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治水史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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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黄淮卷(23)

入海口的黄河治理,要考虑几个重要因素,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胜利油田。石油对刚刚诞生的新中国意义非凡,其他工农业生产都要给它让道,更别说黄河了。看当时的架势,即使在黄河河道里打出油井,也要让黄河改道。1963年,千辛万苦的石油工人在黄河南岸胜坨打出了第一口油井,这消息让人振奋,但油井正好处在黄河的怀抱里,能不能正常生产还得由黄河来定。石油人当然不可能把大权交给黄河,他们要替黄河做一回主了。石油人向河务部门要求,确保黄河南岸不决口,也就是“保南不保北”的政策。这是战略需要。站在当时的立场上看,这要求没什么不合理,但这难坏了黄河人。

老黄河人知道,在任何一个地段,确保黄河不决口都很难,尤其无法保证凌汛决口。因为凌决实在是一种非人力所能避免的灾害。为此,河务部门根据上级的指示,制订了“确保南岸堤防,北岸临时分洪”的方案。一遇凌汛,河务部门就请部队把炸药拉到坝上,随时准备炸开大坝,向北岸分洪。此后的3年里,部队的炸药年年拉到坝上,黄河北岸的群众也就年年提心吊胆,虽然村里都建了避水高台,但悬着心过日子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时间一年年过去,“保南不保北”的方案越来越站不住脚。这个方案有个致命弱点,就是把石油看得比生命还重。多少石油的价值才能跟北岸利津、沾化、滨县20多万人民的生命等量齐观呢?幸好1968年,在黄河北岸也发现了大油田,南北都要保,逼着黄河人做出新的决策。

决策来源于实地考察。勘察队经过反复勘测后,最初提出从五庄顺褚官河接潮河至沾化入海的方案。这个方案确实避开了现在黄河南北两岸的油田,而且入海距离较短,却忽略了潮河、徒骇河淤堵的现状。过去,黄河经潮河、徒骇河入海多年,两河河口及河口周边地区已被黄河泥沙淤堵抬高,如遇内涝,水无排泄之口,必淹及黄河堤坝。堤坝不保,黄河自然决口。方案没有得到领导支持。勘察人员陷入了深思:凌汛决口,说到底就是麻湾到王庄河道太窄,只要给她足够宽的河道,冰凌即使不能顺利入海,也不至于阻塞于一两处“险工”;冰不成坝,就有泄水的通路,这样就可避免决口。此想法以几百字的“黄河南岸展宽”建议附在了新方案后面,正是这个建议,牵出了南展工程的大决策。这项历时8年的宏大工程,横跨博兴、垦利两县,涉及一百多万平方公里土地。工程完工后,平均展宽河道3.5公里,如果黄河能把这么宽的河道注满水,这里就是一个湖区了。按黄河最高流量计算,黄河也不可能将这个大渠灌满,除非展渠堵了入海口,变成封口的湖。

这是黄河人的大手笔,这来自于黄河人的眼界和气量,这样的工程在旧中国是无法想象的。打开工程用料记录册,我们可以看到如下记载:累计修做土方3189万立方米,石方7.89万立方米,耗钢材2216吨,木材6000立方米,水泥……这是一串长长的惊人数字,在这些数字背后包含了一个更惊人的用工数字。上个世纪60年代初,人民还没有解决温饱问题,在机械化程度极低的情况下,修建这样的大工程,其难度有多大不言自明。

南展工程像人们在窄河道上撒开的一张大网,二十多年来,连一条小鱼也没逮到,更别说黄河这条大鱼。这项耗资巨大,费时、费力的大“险工”,从上个世纪70年代末建成至今,却一次也没有使用过。是黄河变乖了,还是她故意放松人们的警惕,择机再来一场更大的洪决?人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项工程,审视当初的选择。

