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杭州粮台坐办李树青这些天愁坏了,今年比往年热得早,民间流行时疫,军中也未能幸免,各营上报患病人数每日剧增,而药材却越来越难筹办。药材倒是有,但药商们瞅见疫病流行,自觉奇货可居,便抬高药价,惜售囤聚。尤其粮台采购,一概要求现银交易,一文不赊。而粮台可供购药的银子又十分有限,而且营务处发下话来,遵大帅将令,因为饥民太多,连军饷都挪去买了赈米,今后再有开销,能赊则赊,能垫则垫,以后再补。郎中开了不少药方,可无奈无药下锅。眼见各营病号越来越多,他怎能不急?
后来有人给他出主意,说胡雪岩是活财神,在上海、苏州、京城、汉口都开着钱庄银号,百八十万两的银子根本不当回事,而且最近还刚刚接济了大军一万石粮,大帅要给他银子,他却一文都不要。何不找此人想想办法,渡过难关?
李树青初听喜出望外,但一想到胡雪岩的生意多在上海,居上海时间多,回杭州时间少,而且来去匆匆,如何能找得到?不免又愁容满面。幕宾们认为这也不难,说胡雪岩回杭州必定去见大帅,可在总督府门丁身上想办法。于是,李树青派人到总督衙门打点,说一旦胡雪岩到来,请他们通报一声。
事情真是凑巧得很,第二天门丁就传过话来,说胡雪岩来了杭州,进了总督府。李树青听后连轿子也不坐,直接骑了一匹马直奔总督府。谁料等他赶到总督府时,胡雪岩已被蒋益澧接走了。李树青又骑马赶到布政使衙门,在门外坐等。
“十有八九蒋益澧也是要借银子的,如果是这样,自己怕是没指望了。胡雪岩再有钱,也不可能大把大把借给官家,人家是商人,银子是拿来生利的。”他心里这样想着。
等了很久——也许并没有很久,胡雪岩终于出来了。就在他要上轿之时,李树青追了过去,施礼道:“楚军杭州粮台坐办李树青见过胡观察。”
胡雪岩已捐了道台,虽然并不坐堂理政,但官服可以照穿,走在官场,人人都要叫他一声观察。胡雪岩对李树青并不熟悉,道:“这位兄台,怪我眼拙,咱们在哪儿见过吗?”
其实两人不曾见过,但如实说有些不妥,所以李树青道:“在左大帅那见过观察几次,只是在下身份不够,观察没有印象。”
“老兄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胡雪岩拱了拱手问道。
李树青没想到活财神胡雪岩如此谦恭,便道:“正是有事要请观察帮忙,只是这里不方便说话,还请观察移驾粮台坐坐如何?”
胡雪岩是生意人,一眼就从李树青身上看到了商机。楚军粮台,那是管着楚军吃喝拉撒军火供应的衙门。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虽说已攀上左宗棠这棵大树,但有些事情通过他反倒不方便。他原打算要结识一下粮台的人,只是一时没有良策。现在李树青主动送上门来,岂有放过的道理?所以他道:“正要拜访老兄,乐意之至。”
李树青骑马在前面引导,胡雪岩坐着小轿在后面跟着,不一会儿就到了粮台的衙门。李树青吩咐仆人上茶,又问胡雪岩道:“不知观察抽烟否?”
“平时喜欢来口水烟,今天出来匆忙,没有带。”胡雪岩道。
李树青闻言便将他藏的那柄镶玛瑙水烟拿了出来:“胡观察,这支水烟在下从未用过,今天就孝敬您了。”
胡雪岩是见过世面之人,知道这支水烟管虽不甚名贵,但也值几百两银子,何况又是粮台坐办相赠的,所以十分欢喜地收下了,并立即抽上几口,连道:“不错,不错!老兄,你时间金贵,有事就说吧!”
