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情诗的古典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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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国现代情诗的双向诗源背景(4)

与晏殊的词风不同,其子晏几道的情词可称“凄婉”。他的《小山词自序》曰:“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抚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词篇无不深情哀怨,低诉对歌妓的别后相思。《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燕子双飞双宿,而词人的情爱却已凋零,空对无边雨意,恨何以终!《思远人》:“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红笺为无色”实属奇语,泣血之痛淹没笺色,情绪悲绝而表现清浅。

《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失去的永远无处再寻,游弋梦中,怅回人间。《解佩令》:“自古悲凉,是情事,轻如云雨。”用巫山之典,叹情爱的变幻如梦。清代先着、程洪评晏几道词:“轻而不浮,浅而不露,美而不艳,动而不流。字外盘旋,句中含吐。”

北宋秦观词风绮艳典雅,兼具轻盈空澄之美,才气四溢。

《八六子》:“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词境画面感极强,色彩明丽。即便回忆性爱,也以雅语出之,“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是传诵的名句。另如《满庭芳·山抹微云》:“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往日恋情成为“蓬莱旧事”,在漂泊苦旅中浮漾心海,万千感思。“销魂。

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写及美人当初轻解罗裳、令人销魂的青春玉姿,语词含蓄,但留有广阔的审视空间,惹人幻想。南宋张炎《词源》评之:“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

北宋擅写俗艳词的柳永实际上也有不少雅词,如名篇《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凤栖梧》:“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曲玉管》:“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词调清扬飘逸、言情执着深沉。另如欧阳修《玉楼春》:“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张先《诉衷情》:“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伴惹春风。”

司马光《西江月》:“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均似淡妆佳人,青烟翠雾、风神绰约,寓悲怨于轻婉。

南宋姜夔更立清空骚雅的词风,他力求余韵,诗论主张“词意俱不尽,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秋宵吟》:“带眼销磨,为近日愁多顿老。卫娘何在,宋玉归来,两地暗萦绕。

摇落江枫早,嫩约无凭,幽梦又杳。但盈盈、泪洒单衣,今夕何夕恨未了!”词境疏朗,用语清明,但意蕴浑厚。《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

一春幽事有谁知?东风冷,香远茜裙归。鸥去昔游非。 遥怜花可可,梦依依。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在长沙忆念远方歌妓,咏梅寄情,用平静笔墨展开,而久蓄的悲愁思恋全压在末句:“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并戛然而止,形成强大的情感冲击力量,使人深感幽邃苍凉。这正是白石词的魅力所在,也是他诗论“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的体现。其词多有结语简远、余味深长的典范之笔,再如《蓦山溪》:“与鸥为客,绿野留吟屐。两行柳垂阴,是当日、仙翁手植。一亭寂寞。烟外带愁横,荷苒苒,展凉云,横卧虹千尺。  才因老尽,秀句君休觅。万绿正迷人,更愁入、山阳夜笛。百年心事,惟有玉阑知,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相忆。”由安详静态的外景,转入内心的深渊沉愁,不尽意绪,皆在言外。吴熊和先生评姜夔词:“既不施朱傅粉如柳、周,又不逞才使气似苏、辛,韵度高绝,辞语尔雅,为宋词带来了新的意境格调。”

南宋吴文英承接姜夔雅词,风格秀丽纤秾。下文仍将论及,仅举一例。《夜合花·自鹤江入京泊葑门外有感》:“柳暝河桥,莺晴台苑,短策频惹春香。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

词韵窄,酒杯长,剪蜡花、壶箭催忙。共追游处,凌波翠陌,连棹横塘。  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重来万感,依前唤酒银罂。溪雨急,岸花狂。趁残鸦、飞过苍茫。

故人楼上,凭谁指与,芳草斜阳。”梦窗一生痛失杭州、苏州二妾,情词缭绕悲声。此作又至苏州,春景如旧。昔日苏姬同游,轻涉芳草,盈若洛神微步。而今旧居空荒,万般思量没于湍溪、残英、暮鸦、斜阳。系列意象变换迅急,情思动荡,造语精微,节奏细密。

