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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郑燮

题解

本文是乾隆九年(公元1744年)他任范县知县时写给堂弟郑墨的一封信。

原文

十月二十六日得家书,知新置田获秋稼五百斛,甚喜。而今而后,堪为农夫以没世矣!要须制碓、制磨、制筛罗簸箕、制大小扫帚、制升斗斛。家中妇女,率诸婢妾,皆令习舂揄蹂簸之事,便是一种靠田园长子孙气象。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吾其长为农夫以没世乎!

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农夫上者种地百亩,其次七八十亩,其次五六十亩,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我辈读书人,入则孝,出则弟,守先待后,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所以又高于农夫一等。今则不然,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中进士、做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起手便错走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其不能发达者,乡里作恶,小头锐面,更不可当。夫束修自好者,岂无其人;经济自期,抗怀千古者,亦所在多有。而好人为坏人所累,遂令我辈开不得口;一开口,人便笑日:“汝辈书生,总是会说,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说了。”所以忍气吞声,只得挨人笑骂。工人制器利用,贾人搬有运无,皆有便民之处。而士独于民大不便,无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

愚兄平生最重农夫,新招佃地人,必须待之以礼。彼称我为主人,我称彼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礼貌他,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尝笑唐人七夕诗,咏牛郎织女,皆作会别可怜之语,殊失命名本旨。织女,衣之源也;牵牛,食之本也,在天星为最贵;天顾重之,而人反不重乎!其务本勤民,呈象昭昭可鉴矣。吾邑妇人,不能织织布,然而主中馈,习针线,犹不失为勤谨。近日颇有听鼓儿词,以斗叶为戏者,风俗荡轶,亟宜戒之。

吾家业地虽有三百亩,总是典产,不可久恃。将来须买田二百亩,予兄弟二人,各得百亩足矣,亦古者一夫受田百亩之义也。若再求多,便是占人产业,莫大罪过。天下之田无业者多矣,我独何人,贪求无厌,穷民将何所措足乎!或日:“世上连阡越陌,数百顷有馀者,子将奈何!”应之日;“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亦板桥之家法也。”哥哥字。

译文

十月二十六日接到家书,知道家里新买的田收了五百斛秋粮,很是欢喜。从今以后,可以当农民到老了!一定要制作些碓,制作些磨,制作些米筛簸箕,制作些大小扫帚,制作些升、斗、斛之类的量具。家中的妇女,率领众婢妾,要让她们都学会舂米、揄米、蹂米、簸米之类的事情,这就是一种靠田园养育子孙的气象。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家里来,先泡一大碗炒米送到他们手中,加上一小碟酱姜,这就是使老人贫者感到温暖的最好的东西了。空闲时吃碎米饼,煮点稀粥,双手捧着碗,缩着脖子喝,在有霜雪的早晨,有了这些浑身都会暖和。唉,我将永做农民到老吧!

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民,而士人只能是四民中(士农工商)的末等人。上等农民能种百亩地,其次七八十亩,再其次五六十亩,都是凭身心劳苦,勤奋用力,耕种收获,来养活天下人。假使天下没有农民,全世界的人都饿死了。我们这些读书人,对父母尽孝道,对兄长顺从,恪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世,得志了能施给人民恩泽,不得志也能自我修养以显名于世,所以又高于农民一等。但是今天这些读书人就不是这样,他们一捧起书本,就想中举,中进土,做官,想怎样攫取金钱,建造大房屋,多买田产。一开始就走错了道路,后来越做越坏,总是没有个好结果。那些不能飞黄腾达的人,就在乡里作恶,削尖脑袋钻营,更是气焰嚣张。世上修身自好的,怎能说没有;以经世济民自许的,也所在多有。但好人被坏人所牵连,于是令我们这些人开不得口。一开口,别人就讥笑说:“你们这些书生,总是只会讲,将来做了官,就不这样讲了。”所以只得忍气吞声,只能挨别人讥笑咒骂。工人制造器具有利于实用,商人转运以有通无,都有给人们带来便利的地方。但士人却偏偏对人们极无便利,难怪要居于四民的末等了!况且想居于四民的末等,也还是不可能的呢!

愚兄平生最看重农民,对于新招的佃户,一定要以礼相待。他们称我为主人,我称他们为客户,主客本来只有相对的涵义,我有什么尊贵他们又有什么卑贱呢?要对他们有礼貌,要同情他们;他们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们;他们借了债务不能偿还,要宽恕容让他们。我曾嘲笑唐人所作的七夕诗,咏到牵牛织女时,都讲的是些相会离别如何可怜的话,很是有失牵牛织女命名的本意。织女,是衣的来源;牵牛,是食的根本,在天上的星宿中是最可宝贵的,天倒重视他们,人反而能不重视他们吗!天的从事本业劝民勤勉,从它所呈现的天象中也可以明白地看到了。我们家乡的妇女,虽然不会织绸织布,但是能主持家务,会做女工针线,还不失为勤劳谨慎。近年来很有些人只是以听鼓词,以打纸牌为游戏的,风俗放荡不守规矩,应赶紧加以防范。

我们家的祖业地虽然有三百亩,终究只是出钱典的田产,不能长久作为依靠。将来要买二百亩田地,我们兄弟两人,各人有百亩就足够了,这也是古时候一位农夫承受百亩田地的遗意。如果再要求多些,就是占了别人的田产,有莫大的罪过。天下没有田产家业的人多着哩,我们是什么人,却贪求而不知满足,那穷人们将到哪里去立足呢!有人问:“世上有些人所占土地一垄接一垄,田间道路相接。有几百顷之多的,你将怎么办?”我回答说:“他做他自己家的事,我做我自己家的事,世道太平我就和大家一起同心同德推尊皇上,世风浇薄我也不同别人一起做坏事,这也是我郑板桥的家法啊。”哥哥亲笔。

赏读

《板桥家书》是郑燮著作中极富价值的一种。它不仅为人们提供了认识其思想为人的可靠文献,而且还以其亲切平易、明白如话、情趣盎然的鲜明风格昭示着后世子弟。他写给堂弟郑墨的这封家书从文意上可分四层意思。首先是得知家中情形后的高兴心情。虽多为家常语,却从侧面反映出作者对后方家园的热爱及对宦海仕途的厌倦。接着申述“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的观念。这显然是与儒家的民本思想一脉相承的。这种超越于本阶级之上的思想显然是需要勇气的,也正是板桥的本色所在。再接下来笔锋一转,说明自己并非一笔抹倒“士”的地位和价值,他讲了“士”本应“又高于农夫一等”的,可是世道风气却变为“士独于民大不便”,专门孳生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令正派士子为之气短,反而“捱人哭骂”。所以作者的观念显然是有所激愤而发。至此,农为首士为末的道理显然讲透,可他还旁敲一笔:唐人《七夕》诗,失命名本旨。最后顺理成章,告诫家中人明理力行,既要使全家有所恃,又不能贪求过多,占人产业。

作为家书,此文直抒胸臆,感情真挚,情理通达,善恶分明,文字则如行云流水,自然吞吐;意行则行,意止则止。郑方坤在《郑燮小传》中赞其皆老成忠厚之言,有《颜氏家训》遗意,当为中肯之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