“实在不好意思,想必观察已经猜到了在下的意思。”李树青从杭州大战中死伤说起,又说到后来气温骤高,浅埋的尸体开始腐烂,时疫在军中流行,而大帅发话要治时疫,但又不给银子等。
胡雪岩半靠在椅子上,似听非听,有时候就点下头,只听得水烟“咕噜咕噜”直响。李树青见他眉头越皱越紧,心里越发没底,于是再三强调这笔银子不出两月一定还上,因为朝廷的赈银马上就要拨下来了,所以请他放心。
胡雪岩听李树青把话说完,便把水烟袋往桌上一放,只说了一句:“银子我是不能借给你的。”
本来今天李树青见胡雪岩,还觉得此人谦和、大方,原抱了极大希望的,没想到说了大半天,等来的却是这句话,所以他再怎么努力也没法掩饰失望的神情,里外都凉了。可胡雪岩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出乎意料。
“我虽不能借你银子,但药的事我会想办法。而且保证,你要多少我就给多少。”
李树青情绪大起大落,惊喜地问道:“可是在下暂时没银子给观察。”
胡雪岩摇摇头道:“我也没说过要你的银子。价格嘛,你看这样行不行——你让郎中开个方子,照方子去杭州或上海其他药商那里问问价格,然后我按他们的一半给你如何?”
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李树青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用怀疑的眼神怔怔地望着胡雪岩,沉默着不说话。
“老兄,我说的是真话。我正准备涉足药材,药号的名字都想好了,地点就在吴山下的大井巷。店铺装修、药厂建设都已完成,铺店的药材、坐堂先生、前柜大伙小伙等等一概聘就了,只等开业,到时候还请老兄去捧场。”胡雪岩又道。
李树青连忙拱手道:“那是一定,在下再忙也要去给胡观察捧场。只是在下不明白,观察原是做钱庄、典当生意的,这药行可与本业毫无关联,俗话说隔行如隔山,观察怎么想起开药铺来了?”
胡雪岩叹了几口气,缓缓说道:“这想法我几年前就有了。长毛攻占杭州那年,家母身体不适,请郎中开了方去杭州城内的一家大药号——叶种德抓药,我吩咐抓药之人一定要快去快回,谁料这一去一个时辰之后才回来。原来那时时疫流行,生病的人很多,买药的人都排起了长队。我派去的那个小厮就去与柜上的大伙商量,看能不能行个方便。那大伙是认得我的小厮的,却毫不客气地回道:‘谁家没有老太太?’小厮于是搬出我来,没想到他回道:‘那也不行,你想不排队抓药,就请你们胡大先生自个儿开一家。’老兄知道我是最孝敬老母的,当时就发誓要开一个药号。但长毛很快就打过来了,杭州待不下去了,于是便去了上海。那时候上海也是朝不保夕,我也不敢再铺新摊子,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看来观察是冲冠一怒开药号啊!”
“也不全是。做生意的都是在铜眼里翻跟头,不敢感情用事。我办药号,主要还是觉得值得一开。老兄知道,我们浙江的药材十分丰富,浙贝、元胡、白术、白芍、麦冬、玄参、郁金和菊花,号称‘浙八味’,不但产量高,而且品质好,杭州城乡都习惯种植,供奉宫廷御用。南宋的时候,杭州的药业更是发达。金元时期,杭州出了个朱丹溪,那可是被后世称为‘金元八大家’的名医。本朝此地的药业更是发达,初具规模的药号不下几十家。嘉庆十年,慈溪人张梅在同春坊购地千亩创办了‘同泰’药号,规模空前。老兄你看,我们杭州的药号渊源是颇深的。这些年战乱不断,大战之后往往有大疫,再加上灾害频繁,无论军中还是民间,都太需要这行了。”
听胡雪岩说的头头是道,李树青佩服得五体投地:“胡观察真了不得,对药行也这么精通。”
胡雪岩连连摇手:“我只知皮毛。不过做生意不怕自己不懂,怕的是不懂装懂。自己不懂,请对了人就算成功了一半,再能设法留住人,这生意就能做成。”
李树青还有事情不解,于是又问道:“观察在上海都没敢投资办药号,怎么杭州才收复两个多月就敢投资。此地曾两次被长毛攻陷,观察难道不怕再次遇到长毛吗?”