以现在的自然条件来看,这项工程显得有些多余。从工程动工修建的第二年,黄河就隔三差五地断流,此后的28年里,黄河有22个年头出现断流,累计断流1079天,5000立方米/秒以上的流量少见,10000立方米/秒的流量几乎不见,20000立方米/秒的流量基本就是传说了。用30年的时间给这项工程下一个断语也许太匆忙,但对于挤在窄小土台上的六七万展区人民来说,30年就太漫长了。因为修建南展工程,他们不计个人得失,服从国家大局,安心住在政府为他们修的“村台”上,可“村台”的状况到底怎样呢?这还要从开始建南展工程说起。

南展工程把黄河南岸的许多村庄都圈在里面,政府将村子搬迁到展渠之外,因为新村址离黄河较近,为防黄河决口,把房屋院子建于高台上,这就是所谓的“村台”。修建“村台”费工费料,每人按45平方米建设,即使这个低标准,最终也没能如数完成。几米高的土台,看上去像一个个碉堡,生活不方便不说,还极大地限制了农民的经济发展。几十年来,展区人口不断增长,而“村台”还是当时的规模。村民住在狭窄的土台上,粮食、牲畜、柴草等都无处堆放,更别说拖拉机和农机具了。展区农民早有回迁之意,但大多数村民又担心展渠内的安全,胆子大的冒险回去建房。可胆子再大也知道黄河的厉害,大坝里零零散散的房屋,实际都是简易房,只能仓储,不能居住。没有安居,何谈乐业。几代人同住一个“村台”,比城里人住的楼房还拥挤。“村台”地处洼地,一遇大雨,“村台”就会被困水中。村民的居住生活条件极差,而公共设施也好不了多少。在展区“村台”居住的村子,因为条件限制,没有足够大的高台建学校或医院,十几个村才有一个学校,几十个村才有一个卫生院。所谓的学校也只有几间房屋。学校需要操场,可上哪里找这么大的高台做操场呢?展区人民的生活严重落后于时代了,这是东营市的一块心病。这心病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这一年,东营市终于有了一个关于黄河南展区的总体设计,包括解决展区居住条件在内的一系列规划相继出台。按照此规划,黄河南展区3年内全部完成“村台”拓展工程,还要建设顺堤新村、“三网”绿化工程和黄河生态防护林,此工程建成后,展区人民的生活将得到根本改变。

黄河人知道,数十年来凌汛没有发生,不等于凌汛从此绝迹。黄河的淤、根本性一天未改,她在下游决口的危险就存在一天,几十年的平安,对于黄河来说只是瞬间休眠,等她从休眠中睁开双眼,她还会精神百倍地发动各种决溢事件,让人们措手不及。回顾过去的各种应急工程,大都治标不治本,着眼长远,使母亲河永久平安才是黄河人的当务之急。河口挖沙降河以及建水库蓄水的方法成效显著,保持一个适当的河位高程,配合分洪蓄水,黄河凌决、洪决有可能避免。

可黄河的变数很多,促使黄河多变的因素更是多种多样。黄河的变数表现出来的就是流量变化,这是个难以把握的现象。近百年的流量变化规律,对下一个百年的流量变化能有多大参考价值?黄河复回山东故道后,入海口最大流量没超过13000立方米/秒。可谁能保证将来有一天她不会超过这个数字,如果有百年一遇的洪水,如果流量超过20000立方米/秒或更大,我们仍然会担心南展工程,因为它仍然是一处“险工”。

赶黄河

打开黄河三角洲腹地地图,我们会发现一些以“屋子”命名的村庄,如“张家屋子”、“李家屋子”等。这些“屋子”里的主人都是赶黄河人的后代,他们是这片三角洲真正的主人,他们见证了黄河口成长和变迁的历史。

