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社”,祭神风俗,又叫“赛神”,是一种集体祭神活动。淳熙十一年(1184)秋,陆游作有《赛神曲》,描绘了祠庙里热闹非凡的祭神场面:
丛祠千岁临江渚,拜贶今年那可数。须晴得睛雨得雨,人意所向神辄许。嘉禾九穗持上府,庙前女巫递歌舞。呜呜歌讴坎坎鼓,香烟成云神降语。大饼如盘牲腯肥,再拜献神神不违。晚来人醉相扶归,蝉声满庙锁斜晖。(《诗稿》卷十六)乡民祭祀江神,故在江边举行活动。绍熙四年(1193)冬,陆游又作《赛神曲》:
击鼓坎坎,吹笙呜呜。绿袍槐简立老巫,红衫绣裙舞小姑。乌臼烛明蜡不如,鲤鱼糁美出神厨。老巫前致词,小姑抱酒壶:愿神来享常欢娱,使我嘉谷收连车。牛羊暮归塞门闾,鸡鹜一母生百雏。岁岁赐粟,年年蠲租。蒲鞭不施,圜土空虚。束草作官但形模,刻木为吏无文书。淳风复还羲皇初,绳亦不结况其余。神归人散醉相扶,夜深歌舞官遒隅。(《诗稿》卷二十九)诗描写赛神活动全过程。神人共娱,敬神亦是娱人。又写到“社钱”,“半醉半醒村老子,家家门口掠社钱。”(《秋日郊居》,《诗稿》卷二十五)“邻僧每欲分斋钵,庙吏犹来催社钱。”(《晚秋出门戏咏》,《诗稿》卷七十八)赛神的开支由乡民分摊。描述社日巫觋活动,“舞简村巫醉,涂朱野女妆。”(《驿壁偶题》,《诗稿》卷七十八)“市哄朝沽酒,巫歌夜乐神。”(《初夏杂兴》五首其三,《诗稿》卷八十二)《赛神》云:
岁熟乡邻乐,辰良祭赛多。荒园抛鬼饭,高机置神鹅。人散丛祠寂,巫归醉脸酡。饥鸦更堪笑,鸣噪下庭柯。(《诗稿》卷四十八)“神鹅”,作者自注云:“村人谓祭神之牲日神猪、神鹅。”
又《秋赛》云:
柳姑庙前烟出浦,冉冉萦空青一缕。须臾散作四山云,明日来为社公雨。小巫屡舞大巫歌,士女拜祝肩相摩。芳茶绿酒进杂遝,长鱼大胾高嵯峨。常年征科烦棰楚,县家血湿庭前土。妻啼儿号不敢怨,期会常忧累官府。今年家家有余粟,县符未下输先足。木刻吏,蒲作鞭。自然粟帛如流泉,储积不愁无九年。(《诗稿》卷三十七)又《秋社》云:
雨余残日照庭槐,社鼓冬冬赛庙回。又见神盘分肉至,不堪沙雁带寒来。(《诗稿》卷四十七)“筋骨虽劳忧患少,春秋社饮常欢娱。”(《书生叹》,《诗稿》卷十五)、“牺酒赛秋社,箫鼓迎新婚。”(《秋夜感遇十首》,《诗稿》卷五十八)、“社日淋漓酒满衣,黄鸡正嫩白鹅肥。”(《代邻家子作》,《诗稿》卷五十九)、“秋风社散日平西,余胙残壶手自提。”(《中秋书事》,《诗稿》卷七十八)、“社日连村餍酒肉,丰年无盗伏茆菅。”(《闲咏》,《诗稿》卷八十三)等,都是描写社日祭神习俗的诗句。社日也是民众的喜庆之日,人们除了向神位供酒食,也演戏娱乐,既悦神灵,亦自娱自乐。“社鼓”,“棠梨花开社酒浓,南村北村鼓冬冬。且祈麦熟得饱饭,敢说谷贱复伤农。”(《二月二十四日作》,《诗稿》卷一)“社肉如林社酒浓,乡邻罗拜祝年丰。太平气象吾能说,尽在冬冬社鼓中。”(《春社》,《诗稿》卷二十七)“傩祭”风俗:腊岁前一日击鼓驱傩,祛邪驱疫。陆游诗中写道:“山果啼呼觅,乡傩喜相随。”(《书适》,《诗稿》卷二十六)“蚕官社公正暖热,春盘傩鼓争施行。”(《壬子除夕》,《诗稿》卷二十六)“太息儿童痴过我,乡傩虽陋亦争看。”(《岁暮》,《诗稿》卷三十四)陆游笔下“优场”、“戏场”,是写乡村戏曲演出习俗。《春社》云:“太平处处是优场,社日儿童喜欲狂。且看参军唤苍鹘,京都新禁舞斋郎。”(《诗稿》卷二十七)《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云:“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诗稿》卷三十三)还有如“先生醉后骑黄犊,北陌东阡看戏场。”