“怕,但可能性很小。”胡雪岩道,“老兄你注意到了没有,左大帅与别人不同,他自从带兵以来,总是得尺则尺,得寸则寸,他收复的城池绝少有再陷敌的。杭州是浙江省垣,大帅怎能让它重陷敌手?其二,如今长毛已是强弩之末,地盘一片片地丢失,日渐向金陵收缩。而金陵城下有曾大帅的湘军,江苏有李抚台的淮军,浙江有左大帅的楚军,眼看金陵被团团围住,他们哪还有能力重陷杭州?所以,我把宝押在左大帅身上。”
“佩服,佩服。”听了胡雪岩这番话,李树青连说几个佩服,“我们都是跟着大帅打仗之人,只知道一尺一寸地收复城池,从来没仔细考虑为什么。观察不仅做生意精明,即使是对军政民政的看法,也非常人可比。”
“老兄谬赞了,我不过是经常往大帅府上跑,听多了,见多了,才有了这么点小想法,哪敢说懂军政民政?”
李树青还是放不下药材的事,于是又问道:“军中时疫流行,现在情形如同救火,不知观察什么时候可以送来药材?”
“你开了方,三天后我就可以供药,无非是先把垫底的药材放出一些。知道我开药号,药材商都争着与我建立供货关系,价格上自然十分克制。不像粮台遇到大疫采购,那是一锤子买卖,价格当然很高。还有,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军营兄弟调动频繁,所以他们肯赊给我却不敢赊给你。对我来说,这就是个顺水人情,他们赊药给我,我转而赊给李大人。”
“在下还是十分感激观察的,”李树青这下放了心,“观察肯伸援手,在下就睡得着觉了。”
“做事都是互相帮衬,帮你就是帮我。我还有一求,这药我不会一次全给,随用随供,到开业那天,还请老兄安排各营弟兄亲自到我柜上取药,为我撑撑场面。”
“这有何难!楚军现在八九十营,一营派五人去取药,那就是三四百人,保证把场面给您撑起来!”
事情就这么说妥了,胡雪岩随后便告辞。李树青一直送到门外,看着他的小轿走远了才回衙门。
胡雪岩要办药号的消息早已传开了,以“叶种德”为首的几家药号东家聚在一起商讨对策。大家一致认为,胡雪岩有钱庄、当铺挹注,其财力非比寻常,一旦他的药号办起来,这对大家都没好处。新生意开头十几天最关键,如果开张不能大吉,以后就很难说了。于是大家决定请地头蛇段六施展手段,干扰胡雪岩的药号开业,让他知难而退。
这位段六兄弟七人,排行老六,从小顽劣异常,不好好读书,往先生暖壶里塞蛤蟆,爬到房檐上向人头上撒尿,损阴德的事做了不少,后来就成了杭州城里臭名昭著的无赖,阖城的乞丐都要拜在他门下,所以大家又称他为“丐儿头”。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手下有十几号人称得上是亡命之徒,所以段六渐渐成了杭州一霸。谁家开业大吉、新婚典礼、乔迁之喜,要想顺当都要先给他一份意思,否则到时阖城的乞丐拥过去,什么事都能搅黄。因此,竞争对手有时也会出钱相请,让他故意去捣乱,杭州城里但凡生意人,提起段六就心里发毛。
段六也知道胡雪岩的势力,所以并不打算把事做绝。本来想只要胡雪岩送上一笔意思也就罢了,两头赚到银子,何苦与人为难?可没想到的是胡雪岩竟浑然不觉,不仅没有银子相赠,连句话也没有。所以,段六觉得这事非做不可了,不然以后还有谁把他放在眼里?