清代黄景仁的情诗,独持性灵,清绮悱恻。他取法李商隐,显见李诗影响。黄仲则少年时与一歌妓相恋,他以后的《绮怀》十六首、《感旧》四首均忆此事。《感旧》其一:“大道青楼望不遮,年时系马醉流霞。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下杜城边南北路,上阑门外去来车。匆匆觉得扬州梦,检点闲愁在鬓华。”青年寻艳时的意气风发,美人如花的旖旎风情,烟云飞过,仅剩无穷相思染白了鬓华。《感旧》其二:“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云阶月地依然在,细逐空香百遍行。”深婉衷情,感情色彩异常浓郁,极似义山诗风。黄仲则这位“忧生”的诗人,虽有“乾隆六十年第一人”的才名,却时乖命蹇,落拓平生,年仅35岁就贫病而终,人生遭际与恋情悲剧都与李商隐相近,情诗浸润着苦涩和无奈,缠绵郁结。《感旧》其三:“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诗语流,情意痛挽,亦像义山。《感旧杂诗》其一:“风亭月榭记绸缪,梦里听歌醉里愁。牵衣几曾终絮语,掩关从此入离忧。明灯锦幄珊珊骨,细马春山剪剪眸。最忆濒行尚回首,此心如水只东流。”诗境含蓄,极堪玩味。梦中再听娇甜歌音,即便沉醉酒海也难以忘忧。曾经锦帐内的冰肌玉骨、剪剪明眸,都永不复见,只有愁怨奔流。

由上论析,古典诗词言情整体倾向典雅之美、含婉之风,与传统文人性灵相谐,深具民族审美文化色泽。

中国古典情诗的一江春水,作为纵向的诗源背景,对现代情诗创作影响深远,以下详论。

第二节 横向:西方情诗的言情环境及审美形态

保加利亚伦理学家基里尔·瓦西列夫在他的专着《情爱论》中说:“爱情将种种人的体验熔于一炉。”而中国清代周济评价北宋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由于东西方不同的文化传统、民族性格、宗教信仰、历史条件、社会生活、风俗习惯,等等,诗人的人生体验也反差鲜明,中西情诗的整体风貌迥然相异。在此谨对西方情诗的言情环境和审美形态略作论析。

一 “女性崇拜”的传统与情诗

1.“女性崇拜”的传统

在中国传统社会,女性地位低下,西方则有“女性崇拜”的传统,柳无忌先生分析这一社会文化现象:“当基督教在中世纪盛行的时候,人们崇拜着上帝与耶稣,又从耶稣的崇拜推及圣母玛利亚,因为她受孕于圣灵,所以她也是童贞女玛利亚。

对于这位童贞女的崇拜,在当时几乎是一种普遍的狂热,一种宗教,至今尚遗留在许多关于她的文学作品、画像与雕塑中。

这种对于圣母的宗教热忱,渐渐推广为对于一般妇女的尊敬。”这是从宗教的方面看其起源。

从古希腊神话中,可看出西方对美人的注目,较早涉及“性”的视角。如古希腊赫西俄德《神谱》这样描述爱神阿佛洛狄特的诞生:“狡猾多计的克洛诺斯降生,他是大地该亚所有子女中最小但最可怕的一个,他憎恨他那性欲旺盛的父亲。”

“克洛诺斯用燧石镰刀割下其父的生殖器,把它扔进翻腾的大海后,这东西在海上漂流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一簇白色的浪花从周围扩展开去,浪花中诞生了一位少女。起初,她向神圣的库忒拉靠近;尔后,她从那儿来到四面环海的塞浦路斯。在塞浦路斯,她成了一位庄重可爱的女神,在她娇美的脚下绿草成茵。由于她是在浪花(‘阿佛洛斯’)中诞生的,故诸神和人类都称她阿佛洛狄特(即‘浪花所生的女神’或‘库忒拉的华冠女神’)。”阿佛洛狄特是由天神乌兰诺斯的生殖器变幻而成。

