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位于咸昌市中心的市场统的红色铁皮屋顶房是一个蹋陷下去的房子,那么新搬来的铸铁房则是在黄土路旁边趴得扁扁的大瓦房。也就是说,是个院子比黄土路低的房子。在我记忆当中,搬到铸铁房的时候,应该是我上初等学校三年级的那个晚春。如果红色铁皮屋顶房是位于跟邻居家屋顶接屋顶的密集地带,那么铸铁房则是跟最近的房子之间都有三五十米距离的孤零零的建筑。
我看到铸铁房的第一感觉就是:“哇!好旧啊!”“呜哇!房子像鲸鱼一样,好大呀!”因为铸铁房以前是个大工厂,所以除了主瓦房以外,还有两栋工人们住的一字形长瓦房。长瓦房就在主瓦房的前面,各有五个大房间,各自的入口都带有小小的厨房,所以很多人家前来租住。还有,说是大大的葫芦瓶好呢,还是黄色烧酒瓶呢,不对……冶炼台的样子和大小都跟庆州的瞻星台差不多。往那边走也有30米左右的一字形长排瓦房,那本是摆放铸造器具和完成的铁制品的一间一间式的仓库。
我们家住的主瓦房倒还好一点,可两栋长一字形房子说得好听是瓦房,其实那白灰墙全都脱了下来,土砖头也碎落了不少,非常破旧。对于这个,作为主人的爸爸和妈妈卷起了袖口,卖力地混了粘土涂上。白灰墙也洗个干净,门板也都拆下来,用铁刷子或者干草刷子“咔咔”地洗刷一遍,晒在阳光下面。最后,还在那上面重新糊上了干净的窗户纸——这并不需要很长时间。
搬过来两个月左右,就有了五户人家租住在我们家,冶炼台那边的一列式瓦房则改造成了一间一间的牛马棚,四头牛相继住了进去。然后,爸爸还跟两个朋友一起,在院子的入口处,用水泥砖头垒出了三间四四方方的猪圈。砖头垒成墙壁之后,在那上面用椽子左一道右一道地斜着钉上去,再用绳子捆住,在那上面放上石板瓦屋顶。这样的一些临时建筑,“咚咚咚”地只用三四天就可以做出来了。
爸爸买了三只可以生崽儿的母猪,养进新建的猪圈里。也就是说我们铸铁房现在已经有了五户人家租住着,有装了四只牛的牛马棚,还有装了三只中等大小的母猪的猪圈,最重要的是,从装有水泵的水井向外延伸,差不多有千余平方米的田地。现在想想,铸铁房占着差不多两千平方米的土地,所以在那一带已经算得上地主人家的规模了。
爸爸对于修房子、建猪圈,或者买入牲畜这些比较大的事情,都很上心。可是,等到把那些事情全都做完了以后,就会显现出懒散的本性了,那姿态就像在说:“这会儿,我没什么事要干了!”当在铸铁房的篱笆里,该修理的都已修好,该填满的都已填好之后,爸爸在红色铁皮屋顶房时的旧毛病又原封不动地死灰复燃了。我是说酒。
铸铁房前面,也就是在泥土公路对面的山下,有一间孤零零的正宗客栈。那个地区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被称为“黄牛山坡”,是连接店村、闻庆和咸昌、尚州的中间地带。所以,从很久以前开始,集市商贩们歇脚时,弄一碗浊酒,一碗汤饭“呼噜噜”地狼吞虎咽的地方,就是那个客栈。爸爸一踏进那家客栈,就受到了贵宾般的接待,因为当时在那一带,没有多少家庭能有我们家那样的规模。而且,爸爸对于酒这玩意儿至少是豪爽大方的。对于滑溜溜地通过喉咙的酒,爸爸是绝对不会心疼钱的,而且只要一开始喝,肯定就是不醉无归。所以,对酒家的女主人来说,再也没有比爸爸更好的酒客了。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对于妻子最小限度的礼仪,反正幸运的是爸爸上午还是会待在家里帮帮这个那个的:用铡刀切干草给牛弄草料的活儿、用背架在田塍或者山麓上背草回来喂牛的活儿、和妈妈一起耕田或着播种的活儿……可是,吃完午饭以后,爸爸就会踱进客栈里,跟朋友们一起热闹地饮酒。这是爸爸每日必做的事情。
跟这相反,妈妈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做饭、洗衣服、打扫、给牛草料、给猪喂食,还有打扫牛马棚和猪圈等也是妈妈的活儿。最主要的是,妈妈要几乎独自打理千余平方米的农作物。辣椒、茄子、南瓜、韭菜、萝卜、白菜、小萝卜、苏子叶、土豆、地瓜,还有种在田地另一边的西红柿、香瓜和西瓜,而绕着田地边缘还种了玉米。如果觉得天气有点干旱,妈妈就把大大的盆子拿到田中央,用两个白铁皮罐挑水倒进去。然后,用水瓢盛水装在莲蓬头里,给每个畦里长出来的作物浇水,浇到田地都湿透了为止。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才改为把橡胶管长长地连接起来,向蔬菜上洒水。
