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再见,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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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手推车 (2)

妈妈双手拿起韭菜捆儿和芹菜捆儿吆喝着,穿着一闪一闪的、颜色鲜艳的衣服的主妇们就会做出“哼……是吗?”的表情,冷冷地问:“喂,这个多少钱?”或者直接以慢悠悠的步伐路过。不知为什么,我很讨厌她们。她们肯定没有见过拿着镰刀坐在畦长的田里,吃力地拔着杂草的妈妈的背影。妈妈的后背总是被汗水浸得都能看到凸出来的脊椎骨。她们永远不会明白,妈妈是开垦干巴巴的田地,弄出田畦,播撒种子,浇水拔草,花了多少心血才种出来这些蔬菜的!

她们总是把喝着妈妈的汗水长大的蔬菜想得很低廉。我蹲在妈妈后面,盯着妈妈为了让陈列好的蔬菜看起来更新鲜些,不时地把水壶里的水接到手上洒到蔬菜上面。

很多人在市场街上走来走去,特别是吸引眼球的女人们。这里真是有很多穿着漂亮衣服的女人,还有很多抹了粉的美丽女人,我看了又看跟妈妈差不多年纪,却跟妈妈有着截然不同的着装和脸蛋的大婶们。

我记得有一次妈妈跟我说过,说自己还是少女的时候,她的梦想就是跟一名学校的老师结婚,在窗台上漂亮地种上鼠尾草或者鸡冠花。但是,在妈妈十八岁的那一年,外婆不得不急急忙忙地把妈妈嫁出去。那是日本帝国主义统治时期,大东亚战争刚爆发的时候。小日本说是把乡下村里的少女们集合起来送到制造军需品的工厂,或者到医院做护士助理,可事实是他们正在招募日军的慰安妇,送到战场的从军慰安妇营里去。

咸昌初等学校后面有妈妈出生并长大到少女的房子。我的外公,也就是妈妈的爸爸在还没到四十岁的时候就过早地去世了,而且是因为一次意外的重感冒。因为外婆是没有什么力气的寡妇,所以村里的村长为了把十七岁的妈妈送到军里当慰安妇,经常跟日本人官员一起出入家里。避开那个的方法只有结婚。因此,跟爸爸相亲还没到一个月,妈妈就急急忙忙地嫁出去了。当时,爸爸是跟教师有很大差距的电器技工,可是,时势所逼,妈妈不得不闪电似的办了婚事。

“来,大减价啦!会给您多点饶头的,快来买哩!”

卖得差不多,只剩下一两瓢青辣椒,还有几捆儿青菜的时候,太阳已经徐徐落下,黑暗笼罩着市场的各处。非要等到拿过去的蔬菜全都卖光,妈妈才站起身。数了数那天挣得的纸币和硬币之后,妈妈走到市场里边,买了几只撒了粗盐的刀鱼和一袋干鳀鱼,装在空空的手推车上。中间虽然买了面包跟妈妈分吃了几个,可是拉着空的手推车回铸铁房的路为什么还是觉得那么漫长呢……

马路黑漆漆的,没有一个路灯或者户外灯,像要被黑夜生生地吞噬掉一样。拖着疲惫的腿,我不知不觉就一点一点地流出了眼泪。是因为不停地咯噔着的手推车的声音吗?还是因为那些把眼前变得白蒙蒙一片以后,瞬间又消失在远方的大车?我用衣袖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向着前面吃力地拉着手推车的妈妈小跑了过去。

“妈妈!”

“啊?”

“干脆拿到近点的咸昌市场卖多好,为什么去那么远的店村啊?”

“呵……我呀,虽然这么活着,还是有点自尊心的。”

“自尊心?”

“是啊,你看如果我到咸昌蔬菜摊去坐着,十个人里就会有三四个熟人,我的脸不会有点难搁吗?而且,在店村东西的价钱也可以卖得更贵一些啊……”

“但是……妈妈非得这样做吗?别人都说我们家有钱……妈妈不会太累吗?”

“哎哟,难得你还知道体谅妈妈,真是出了孝子啦。可是啊,我说,你现在还小,你不知道光住在首尔上大学的你大哥一个人那里,就得花多少钱啊。我如果只在家做饭,安逸一点蹲在家里,那真是门儿都没有!你爸又不是有什么单位或体面的工作……”

“那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就这么努力活下去呗。还有,好啦好啦……别再搭讪啦,赶紧回家要紧啊,都不知道你爸有没有给牛和猪喂食,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坐在客栈里……”

妈妈的那种担忧一般都是被不幸言中的。妈妈拉着手推车到店村去卖蔬菜,一定是要到太阳落山才能回来。大概估算一下,爸爸给所有家畜喂好饲料,然后坐在铸铁房里屋的情况,有十分之二;给家畜饲料后去客栈喝酒去了的情况,有十分之三;而家畜饲料也不给,一直坐在客栈里压根儿就没回过家的情况,则有一半。

如果爸爸喂过了家畜,猪圈前面的小小5瓦电灯泡必定是开着的。可是,妈妈拉着手推车从田间过来,把手推车停靠在离猪圈很近的水泥墙边,却看到5瓦电灯泡并没有开着,就重重地叹了口气。

妈妈又重新忙碌了起来。一有人声,猪就开始饿得直叫。妈妈打开猪圈前面的电灯泡,拿起两个铁皮罐,走到水泵旁,舀起早就接好的米泔水和漂着苹果皮、土豆皮、黄瓜皮、青菜叶的水。然后,打开猪圈前面的小仓库,盛一瓢捣碎谷物杂糠做成的饲料到铁皮罐里,用手适当拌一下,接着往每个猪饲料桶里倒了一铁皮罐。那样的话,饿极的猪就会拥到饲料桶边,嘴凑过来吃食,发出嘈杂的声音。