黄河口每年都有新淤地,这些淤地被当地人称为“大洼”。而去“大洼”开荒种地叫“下洼”,这种顺着黄河跑的开垦活动被称为“赶黄河”。最初,“赶黄河”的人都是附近村民,早出晚归,当天来回,顶多带一顿午饭,带一葫芦凉水。但大河年年向海里推进,新淤地一再向东扩展,路远了,靠双脚走一个来回,劳力累人不说,时间也耗不起。只好就地取材,搭一个屋子栖身。开始的屋子极其简陋,状如看瓜棚,四根木棍支起个芦苇顶,只能避雨露,不能挡风寒。时间长了,“屋子”有所改善,有了苇箔围墙,有了一扇柳枝结成的门。这样的屋子可以维持赶河人的简单生活,住在这种屋子里的人叫“跑趟户”。他们的家离屋子不会很远,活忙就住下,活少就来回跑,庄稼人有的是力气。还有一些赶河人,家离河滩地远,有些还是从外县、外省来赶河的新户,需要常住,这些人叫“常住户”。“常住户”的屋子稍微好一些,至少有苇箔围墙,房顶也厚实,芦苇编的门箔也密集。但还不是真正的房子,因为他们随时都要跟着黄河走,临时观念比较重,能简单就简单,他们的目的是来种地,不是来享受。我曾经去过一个赶河人的家,所有的器物都非常简单,简单到原始的程度。他的碗是一个大贝壳,筷子是一对带节的芦苇,捡来的木棒上面铺上芦苇和苇絮就成了一张床。柳木墩子是他的椅子,没有饭桌,碗筷都摆在沙地上。有一个底面平稳的葫芦立在沙地上,看它露出的壶嘴,才知道里面装了茶壶。原来赶河人喜欢喝茶,没有保温设备,茶水很快就凉透,赶河人把茶壶放入葫芦,再用苇絮塞紧,一壶茶就可以喝到天黑也不凉了。这个家没有院墙,没有大门,甚至连一道篱笆也没有,屋子的门大部分时间也都敞着,没人来偷,也没什么可偷。

人总是跟不上黄河的脚步,黄河又东进了。可一些人不愿意再跟着黄河跑了,因为他们老了,他们没有能力再去开荒,他们要留下来,过相对安稳的日子。他们要建一处稍好些的屋子。

通常的屋子,有基、墙、檐、顶等构件,但这里早期的屋子只是取“屋子”之意,却无“屋子”之形,与真正意义的“屋子”相去甚远。在内地,建房子是家庭的大工程。在这片除了荒草就是野藤的荒滩上,没有石头做基石,没有木料做门板,没有瓦片盖房顶,更谈不上石灰水泥了。建筑材料奇缺,建一座房子谈何容易。可肌肠辘辘的一家老小,不能总风餐露宿。黄河口风大气寒,对付海风和寒冷的办法只有穴地而居。找一个地势相对高的地方,挖一个方形窖坑,顶盖芦苇挡风避雨,地铺芦絮隔潮保暖,不管怎么说,这也算一处屋子了。河口水位极浅,即使在高岗处,挖不到两米也会泛水。咸腥的海水在屋子里到处结碱。能在这样的屋子里坚持多久?无人考证,但一代代赶河人都要先住这样的屋子,才能慢慢住上像样的房子。这样的屋子一定给赶河人留下了抹不掉的记忆,日后人口增多,形成村落时,还不忘用屋子给村子命名。地图上的韩家屋子、罗家屋子、张家屋子等村子,一定是以韩、罗、张等姓先民垦荒发展而来的村子。

在以土地为命根的中国农民眼里,黄河口逐年增多的淤地,不仅吸引了周边农民来赶黄河闯天下,也是历代统治者安抚灾民垦荒屯田的最佳选择。明朝不是第一个倡导移民的朝代,但明朝的移民政策对民众很优厚:“民众垦田,免赋三年,给钞二十锭,以备农具。”明洪武二年,朱元璋下令将人多地少的山西人迁往“土地宜桑枣,民少而遗地利”的“宽乡”山东。清代效法前朝,实行劝垦政策,“不征田赋”,或给“工本之资”,不论当地或外来人员,只要报垦,就发给“领单”、“验单”,象征性地收点税,鼓励百姓垦荒。

