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再见,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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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蚕的梦 (1)

那是我升五年级的时候。因为有两个铸铁房里的租客搬走了,空出了两个大房间来。春天来了,妈妈就在那两个房间里养蚕。黄黄的蚕卵不知是从哪个地方买来的,密密麻麻地镶在像蔬菜种子袋一样的东西上面。从卵里孵化出来的家伙们,全身是毛,还泛着黑黑的颜色。那些家伙们据说叫做“蚂蚁蚕”,大小只有两三毫米左右,所以要仔细看才能看得清楚。

4月末,妈妈就摘下新长出来的、柔软而又幼嫩的桑叶,像做野菜拌饭吃时切白菜心一样切碎,然后轻轻地撒在挤成一团的蚂蚁蚕上面。那些小家伙们就歪歪扭扭地吃了起来。

妈妈已经把山麓上的一块儿田地拿来种桑树了。5月中下旬,桑叶长得茂盛,桑葚绿压压得挂在桑叶之间,接着开始变红,最后熟得黑紫。那些时候,妈妈就拿着大大的布袋子,带我去摘桑葚吃。

“这边的桑葚,粒儿又肥又大的,熟得很好啊!”

妈妈把高高的桑葚树枝弯下来给个子矮矮的我。

“这个含有很多那个叫维生素还是什么的东西,听说对大人小孩的身体都好呢,尽情地吃吧!”

我利用两只手,将像小指指节那么大的紫黑色的桑葚摘下来,一把放进嘴里吃掉。即使妈妈不说,在那么多种树上结的果子之中,我最喜欢的差不多也是桑葚了。甜甜的桑葚汁儿沿着我的喉咙流淌,真是一种快乐的享受。每当妈妈摘桑叶的时候,我就在那宽阔而又畦长的田里走来走去,尽情地摘桑葚吃。吃到肚子饱涨的时候,我的双手就不用说了,嘴唇上和嘴边,还有舌面上,全都染上桑葚汁儿,变成了紫色。

桑葚熟得黑黑的那段时间,只要妈妈去摘桑叶,我就二话不说地跟在了后面。只要在宽阔的桑树田里站着,看那又宽又绿的桑叶随风飘动,心情就已非常满足。那感觉,就像是我已经变成结着无数甜蜜果子的巨大果园的主人一样。

住在黄牛山坡跟我同龄的孩子们,就算我卖人情地叫他们一起去摘桑葚吃,也都会一致地摇头。因为即使不在我们家的桑树田里,他们也已经从长在水田埂上或者山麓上的野生桑树上尽情地吃了个饱,所以都不太领情。但我可是非常喜欢桑葚的,即使让我把桑葚当饭吃我也愿意。我觉得,桑树的树根和树枝就像制作砂糖的甘蔗一样,有着往桑葚里面输送砂糖的诀窍。啊,这么多的桑葚,什么时候才能都摘下来吃光呢?如果一年从头到尾,一直都能摘甜甜的桑葚吃就好了,这就是我的想法,这就是我的愿望。可是,我可以全情投入,尽情地摘吃紫黑色的桑葚的时间,充其量也只有一两周而已。有一天我去到桑树田一看,原本在桑树枝和叶子之间星罗棋布的黑黑的桑葚,已经在地上掉落无数。让我兴奋、让我着迷的果子,现在却已全部掉在地上,像无数的小虫尸体,干巴巴地扭曲着。

“这是什么呀?不是全都不能吃了嘛!”

“你不是已经吃够了吗?来年又会结的,有什么那么失望的呀。现在你也快好好地帮妈妈摘点桑叶吧。”

“不摘!都没有吃的呢!”

“你肚子里是不是装了只没有吃好的饿死鬼啊,怎么能整天都是念叨吃的呀?还不赶紧摘?”

我对妈妈的催促不理不睬,跌坐在桑树的树荫下面,唉声叹气。甜甜的桑葚们居然抛下我而离去了,这不分明就是背叛嘛,生气之余我又感到可惜,心里依依不舍。我闷闷不乐,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小蚕们长得飞快。这些小家伙们只吃桑叶,长起来却快得惊人,快到一觉眠起时,它们的身子就仿佛已经变大了两倍。小家伙们喜欢眠起就吃,有时正不停地吃着,突然却又像是关了电灯似的同时停止所有动作,一齐眠去。