接着就是给牛草料。如果是冬天,就把切好的干草和饲料放到铁锅里炖出来,可是像现在这样的夏天,把一簸箕生的干草和青草切好,装在牛马棚的饲料桶里,然后在那上面倒上一铁皮罐的脏水,再舀起一瓢饲料像撒砂糖似的撒在上面,用手搓几下就行了。那样一弄,肚子饿了却一直安静地待在黑暗中的牛,就晃着脖子上的铃铛,开始“咯吱咯吱”地吃了起来。牛真是善良而又温顺的动物啊,除了因为生气而用角去搏斗之外,牛是无比的稳重、随和而悠闲的。

妈妈总是先准备好家畜吃的,才打开装在铸铁房主屋木地板尽头的30瓦电灯泡和装在厨房入口处米柜上的电灯泡。被黑暗吞噬得完全不像有人住的房子,这才有了些许温情的样子。妈妈打开饭锅看了看,为了做大酱汤,拿着汤锅和勺子,一边走向大门旁角落里的酱缸台,一边跟我说:

“叫你爸来吃晚饭。”

“我?又得我去啊?……”

“是啊,除了你还有谁?那你来替我做饭?”

看到妈妈的眼神变得凶巴巴的,我怯怯地拖着鞋子走了出来。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爸爸坐着的客栈,腿真像灌了铅一样,寸步难行。跟着妈妈来回店村的周折,蹲在妈妈后面直到蔬菜卖光时的难熬,还有想到妈妈这般辛苦,作为爸爸的那个人居然还只顾着自己喝酒,这些让我的脚步变得非常沉重。我对爸爸的讨厌变成憎恶,实在是不想走到醉醺醺的爸爸面前。

有一次,妈妈对我说过,说爸爸之所以搬到黄牛山坡,是因为这就不用看熙熙攘攘住在一起的市场统人们的眼色,马路对面就有可以好好喝酒的客栈,所以才过来的。

我在听得到爸爸胡言乱语的客栈入口徘徊了片刻,终于还是爬上了那旁边的山梁。然后,走到能一眼俯看到马路和客栈,还有那对面的瓦厂、旁边的铸铁房的地方坐了下来。一辆大卡车扬起白蒙蒙的土灰,消失在了店村方向。在山后某株高大的橡树树枝上,一只不知道是枭还是猫头鹰的粗大的夜鸟正在叫着。

我两手抱着双膝,下巴垫在膝盖上,望着下面的房子。远处的红色电灯泡灯光映入我的眼帘。我伤心得眼泪打转,一会儿望着铸铁房,仿佛看到浑身被风干了的汗味和盐分笼罩,却都没来得及洗一下的妈妈,正往大酱汤里切萝卜进去,一会儿又望着客栈,头脑里出现了醉得不成样子,大笑大叫的爸爸。我慢慢地歪了歪头。

作为男人的爸爸算是什么,作为女人的妈妈又算是什么呢?到底什么是活着?我从我看到的乱七八糟的人生之中,抓起了过于深邃的哲学问题,自己专心致志地思考起来。我的眼泪湿润着两颊,独自坐在山麓的小坡之上。我就那么呆呆地坐在那里很久,因为不想回有像傻瓜一样的妈妈的铸铁房,更不想去有像暴君一样的爸爸的客栈。

记得我跟着妈妈的手推车去店村的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好像因为腿疼闹了整晚,而且流着冷汗做了整晚的恶梦。妈妈因为过度疲倦,连眼睛都睁不开,猫着腰坐在地板上,给我揉着双腿。

随着一声“啊!”的惊叫醒来的时候,妈妈也强撑着无比沉重的眼皮俯看着我。妈妈那时用干毛巾一边擦着我额头上的汗水一边说:“是因为要长个子,所以才那样的,没关系的……妈妈就在你的身边,放心睡吧,赶紧再睡吧……”

啊……充满倦意的、因为无比乏力而像烟一样缥缈的妈妈的声音,直到现在还似乎在我耳边回响。说完那些话,再给我揉了几下小腿,妈妈就像干草捆儿被风吹倒似的向旁边倒下了,很快就打起了呼噜。妈妈的样子我到现在也还历历在目。

直到现在,我一看到饭桌上放着的菠菜啊,白菜叶啊,拌韭菜之类的东西,马上就又会想起妈妈。直到现在,每当路过幽静的乡下村子的时候,看到停在院子或者卸在农田入口的手推车,我无一例外地又会想起妈妈。

住在铸铁房时的妈妈,对我来说已经抽象成了一辆手推车。妈妈从铸铁房农田往店村市场搬过去的蔬菜到底会有多少呢?洒在那满是灰尘的马路上的妈妈的汗水,又到底会有多少呢?

妈妈,真是对不起,让您太辛苦了!您那坚忍不拔而又过分的辛劳最终都是为了我们,作为儿子,我真是太对不起您了。

白色胶鞋

石台阶上,

一双尖尖的白色胶鞋,

整齐而安静地躺着,

在被遗忘了的老房子里。

妈妈,

妈妈的人生就像白色胶鞋。

她的一切都给了孩子们,

自己却简洁得如这白色胶鞋,

孤零零地静静躺着。

母亲离开的时候,

轻轻地不带走一片云彩。

那个瞬间悲伤而耀眼,

定格在洁白的石头台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