他打听清楚了庆余堂开业的时日,便早早赶到了吴山下的大井巷。沿巷东西隔街相对的新建筑就是胡庆余堂的门店和药厂,靠街一面高丈余宽数丈的整面墙上是七个硕大的招牌字——胡庆余堂国药号。白墙黑字,异常醒目。段六是见过世面之人,他不禁佩服胡雪岩的眼光,位址选得好。
吴山坐落于西湖南面,由紫阳、云居、七宝、峨嵋等十多个小山头组成。相传春秋时期这里是吴国的南界,因而得名吴山,又因山上有城隍庙,所以又叫城隍山。在山顶上更有一座高三丈余的双层重檐江湖汇观亭,登上此楼可北望西湖、南眺钱江,所以此地终年游人不绝。而且吴山一带又是杭州三大香市之一,每年从春暖花开到立夏之际,善男信女们背着“朝山进香”的黄布香袋,络绎不绝到吴山来。能在此处购地开店,真是得天时地利。
段六带着几个徒弟来到胡庆余堂的正门,门两边摆了桌案圈椅,桌案上都铺了鲜红桌布,显得庄重又热闹,显然是为贵客所备。整条巷里,几乎挂满了商号送的庆贺条幅,从杭州请来的两家有名的鼓乐班子好像比着赛在敲打着喜乐。更引人注目的是胡雪岩专程从上海请来的洋乐队,有胸前挂鼓的,有肩上背巨号的,号口比脸盆还要大。还有些不知名的器具,杭州人根本没有见过。
段六大模大样走到贵宾席上,一屁股坐在上首的位子上,拍着桌子喊道:“人都死绝了吗?连个供茶的也没有?”
一个机灵的小伙计提着茶壶跑过来招呼道:“哟,原来是段爷。你选的这个位子,可是最为尊贵的。”
段六斥责道:“怎么,段爷我坐不得?”
小伙计连忙回答:“坐得坐得,段爷坐不得,谁还敢坐?”
段六想,也许胡雪岩真把他忽略了,这个小伙计都认得他,肯定知道他的手段,自然会向胡雪岩报告,胡雪岩是个懂场面的人,肯定有一笔银子相送。
他正在猜想胡雪岩会送多少,突然听得远处锣响,有人高喊道:“楚军杭州粮台李树青大人到!”话音落处,两名带刀的楚勇气昂昂而来,后面紧跟着一顶轿子,颤悠悠过来了。
庆余堂出来一位大伙计,跑到轿前为李树青打开轿帘,一叠声道:“大人请!大人请!”直把李树青引到贵宾席上。两个楚军到上座前一站,段六很识相,连忙挪到次位上。
大伙计招呼茶水,打着拱道:“李大人,店内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办妥,胡大先生正在里面发脾气,委托小的来接您,您老别见怪。”
李树青大咧咧道:“我和胡大先生是什么关系,哪能说到见怪呢?”说完,他扫了一眼身边的段六。段六龇牙一笑,李树青仿佛没看见,眼神游弋到别处。
这时候送贺礼的也陆续来了。有的送瓷瓶,有的送花篮,更多的是送匾额。李树青刚喝了半杯茶,就听得远处锣响,又有人高喊道:“杭州知府苗洛川大人到!”前面几个衙役打着肃静、回避的白底黑字牌前导,四人抬的轿子跟在后面,李树青闻听之后连忙离座去迎。
从庆余堂里跑出一个中年人来为知府打开轿帘,连声道:“欢迎知府大人,小的是庆余堂掌柜,我们东家正在后面指挥摆布店面,委托小的前来迎接大人,还请大人勿怪。”
知府连道:“开业事儿多,告诉你们胡大先生,放心忙他的。”
李树青与知府为座位的事相让起来。
“知府大人是杭州的父母官,应该上座!”李树青道。
“我是主李大人是客,客人应该上座。”苗知府相让。此时,段六已乖乖退到三座上。
屁股还没坐稳,又听得远处锣响,有人高喊道:“浙江布政使蒋益澧大人到!”苗知府和李树青两人连忙迎了上去。
庆余堂里跑出来的是阜康银号的总掌柜,其地位仅次于胡雪岩,他跑上去打起轿帘,代胡雪岩恭迎藩台大人。蒋益澧是军功出身,不用衙役,带的是楚军勇丁,个个也带着家伙,好不威风。
大家重新落座,蒋益澧居上,知府次之,李树青再次,段六此时已不敢在此落座了,缩到对面的席上去了。他的手下也不敢张扬,小声问道:“爷,还动手吗?”