山东的“宽乡”在哪里?显然是黄河三角洲。这里不仅可以让统治者安贫抚困,更是发展生产、休养生息的试验田。因为这里有黄河创造的沃野平原,又有黄河水的灌溉,只要黄河不决口,十拿九稳都有好收成。以免除赋税徭役为前提,加上给农具、种子和耕牛等优厚条件,当然能打动一部分人的心。明洪武年间,就有近百万移民分8次移出山西,仅在山东就有60多个县接收过移民。到底有多少移民进入黄河三角洲,并无确切的统计,从利津的农户变迁,可以看出当时移民的力度。明洪武二年到永乐前期,仅三四十年的时间,全县农户由原来的8256户增加到21200户,土地的增加更是惊人,从明初到万历九年【1581年】,额地【在册的土地】由37500亩猛增到464000亩,另有垦荒升科额地85600亩,使农业生产和国民经济空前发展。

这种大移民自然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响应,大部分富裕人家更不愿成为移民。哪一个衣食无忧的人愿意去开垦荒地,重吃创业之苦呢?就算一般人家或贫困户,也不会心甘情愿地移民他乡,这就是故土难离。为了让“宽乡”政策得到实施,明政府必须采取一些严厉措施了。他们强制移民上路,为防止移民路上逃亡,把他们反绑双手,再用一根绳子串连起来。要大小便时,先要解开双手--也许时间长了,“解手”就成了一个大小便的代名词;而长期反绑的手,则成了我们倒背手走路的习惯。

强制手段只能短暂解决移民难的问题,而移民是一个持续性的政策,尤其是黄河三角洲一带更需要移民。黄河入海口本来就地多人少,原有的土地需要耕种,新增的荒地也需要开垦。因为连年战乱,明末清初的黄河口,又见人烟稀少、狐兔野游的景象。康熙时期,政府招募垦荒者,允许无业流民开垦无主荒地,并发给开垦执照,所垦之地,可以成为其祖业,永为所有。康熙十年后,又放宽垦荒纳税年限,最长可达10年免税。还以赏官为条件,鼓励商贾大户投资垦荒。乾隆二年,实行“滩荒下地免去升科”的办法,此后,滨河海口一带荒地逐步得到垦种。光绪二十八年,山东成立垦务专局,专事垦荒事务。光绪三十一年,利津县首次在盐窝设立垦务管理机构“勘丈局”,“按仁、义、礼、智、信五路清丈”河口新淤地,并分给移民开垦。

大规模进入黄河三角洲的移民,是有组织的赶黄河。他们在这片河滩上一落脚,就要适应跟着黄河跑的习惯,否则就很难在这里扎下根。黄河不断地向东方推进,移民也就不断地跟她东行。赶黄河类似赶海,所不同的是,赶海得到的是鱼虾,赶黄河收获的是土地。在中国农民眼里,鱼虾当然无法跟土地比,土地不仅保证人的衣食无忧,还是身份的象征。没有土地不会被尊重,而土地越多,越有社会地位。这是中国几千年来亘古不变的法则。黄河口的土地非常容易得到,也极易开垦,可真正愿意赶黄河的人还是寥寥无几。说到底,赶黄河不是件容易事。

赶黄河的不利因素很多。首先是重整家业的艰难,舍旧家,建新家,新家要从零开始,这其中的难处想必人人皆知。其次是他乡非故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是千年不变的定理;从山西到山东,不仅离开了吕梁和太行的人文故土,还改换了生态和气候。多风的海滨,潮湿的洼地,让生活在黄河中游的人无法适应。入海口的这方水土并不养人,不但不养人,一些体弱多病者还有可能把小命搭上。克服了这诸多不利因素,还有一个令人恐惧的河决无法克服。这是让人却步的根本原因。黄河决口的事,听听都让人毛骨悚然,更别说亲历。可移民黄河口,过着赶河人的日子,也就陷进了黄河决口的险境中。黄河决口是三天两头发生的事,其后果不言自明。但移民还是不断从内地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