罗浮梦

旧题唐代柳宗元所撰的传奇小说《龙城录》载:“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间,因憩仆车于松林间。酒肆傍舍,见一女人淡妆素服,出迓师雄。时已昏黑,残雪未消,月色微明,师雄喜之,与之语,但觉芳香袭人,语言极清丽。因与之扣酒家门,得数杯,相与共饮。少顷有一绿衣童子来,笑歌戏舞,亦自可观。师雄醉寐,但觉风寒相袭。久之,东方已白,师雄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遂有“罗浮梦”、“梅花梦”、“罗浮美人”之典,广衍于诗词。如南宋词宗姜夔的情词写忆杭州西湖孤山之梅时,多次提及花枝上的翠禽,如《疏影》:“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鬲溪梅令》:“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月下笛》:“与客携壶,梅花过了,夜来风雨。幽禽自语。”

即用了“罗浮梦”典故。姜夔早年曾与情人在梅芳千树、月皎笛远的西子湖畔留下两情缱绻的如诗青春,这一奇艳之境留予姜夔终生不泯的凄艳相思。对于姜夔而言,昔日孤山梅事恍若罗浮一梦,翠禽犹唱却无以复寻。那“月明林下美人来”的心灵至境,只能用他的词笔流传后世了。其他引用该典的诗词,如南宋曾原一《小重山》:“薄雪初消银月单。疏疏浮竹影、矮红阑。梅花梦事落孤山。禁人处,霜重鼓声寒。留取晓来看。斑帘低小阁、烛花残。一帆明月去沧湾。空相忆,雪浪月痕翻。”由“梅花梦事落孤山”及“空相忆”,可见直接受姜夔词影响(姜夔《蓦山溪》:“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相忆。”),曾原一借罗浮梦典故和姜夔情事,写自己的悲剧恋情和悠长思念。元代邵亨贞《霜叶飞》:“晚风吹醒梅花梦,吟窗人倦无语。

楚天云淡雁凄凉,何况黄昏雨。又忽忽、惊心岁序。村荒更迥无钟鼓。对夜色萧条,漫借得、孤缸耿耿,独照离绪。  憔悴怨墨频题,征衣慵整,怪却双鬓如许。故园犹是旧东风,往事今尘土。但忆着、章台柳树。十年青镜催迟暮。任艳怀、如流水,芳草王孙,有谁能赋。”词人伤叹梅花梦破,往事烟尘。

当初与歌妓的艳怀情爱,永逝不回。

传统爱情诗词中其他繁用的神话原型还有很多,如青鸟传信、湘妃斑竹、嫦娥,等等。这些优美神秘的意象,传递了现实与幻想交融的心灵世界,呈现出古典言情的寄予特征,以及东方文化中幽深秾丽、林外水声的含蓄韵致。

三 精工艳雅、别饶蕴藉的色泽

1.士大夫审美文化心理

中国古典美学追求人生的诗性生存、雅化格调。文人有浓郁的自贞意识,重视内修。历史上受人推崇的是极具个性的晋宋人物,欣赏他们风神潇洒、飘逸不群的立世姿态。南宋姜夔不仅词艺超绝,更以其“高标远韵”、“风度凝远”的狷洁性情使士人钦敬。中国传统士大夫作为最集中体现民族审美文化品位的群体,有着独特的文人雅好、陶冶倾向。

琴棋书画是士大夫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情绪寄托方式。比如琴在西周时期已广泛流传,至汉魏六朝琴不仅参与各种雅乐,而且作为一种独奏性乐器更为士大夫所欣爱。及唐宋并后世,琴更深深地润透文人生活。琴音清婉淡宕,适于宣一己之情志。三国魏诗人阮籍的《咏怀》:“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帏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这宁静独思、借琴传情的形象,可看作士大夫整体性灵的缩影。其他乐器如瑟、筝、箫、笛、琵琶等均与琴类似。晚唐李商隐《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北宋晏几道《蝶恋花》:“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都在弹奏的乐声里抒发凄伤的恋情。

梅兰竹菊是士大夫品性修养的外化象征,被称作“花中四君子”。松竹梅则被誉为“岁寒三友”。早在战国末期,楚国的屈原就在诗中开创了“香草美人”的寄托之源。《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余既兹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九歌》:“绿叶兮素权,芳菲菲兮龚余。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借香草喻指自己的昭质高洁。唐代唐彦谦《兰》:“清风摇翠环,凉露滴苍玉。美人胡不纫,幽香蔼空谷。”用翠色清凉的笔墨绘出空谷幽兰、寂寂芳菲的意象。

宋代杨杰《春兰》:“春兰如美人,不采羞自献。时闻风露香,蓬艾深不见。”以兰的幽雅香远,形容美人的含婉深丽。另如绿竹历受文人偏爱,猗猗盈翠、碧玉如洗的色泽,清逸挺拔、竿劲枝疏的姿态,凤尾森森、摇曳婆娑的闲雅,滴沥空庭、扣窗敲户的音韵,晓笼雾霭、夜影映窗的意境,使文人神骨俱清,心澄目洁,陶然忘情。其他常入诗词的花卉草木:水仙、莲荷、桃花、杏花、梨花、海棠、丁香、蔷薇、芭蕉、芳草、柳、梧桐、豆蔻、红叶、樱桃,等等,都积淀了士大夫柔性、淡雅的审美文化心理。

2.精工艳雅、别饶蕴藉的色泽

在以上文化底蕴中创作的情诗,深富典雅含蓄、洞箫歌吹的风容色泽。古典的诗词理论强调情感的真醇,清代刘熙载曰:“词家先要辨得情字,所贵于情者,为得其正也……流俗误以为欲为情,欲长情消,患在世道。”艺术表现上主张含婉韵致,如清代吴衡照认为:“言情以雅为宗,语丰则意尚巧,意亵则语贵曲。”文人诗词在雅化的同时,又各具个性风格。

北宋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惜春与怀人融于“花落去”、“燕归来”,独自徘徊的举止把内心情绪舒缓、延长,词风温煦平静,轻抹一缕感伤。《清平乐·红笺小字》:“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

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仍然是一片安详中让思念静静漫溢,清淡婉雅。《踏莎行》:“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一场愁梦”暗传了深在的忧情,而庭院深深、斜阳寂寞的景象使相思更为沉郁。宋代王灼谓晏殊词“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