到了6、7月份,妈妈就开始正式收割自己种的蔬菜。一个星期三四次,也就是说,妈妈每两天就把收割的蔬菜装满手推车,到店村市场去卖。妈妈成了蔬菜商贩。到了那些天的上午,一脸不情愿的爸爸也会在妈妈旁边帮帮活儿。
跟水泵水流下去的水路连起来的田里种着芹菜和韭菜。爸爸和妈妈各自拿着镰刀割芹菜或者韭菜。割下来的菜在一边的阴凉处堆得满满的,妈妈就开始用事先在水里泡得软软的干草把它们捆起来,弄成芹菜捆和韭菜捆。虽然只是用眼睛目测或者用手感觉,但是被绑起来的捆儿却都像双胞胎一样,重量和体积丝毫看不出差异。爸妈一般每次弄四五十捆,如果整整齐齐地排到大盆里,刚好是差一点点装满的样子。
到了星期六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也会帮妈妈干活儿。哥哥们有几个觉得妈妈做蔬菜商贩丢脸,但是我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觉。到了下午,没有爸爸帮忙收割时,妈妈总是不停地忙来忙去,连我看在眼里都觉得不太好受。所以,我就不停地把摘放在垄沟间的青菜搬过来,交给坐在猪圈屋顶下的阴凉处绑捆儿的妈妈。
因为我们那一带以盛产煤炭而出名,附近的闻庆煤矿大大刺激了当地的消费,所以店村的生意当时还挺景气。妈妈再晚也得在下午三四点之前,拉着装满蔬菜的手推车,赶到差不多三公里外的店村市场摆摊。也就是说,来市场买菜做晚饭的店村主妇们就是妈妈主要的顾客。根据妈妈的说法,她们都是命好的人,“让丈夫去上班,睡到日上三竿,吃完午饭,到处闲逛或者休息一下,然后才提着菜篮子悠闲地到市场来买菜”。
为了拿到店村市场去卖,妈妈平时装上手推车的蔬菜的品种和数量是这样的:一般有两瓢多的青辣椒、用南瓜叶裹起来的小南瓜四五个、菠菜十五六捆儿、可以蒸来包饭吃的嫩嫩的南瓜叶五六捆儿、苏子叶四五十捆儿,还有十五六个茄子、二十捆儿小萝卜、三十捆儿韭菜、十捆儿芹菜。为了不让蔬菜蔫掉,还得把大大的湿布盖在青菜上。平时我帮妈妈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在后面推车,直到上了马路。然后,妈妈就自己拉着手推车,快步前往店村。
有一次,我在后面推着妈妈的手推车,跟着她一起去了店村。当时,因为马路还是黄土路,所以有巴士或者卡车经过的时候,白蒙蒙的土灰像烟雾一样扬起。从黄牛山坡到允直里的路,刚开始有段下坡路,然后就是长长的平地路。从店村入口开始,则变成了柏油路,逐渐还有了一些两三层的建筑。而从那个入口开始,到市场则是几百米上坡路。上坡路很陡,即使我在后面推,拉着手推车的妈妈也还是很吃力的样子,以致我十分怀疑平时妈妈一个人是怎么拉着满满的手推车,走过这样长长的斜坡的。因为是夏天,天气热得厉害,叫人气都喘不过来。这样的天气还拉着装满蔬菜的手推车,真会走得双腿发抖……好不容易,妈妈到了市场蔬菜摊,卸下手推车,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脸和脖子上哗哗流着的汗。
“口渴了吧?”
妈妈打开装在手推车后面的大水壶,把水“哗哗”地倒出来,先向我递了过来。
“我还好。妈妈先喝吧。”
看到我摇头,妈妈就喝了两个水壶盖的水,喉咙发出“咕嗒咕嗒”的声音。披着干活的上衣,穿着工作裤的妈妈,全身上下已经被汗浸得湿漉漉的,衣服简直是只需脱下来像麻花一样用力一扭,就会滴出汗来似的。可是,妈妈却不管那些,一副衣服很快就会干的样子,找到适当的位置,开始拿出装在手推车运过来的蔬菜摆起来。绿油油的青辣椒和小南瓜摆在橘黄色的布上,旁边漂亮地陈列了茄子、黄瓜,还有在那左右是菠菜捆儿、小萝卜捆儿、韭菜捆儿和芹菜捆儿。
在附近一起做蔬菜买卖的大婶们你一句我一句跟妈妈搭讪:“今天来得早啊!”“怎么来得这么晚啊!”“拿来的东西中韭菜捆儿看起来最好!”“小南瓜太小了!”等等。
过了下午4点,蔬菜摊就开始热闹起来。漂漂亮亮地化了妆的或者虽然是素面、看起来却从来没有在烈日下干过活的脸蛋白嫩白嫩的主妇们,为了买到做晚餐的材料,陆陆续续地聚到蔬菜摊。
“快看这里啊,这些全都是刚刚从田里摘来的,新鲜着呢!先到先得嘞!”
妈妈发挥着对蔬菜买卖驾轻就熟的口才,吸引着路过的主妇们。
“不要光看样子,拿起来看看。韭菜捆儿多重多粗啊!我真的每捆儿都多绑了一把呢!这芹菜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