爱神与性欲自始相连。

古希腊的荷马史诗,更透出“女性崇拜”的迷狂。古希腊最着名、最伟大的诗人荷马创作的荷马史诗,包括《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分。其中《伊利亚特》叙述的是希腊人远征特洛亚城的故事。传说特洛亚战争的起因是为争夺一位希腊美女海伦,史诗写到两个部落为此打了十年仗,死了几十万人,可是战争结束后,特洛亚部落的长老见到海伦,震惊于她的美轮美奂,居然说:“没有人来责备这场战争,因为她确实是一位不朽的女神啊!”与中国历史上的美人形成有趣对比,即便是绝代佳人杨贵妃,也落得“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白居易《长恨歌》),大概只有吴三桂痛失陈园园后冲冠一怒为红颜吧。

在中世纪,神权至上,实行禁欲主义,人们的思想感情受到束缚。到中世纪末期的12、13世纪,由于十字军东征,骑士精神开始流行。骑士精神的核心即“荣誉高于生命”,骑士总是以贵妇人作为精神偶像,为爱情赴汤蹈火,不惜牺牲生命。

骑士传奇也伴随着骑士精神而产生。因传奇中爱情题材占了极大比重,后世就把骑士传奇(Romance)引申为爱情故事,中文音译为“罗曼史”,并由于骑士传奇的女性崇拜形成了求婚文化。

文艺复兴运动猛烈冲击中世纪的禁欲主义,这一资产阶级的思想文化运动14世纪在意大利城市兴起,16世纪在欧洲盛行。人文主义者提出“一切以人为中心”,宣扬人性、人权、人欲,肯定了人世的生活和人们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尊重女性、崇拜女性成为时尚。他们热情歌颂爱情和个性解放,爱情题材也在文学、艺术中全线复苏,诗人大量创作以描述爱情为主的十四行诗,情诗达到了空前的繁盛。而文艺复兴运动的思想理念,后来对中国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产生了关键性的影响,也促生了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

2.情诗中的礼赞仰慕

西方情诗对女性的赞美往往是浓墨重彩、羡慕痴迷。如《圣经·雅歌》:“你的嘴唇滴蜜,/好像蜂房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你衣服的香气如黎巴嫩的香气。你的脚在鞋中何其美好!/你的大腿圆润,好像美玉,/是巧匠的手做成。/你的肚脐如圆杯,/不缺调和的酒;/你的腰如一堆麦子,/周围有百合花。/你的两乳好像一对小鹿,/就是母鹿双生的。”对女性身体部位的雕绘具体精细,一如西方油画中的裸体,分毫毕现。女性乳房、裸体等意象,中国现代诗人延用诗中,郭沫若、胡也频、戴望舒等的情诗都可见影响。

17世纪英国诗人罗伯特·赫里克《致主宰他一切的安西娅》:“叫我绝望,我就会/在那棵柏树下哀伤;/或叫我死亡,我就会/视死如归,为你早殇。你是我的生命,我的爱;我的心/我最最珍爱的眼睛,/主宰着我的每一部分,/为你而生,为你而死。”这真是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狂热迷恋,视情人为最高主宰,膜拜、服从。

18世纪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美丽的拉丝莱》:“你是皇后,美丽的拉丝莱,/我们都是你的子民,/你是神明,美丽的拉丝莱,/人们衷心向你致敬。/连魔鬼也不能把你欺凌,/损害你或你的一星半丁,/他瞧瞧你那美丽的脸儿,/说:‘我可不敢欺侮您。’”自称是美人的顺臣,并以夸张笔法把她的魅力扩展到神鬼世界,无不对其爱慕。

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雅典女郎》:“凭着你那些松散的发辫——/爱琴海的清风将它们眷恋;/凭着你眼皮——那乌黑的眼睫/亲吻你颊上嫣红的光泽;/凭着你小鹿般迷人的眼睛:/我爱你呵,你是我生命!”“我可真走了,雅典的女郎!/怀念我吧,在孤寂的时光!/我身向伊斯坦布尔飞奔,/雅典却拘留了我的心魂:/我能够不爱你吗?不能!/我爱你呵,你是我生命!”诗语如风飘逸,激情荡漾,不愧是浪漫主义的经典作品。雅典的神秘女郎,使万物眷恋,诗人视其为生命,珍重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