(《初夏》,《诗稿》卷三十二)“空巷看竞渡,倒社观戏场。”(《稽山行》,《诗稿》卷六十五)“高城薄暮闻吹角,小市丰年有戏场。”(《初夏闲居》,《诗稿》卷六十六)“巷北观神社,村东看戏场。”(《幽居岁暮》,《诗稿》卷八十)戏场有日场,还有夜场。“比邻毕出观夜场,老稚相呼作春社。”(《三山卜居今三十有三年矣屋陋甚而地有余数世之后当自成一村今日病少间作诗以示后人》,《诗稿》卷三十八)“夜行山步鼓冬冬,小市优场炬火明。”(《夜投山家》,《诗稿》卷六十九)“酒坊饮客朝成市,佛庙村伶夜作场。”(《书喜》,《诗稿》卷三十七)“野寺无晨粥,村伶有夜场。”(《出行湖山间杂诗》《诗稿》卷五十七)陆游诗中还写到祭蚕神风俗。蚕神是绍兴民间祭祀的重要对象,因为宋代江浙一带养蚕业十分兴旺,养蚕的好坏直接关系到生计问题。祈蚕神一般于春末举行,“槐阴渐长帘栊暗,梅子初尝齿颊香。户户祈蚕喧鼓笛,村村乘雨筑陂塘。”(《春夏之交风日清美欣然有赋》,《诗稿》卷三十二)家家祈蚕,鼓笛齐鸣,可见活动的普及和热闹。“却羡村邻机上女,隔篱相唤祭蚕官。”(《新春》,卷十七)“更有新春堪喜事,一村箫鼓祭蚕官。”(《早春出游》,《诗稿》卷六十五)“蚕官”即蚕神。“村店疏灯新卖酒,神祠叠鼓正祈蚕。”(《早春新晴》,《诗稿》卷二十六)“得雨人人喜秧信,祈蚕户户敛神钱。”(《上巳书事》,《诗稿》卷三十二)“鸡豚杂沓祈蚕社,鼓笛喧哗竞渡船。”(《春欲近天气始佳作诗自娱》,《诗稿》卷五十)这些诗句,写出了祈蚕时的热闹气氛。“青裙溪女结蚕卦,白发庙巫催社钱。”(《雨晴风日绝佳徙倚门外》,《诗稿》卷四十五)“结蚕卦”,指以线穿茧,悬于神祠以祈蚕。“卦”意即“挂”。“蚕家忌客门门闭,茶户供官处处忙。”(《自上灶过陶山》,《诗稿》卷十七)写出养蚕禁忌风俗。
诗人笔下还写到祭水神风俗。水神主要指水中的龙王,有时也指替代水神职能的某些菩萨。绍兴为水乡,镜湖三百里,因战乱等原因,水旱灾害频繁。《秋怀》自注云:“镜湖废百七十余年,故吾乡多凶。”(《诗稿》卷三十八)乡民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能祈求水神的保佑,因此祭水神成为一项重要的民俗活动。“南村北村鼓冬冬,割羊刺豕祭潭龙。”(《春日杂兴》,《诗稿》卷八十一)“潭龙”即司水之神,此处写春祭水神。“丛祠牲酒走村村,赖是龙王来解纷。”(《村社祈晴有应》,《诗稿》卷五十七)村村祭龙王,祈求龙王降雨除旱灾。“冬冬隔林鼓,岁暮赛江神。”(《野人舍小饮》,《诗稿》卷六十)年终祭水神。祭水神的时间,一年四季都可以,敬献供品,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击鼓驱殇鬼,吹箫乐水神。”(《村饮》,《诗稿》卷六十)“箫鼓乐水神,钟梵闹竹院。”(《忆昔》,《诗稿》卷七十一)让水神高兴,是祈盼没有水旱灾害,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祭灶”风俗,即祭祀灶神,是家庭祭神的一种。陆游《冬日读白集爱其贫坚志士节病长高人情之句作古风》十首其十有句云:“卜日家祭灶,牲肥酒香清。”(《诗稿》卷四十一)“卜日”,指腊月二十三日,说明乡民在次日祭灶神,绍兴地区今日仍保留这种风俗。《辛酉除夕》云:“登梯挂钟馗,祭灶分其余。”(《诗稿》卷四十九)这是除夕祭灶。“我方祭灶撒豕酒,盘箸亦复呼邻翁。”(《农事稍闲有作》《诗稿》卷五十七)“已幸悬车示子孙,正须祭灶请比邻。岁时风俗相传久,宾主欢娱一笑新。”(《祭灶与曲邻散福》《诗稿》卷四十一)这是“散福”风俗,即祭灶结束后,将祭品散发给四邻,以讨吉利,这种风俗绍兴地区亦保留至今。灶神与土地神、蚕神、水神的祭祀原因不一样,人们是为了不让他上天言人罪过。明张岱《夜航船》卷十八《荒唐部·鬼神》载,灶神“姓张,名禅,字子郭,一名隗,又云祝融,主火化,故祀以为灶神。郑玄以灶神祝融是老妇,非灶神,于己丑日卯时上天,白人罪过,此日祭之得福。”宋代习俗于腊月二十三日备下酒茶(一说麦芽糖)祭灶神,送灶神上天奏事。