段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还动个屁!没想到姓胡的这么大面子,连布政使都请来了。”
“到现在姓胡的还不出面,看来还有更大来头的。”
“还能有谁?难道他还能把左大帅请来不成?”
两人正在嘀咕,只听得两声炮响,有人高喊道:“闽浙总督左大人到!”一帮人忽的站起来,胡雪岩不知什么时候已顶戴朝服穿戴整齐,迎上前去。
左宗棠的仪仗不下四十人,前面是顶马,接着是衔牌,而后是护军,然后是他的绿呢大轿,轿前是武巡捕,轿边是戴福,后面是戈什哈及八名骑勇。护军骑勇都是清一色的洋枪,腰里还佩着大刀。左宗棠的大轿停下,蒋益澧带头打拱,高声自报职衔道:“巡抚衔浙江布政使蒋益澧率江西候补道胡光镛、杭州知府苗洛川、楚军粮台坐办李树青恭迎总督大人!”
戴福和武巡捕打开轿帘,方面大耳的左宗棠弯腰从里面走了出来,头上是簇新的正二品顶戴,上身袍服外面罩的是黄马褂。蒋益澧率先跪下去,众人也都跪下去,段六一看连过路人也跪了,他也跪下去了。
左宗棠笑呵呵道:“诸位请起,请起。”
蒋益澧是他的老部下,熟不拘礼,所以他先去拉起胡雪岩,连声道:“雪公请起,雪公请起。”
这时司仪高声喊道:“吉时已到!请闽浙总督左大人、浙江布政使蒋大人为胡庆余堂揭牌。”
胡雪岩一路弯着腰,陪左宗棠走到正门前,把垂下的红绸托到左宗棠手上。左宗棠和蒋益澧一起轻轻一拉,门楼顶上的红绸落下,露出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庆余堂。就在红绸落地时,鞭炮齐鸣,鼓乐大作。胡雪岩弓着腰把左宗棠请到上座坐下,众位官员都分立两边,垂手站班。段六见连蒋益澧都不坐,他哪还敢坐,就退到了看热闹的人群中。
鞭炮鼓乐结束,司仪又高声喊道:“谢礼!”
几个身穿海蓝长袍的小伙计每人端着一只木盘依次走到众位官员面前,木盘上盖着红绸,显然是整个的银锞。
左宗棠挥了挥手道:“本部堂三四年前还不过是个幕宾,不数年间位及督抚,但本部堂从没有为官位送人一两银子,到今天也不曾收过别人一两银子。本部堂要在浙江立下一条规矩——但凡商家开业,可以送贺礼,而不可收谢礼。为什么呢?因为开张不易,但凡财力不济者,大多已捉襟见肘,再送一份谢礼,无异于雪上加霜,将影响此后经营。”
听左宗棠如此一说,参加典礼的商家无不欢呼。左宗棠又道:“本部堂听说杭州城里有一帮人,专寻人家开业的时候搅局,本部堂也在这立下一条规矩——以后但凡有此等不肖之辈者,以抢盗论,重打四十大板。知县不敢治其罪,交到府里;府里不敢,就交到臬台衙门;臬台衙门再不敢,就交到我总督府,本督四十军棍下去,叫他顿时毙命。那时候,一干不敢管事的官员都统统给回家抱伢子去!”