在小家伙们还是蚂蚁蚕的时候,你需要用柔软的鸡毛来收拾它们吃剩下的干桑叶和屎。而在那之前,你需要抓着鸡毛硬硬的柄,轻轻地把它们扫到干净的地方,不让它们受伤。刚开始时,群落的面积有两三个书垫的大小。但是,那小家伙们就像只知道吃喝拉撒的小孩儿一样,不停地啃着桑叶。这期间,养蚕动用的面积变得非常非常大,十平方米左右的两个大房间都被小指大小的蚕占满了。而且那还是爸爸弄了三阶式的架子,密密的三层小家伙,在那架板上舒展着、蠕动着。

小家伙们从第四次眠起开始,真的是疯狂地吃起了桑叶。装在三四个谷物麻袋里,用手推车运回来给它们吃的桑叶,居然不到一天就见底了。

从学校回来后,摘桑叶就是我下午的主要工作。蚕长得像大人小指那么大了以后,也就是从第五次眠起开始,它们的胃口真是到了有点恐怖的程度。一进到养蚕的房间里,那些家伙们狂啃桑叶的声音真是堪比砸到铁皮屋顶上的大暴雨的声音。“嘎嘣,嘎嘣,嘎嘣……”那声音就像啃着软软的骨头一样。这些家伙们用数不清的足和像软环接起来的雪白的身体,一扭一扭地爬来爬去,不停地大声啃吃着新鲜的桑叶。

那简直是一个庞大胃口的大合唱,一个小时之内能把一手推车的又大又绿的桑叶啃得粉碎。妈妈和我一片一片地用手摘着桑叶已经赶不上它们的速度,急需向爸爸求援。可是,爸爸的方式却不一样。爸爸是选择了用镰刀乱砍长满桑叶的树枝,使它们掉到地上,再一下子把它们装在手推车上运到铸铁房。之后,他把长满桑叶的树枝对齐地放在蠕动着的蚕群上面。爸爸从来不喜欢干小活儿之类的事,但是只要他捋起衣袖,就有一股脑把事儿干完的劲头。

那是某个热气熏蒸的星期六下午,阳光火辣辣的。我放了学,回到铸铁房,正要进去。

“不是,我不是说明天就去干吗?你这人为什么这么多话啊,嗯!”

爸爸在大地板饭桌头上,向妈妈大喊大叫着。

“昨天也是说明天去干,但今天不是没做吗?养牲畜也都是有时候的,这样拖着是不行的……”

“啊,我说那样的话,你去吧!我待会儿有约,去不了!”

“哎哟,是因为那事有点那个,所以才需要你去……我什么时候拿别的事情这样过吗?你就帮我做这一次,再去忙吧……”

“嘿……你这人耳朵堵住了?!越来越不像话啦!”

爸爸“哗啦”一声站起来,踢翻了饭桌。我看见饭桌“噼里啪啦”地往地板下面的院子里滚了下来。

“今天是集市,我说过我有重要的约定吧!我说一次你就应该听进去了啊,惹人发脾气啊!嗯!”

“……!”

虽然只是偶尔发生的惨状,但是饭桌被踢翻到院子之后,事情反而暂时平息了。妈妈低着头,紧缩着脖子,像掉下来的烛泪似的一动不动。万一妈妈在那种情况下,还敢顶嘴或者生气地跑进厨房,那么即刻就要出事儿了。有着多血质的性格,火刀一样的爸爸,生气起来很显然连在妈妈的身上也会动手的。

爸爸怒视了一会儿鸦雀无声、静静地坐着的妈妈,喷着鼻息拿起挂在里屋墙上的外衣,走下院子踢了一脚自行车的脚撑。然后,拖着自行车出去,骑上去一口气儿消失掉了。我看到妈妈那时才开始动起来,叹出了一口气。

“也真是,妈妈难道还不懂爸爸的性格吗?不知道他说什么从来就是什么的吗?都跟他生了五个孩子,活到现在还不明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也百分百地遗传了爸爸的暴戾,我本想对妈妈那样说的。但我终于用手掌按压住嘴,忍住了。如果我把那样的一句话说出了口,妈妈肯定会把从爸爸那里遭受到的,原封不动地发泄给我。要是那样,显然我免不了被荆条扫把或者弄平被罩时用的捶衣棒,痛打到哭。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的争吵原来是为了给母猪交配的事情。就是把发情的猪赶到山麓上用枳子树篱笆围起来的猪种所,再赶回来的事情。那个事情,让女人来做是有点不合适,而且这次发情的猪实在是力气太大了。这次的母猪跟以前的那些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块头大得很,身躯都用厚厚的肥肉武装起来,即使是用长竿用力地抽打,也一动不动的样子。另外,它们还异常散漫,常常不向你赶的方向走,一看到花或者长得茂盛的草,就跑到那边,直到啃完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