在上面提到的各项祭祀活动中,往往有酒有肉,它一方面作为供品,一方面也是人们的美食佳酿。民间认为这种祭祀过的酒食,人们吃了可以大吉大利。
“下湖”是越地的一种特有风俗。据《嘉泰会稽志》卷十一《节序》记载,农历三月五日,俗传为大禹生日,人们不分老少贵贱,倾城而出,备酒乘船,游大禹庙,称作“下湖”,“湖”指鉴湖。陆游《初春》云:“陌上渐多沽酒舍,岸边初理下湖船。”(《诗稿》卷三十八)《阿姥》云:“城南倒社下湖忙,阿姥龙钟七十强。犹有尘埃嫁时镜,东涂西抹不成妆。”(《诗稿》卷四十三)龙钟老太也精心打扮赶赴“下湖”节,可见其盛况。
陆游又写到二月禹庙下赛龙船风俗。《吴娃曲》四首其三云:“二月镜湖水拍天,禹王庙下斗龙船。龙船年年相似好,人自今年异去年。”(《放翁逸稿》卷下)第一章风俗诗
陆游风俗诗题材广泛,丰富了诗的表现领域,既有艺术价值,又有史料价值。陆游写诗时间长,生活经验丰富,其风俗诗或陈述爱民之情,或抒发对古朴民风的赞叹之意,或抒发忧国之思,或表达自己的抱负。它为民俗学的研究保留了众多不可多得的资料,也为中国酒文化、茶文化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资料。绍兴地区所祭祀的土地神、蚕神、水神,都是民众生产、生活中心理需要的,有趣的是这些神的身上体现出民众自己的思想。民众在担心灶神上天“打小报告”的时候,一个弥补的办法就是恭敬地献上好酒好菜。所以这“神”的身上体现的还是人性。
乡村风俗与江南水乡美景结合,风景美,民俗也美。陆游嗜酒爱茶,这一方面是宋代文人雅士的通好,另一方面也因为诗人生活在绍兴这有“醉都”、“茶乡”之称的江南地区。其诗在描绘民间饮酒、饮茶风俗和祭祀风俗的同时,也映射出江南水乡特有的美景。“墙头累累柿子黄,人家秋获争登场。长碓捣珠照地光,大甑炊玉连村香。万人墙进输官仓,仓吏炙冷不暇尝。讫事散去喜若狂,醉卧相枕官道旁。”(《秋获歌》,《诗稿》卷三十七)中秋丰收之季,果实累累,人们欣喜若狂,以酒庆贺。“老农爱犊行泥缓,幼妇忧蚕采叶忙。”(《春晚即事》四首其四,《诗稿》卷七十)“采桑饷饭无百步,至老何曾识别村。”(《村女》,《诗稿》卷七十八),表现妇女养蚕的古朴风尚。
陆游风俗诗中描绘了江南农村的生活画卷,流露出诗人热爱家乡淳朴民风的感情,客观描述中有鲜明的主观感情色彩。陆游不只是为风俗而写风俗诗,是借风俗抒发内心的感情。他爱乡爱民,也爱生活。诗中少有刻意的抒情,但客观描述中依然充满了温情。
陆游风俗诗语言质朴平易,明白如话,亲切自然。它虽经千锤百炼,却不见雕琢的痕迹,无艰涩之弊。陆游认为,“琢雕自是文章病,奇险尤伤气骨多。”(《读近人诗》,《诗稿》卷七十八)他的大部分风俗诗多是中晚年作品,其时他的诗风已较成熟,“欲工藻绘”的毛病已去除殆尽,如“交好贫尤笃,乡情老更亲。”(《与村邻聚饮》,《诗稿》卷六十)“兰亭酒美逢人醉,花坞茶新满市香。”(《兰亭花坞茶》,《诗稿》卷八十一)这些诗句质朴、平和、清新,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陆游晚年“身还农服”,“身杂老农间”,感受故乡山水之美、物产之富、风俗之古朴,写下了大量平易而富有情韵的风俗诗,平实中显深情,自然中露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