商家百姓又是一阵欢呼。段六看情形不妙,就要开溜。可左右两臂早已被两位勇丁捏住,动弹不得。他的两个手下还不知死活要来抢人,早有两位勇丁上前照面门一拳下去,他们被打得仰面朝天。
胡雪岩在前面引导,带大家去参观他的药号。进了正门,过了门厅就是一条长廊,廊壁上挂着三十多块用银杏木精制的黑底金字药丸牌,注明各种药丸的功效,既是装饰,又是广告。
长廊的末端是个四角亭,亭梁上彩绘的是神农尝百草、白娘子盗仙草、桐君老祖白猿献寿的故事。四角亭里是一圈美人靠,专为顾客小憩而设。
过了四角亭又是一个门楼,上挂药局牌匾,跨过青石门槛,就进了金壁辉煌的营业大厅。大厅里宫灯高悬、雕栏玉栋,顶棚玻璃透光明亮。大厅两旁是高大的红木柜台,左边是配方、参茸柜,右侧是成药柜。柜台后面是更加高大的百眼橱,每只抽屉上都写着饮片的名称。
柜台两侧还有两副对联,里面一副是——
庆云在霄甘露被野
余粮访禹本草师农
外面一副是——
益寿引年长生集庆
兼吸并蓄待用有余
这两副对联都把“庆余”二字巧妙嵌了进去。胡雪岩向左宗棠解释道:“这庆余二字出自南宋奸相秦桧手笔,当年秦府落成之时,手书‘余庆堂’三字,现在将这三字颠倒一下就是如今的‘庆余堂’。秦桧虽然名声不好,但却家喻户晓。他是奸相,我的庆余堂却是悬壶济世,救助苍生。”
正对着柜台的一块匾引起了左宗棠的注意。庆余堂内的匾额和招牌都是朝外挂的,为的是便于顾客观赏,唯有这块匾却是朝内挂的,正对着坐堂的位置。
这块匾黄底绿字,两个大字是“戒欺”,小一些的字是——
凡百货贸易,均着不得欺字,药业关系性命,尤为万不可欺。余存心济世,誓不以劣品谋厚利,惟愿诸君心余之心,采办务真,修制务精,不至欺予以欺世人,是则造福冥冥,谓诸君之善为余谋也可,为诸君之善自为谋也亦可。
左宗棠看罢,连连点头称赞。
胡雪岩也十分高兴:“大帅,职下是这么想的,做生意要眼光长远,不能贪图眼前蝇头小利。这些年来,百货贸易欺诈横行、偷工减料、以假乱真,百姓深受其苦。药号一行事关人命,倘若以假充真,以次充好,不仅会影响疗效,还会危及人命。职下打的是长远算盘,所以要求采办务真,修制务精。鄙号派专人到产地自设坐庄收购地道药材,比如制阿胶驴皮是到河北新集、山东濮县收购,怀山药、生地、牛膝、金银花都是去淮河流域采办,豆蒄、西洋参、犀角、木香,则是由我在上海的商号直接向洋商定购,如此保证优中选优。”
他还把左宗棠引到成药柜前,拉开一只写着“胡氏避瘟散”的抽屉介绍道:“大帅,这是鄙号独家秘治的丹药,除秽气、解头晕、去胸闷、止腹泄,楚军粮台已发到营中试服,效果奇好。”
李树青这时也在一旁道:“的确如此,勇丁服用一天后病状就减轻了,两天后就好了,真是奇药。”
“这药共由七十四味药材配成,每味都是用最好的原料。其中有一味‘石龙子’本是随处可见的小爬虫,可鄙号所采必出于灵隐、天竺、韬光一带,此处所产‘石龙子’金背白肚、背上纵贯一条黄线,人称‘铜石龙子’,其药效要比他处好若干。”
左宗棠大感兴趣道:“军中正缺此药,若果有奇效,以后可大量采购。”
“职下已聘请了几位名医,正在为大帅研制‘诸葛行军散’,大帅率军征战,勇丁红伤难免,而且大军转战南北,水土不服也在所难免,所以职下为大帅研制的这味药,不仅能消炎治伤,也能止吐泻、定心神。制成后,每年职下都向大军赠送,不收一分一毫。”
左宗棠闻言哈哈大笑道:“你们都听见了,这位胡大先生虽是商人,却有豪侠气概。无商不奸,但用在雪公头上就大不合适了。雪公啊,我就等着你的‘诸葛行军散’。”
参观了一圈,左宗棠告辞回府,众人也都相继散去。胡雪岩来到后院,两位勇丁正守在厢房门口,里面关的就是段六。胡雪岩道:“两位兄弟辛苦了,今天就给我个面子,把段六爷放了吧?”
两位勇丁道:“这不成。我们是奉藩台大人之令,将此人看押在此。如何处置,须听藩台之命。”
“两位兄弟,我知道这是藩台之令,可在我胡某开业典礼上抓人,段六爷不把仇记在我头上吗?”胡雪岩拿出两锭银子递了过去,“两位兄弟看我薄面,就把段六爷放了吧,藩台大人那里有我去说,我的面子他还是给的。”
“谢过胡大先生,真没见您这样好心肠的,他明明是来捣乱的,您却要为他说话。”两位勇丁接过银子便离去了。
这一切段六都看在眼里。胡雪岩进了厢房便道:“段老弟,你看我忙得手忙脚乱,竟没抽空来招呼你,这里有几两银子,请兄弟收好。”
段六收了银子,连连拱手称谢:“胡大先生,小的今天前来,可真没敢给您老添乱。”
“那是,那是。”胡雪岩笑道。
“胡大先生,小的真是没想到。要是换了别人,对小的这样的人还不落井下石,可您没这么做。”
“别说老弟今天没有给我添乱,就算添了,我胡某也绝不会落井下石。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胡某向来是多栽花不种刺,只交朋友不树敌。我向来走到哪里就把朋友交到哪里,只要有了朋友就不愁没生意做。”
“胡大先生说得真好,今天小的算是见识先生的为人了,只是我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人胡大先生也当朋友交吗?”段六还有些自知之明。
“老弟这样的人有何不可交的?古时候信陵君专门结交鸡鸣狗盗之人。他为什么结识这样的人呢?就是这样的人也有长处。比如老弟,就能把这么多桀骜不驯的人都收在手下,而且服服帖帖,这就是过人之处。”
“真是惭愧,小的有自知之明。大家嘴里不说,其实心里都很恨小的。有人用小的,也不过是拿小的当枪使。”
“这事一半错在老弟,另一半则错在那些用钱来诱惑老弟之人。钱可以用来办好事,也可以用来办坏事。我向来主张用钱来办好事,成人之美。现在我就有件事要请老弟帮忙。”胡雪岩决定要用段六所长。
“能帮上胡大先生,是小的莫大的荣幸,先生尽管吩咐就是。”段六巴不得能为胡雪岩所用。
胡雪岩正要说话,外面伙计领着两位巡捕进来了,道:“东家,总督府巡捕老爷来了。”
胡雪岩闻言便迎了出去,拱手道:“两位差哥辛苦了,不知大帅有何吩咐?”
“有个叫段六的是不是在您府上?”巡捕问道。
“不知大帅为何问起这事?”
“大帅听说这个段六平日尽做坏事,要提了去仔细审问,以儆效尤。”
“不巧得很,段六刚从我这走了。”
可两位巡捕不相信,非要进屋去搜,一进门就看到了吓得颤颤兢兢的段六,抓住衣领就要提走。胡雪岩见状连忙上前劝解道:“两位兄弟,段六已是我胡某的朋友,请看在我的薄面上放他一马,大帅那里我自会去说,大帅一定会给面子的。”
“咱们在大帅面前当差,从来不敢打马虎眼。像他这种人为害乡里,留着他也是祸害,大帅早就想找一个来开刀了。”
“两位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段六已有悔意,何不给他个机会?”胡雪岩让柜上拿来二十两银子,一人十两,“请两位兄弟高抬贵手,在大帅面前帮忙周旋,就说段六是我胡某的朋友,我定会亲自去面见大帅求情。”
两人这才松了口,对段六道:“小子,不是我们吓唬你,大帅最不怕的就是无赖,最会收拾的也是无赖,像你这样的进了大帅府,是生是死只不过一句话的事。今天看胡大先生的面子,我们兄弟暂且放你一马,大帅那里,你要好好求胡大先生给你说话!”
打发走两位巡捕,胡雪岩刚进屋,段六就跪下了:“胡大先生,眨眼间您就为小的破费了不下三十两银子,小的领您的情。求您到大帅那里为小的说句好话,小的今后一定重新做人。”
胡雪岩把他扶起来道:“段老弟言重了,凭我与大帅的交情,这个情一定能求下,你放心就是。我刚才说,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但请胡大先生吩咐。”
“你看这天气越来越热,杭州城内流民这么多,最近病重的人也不少,我担心万一时疫流行就会危及整个杭州,所以打算向这些贫病无依的流民赠送胡氏避瘟丹。但我人手有限,而且这么多人也无从找起。段老弟手下弟兄多,我想把这件事托给你,但凡身体不适的都一一赠送。到时,我自有一笔谢仪赠给你的兄弟。”
段六拱手道:“胡大先生说这话是要打小的的脸,您行善做好事,小的哪敢再收您的银子。这事您放心,小的一定做好!”
一番细谈之后,胡雪岩将段六送出了门,道:“往后麻烦段老弟的时候还多着呢,也望老弟找些正经营生做做。”
段六抱拳告辞,表示谨遵教诲。
因为用药及时,时疫并未大规模流行,病倒街头的情形也日益减少,军营报病的人数也锐减,左宗棠终于松一口气了。论功行赏,无论地方还是军中,竟都首推胡雪岩。左宗棠也连声称赞他是商界奇男子,让刘松山转告蒋益澧和粮台,尽快把银子拨给胡雪岩。
银子一到,胡雪岩就开了五千两银票,然后请粮台李大人过来说话。李树青很快就过来了,进门就问道:“胡观察,银子都到了吧?”
“到了,多亏老兄及时向大帅提醒,我还真急用这笔银子。”胡雪岩直接把李树青让到了上位。
“那是应当的,胡观察帮在下渡过难关,在下也该感谢观察才是。这次多亏观察,大帅称赞在下差使办得好。”李树青在左宗棠面前露了脸,心里很满意。
“老兄,以后你我还是随便些,你不要总是观察观察地叫我,叫着生分,就以兄弟相称吧。这次药号开业,多亏老兄安排得当,降伏了段六。更要紧的是粮台给了我第一笔开业生意,真是开业大吉啊!这点儿小意思,是我感谢老兄的。”说着,胡雪岩把五千两银票推过去。
李树青连忙推回来道:“雪公,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的药已经够便宜了,我怎么能要你的银子。”
“有你这个大客户,现在就算亏了,将来一定有赚的,人不能没有远见不是?再说我给老兄的银子,不是要你花的,而是要你办事的。”
“雪公有何吩咐?”
胡雪岩摆手道:“不是办我的事,是办你的事。这次老兄差使办得漂亮,大帅高兴,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可总要有人在大帅面前为老兄说话才是。找谁说话合适,谁说得上话老兄比我明白,这银子你该往哪里用就用到哪里。”说着,胡雪岩又把银子推了过去。
“那就多谢雪公了。”李树青这次没拒绝,他用眼角余光看到五千二字时,心里“怦怦”直跳。他把银票收好道,“雪公如此帮衬小弟,真是感激不尽。”
胡雪岩笑道:“帮你就是帮我自己,多个朋友多条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