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左宗棠(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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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曾左结怨不为私 雪莲丧命报大恩

浙江省垣及大部分府县的克复,使天京失去了重要屏障,更震动了太平天国的军心。同治三年六月,曾国荃挖地道炸塌了一段城墙,攻进了金陵,太平军大部分战死,只有忠王李秀成护卫着幼天王洪天贵福,一行两千余人换上清军衣服,趁乱逃了出去。

曾国荃将金陵收复的消息以六百里加急报告朝廷,随后湖广总督官文和两江总督曾国藩联衔作了一个较为详细的奏报。本来金陵克复与湖广总督关系不大,要换成别人或许早就单衔奏捷了。但曾国藩起草了稿子,派专差送到湖北,由湖广总督官文拜发,给了他一个不小的人情——

臣等伏查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年,窃据金陵亦十二年,流毒海内,神人共愤。我朝武功之盛,进退越前古,屡次削平大难,灼耀史编,如嘉庆川楚之役,蹂躏仅及四省,沦陷不过十余城。康熙三藩之役,蹂躏尚止十二省,沦陷亦第三百余城。粤匪之乱,蹂躏竟及十六省,沦陷至六百余城之多。而其中凶酋悍党如李开芳守冯官屯、林启荣守九江,叶云来守安庆,皆坚忍不屈。

此次金陵城破,十余万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然卒能次第荡平,芟除元恶,臣等深维其故,盖由我文宗皇帝盛德宏谟,早裕戡乱之本,宫禁虽极检啬,而不惜巨饷以募战士,名器虽极慎重,而不惜破格以奖有功,庙谟虽极精密,而不惜屈己以从将帅之谋,皇太后、皇上守此三者,悉循旧章,而加之去邪弥果,求贤弥广,用能诛除僭伪,蔚成中兴之业。

臣等忝窃兵符,遭逢际会,既恸我文宗不及目睹献馘告成之日,又念生灵涂炭为时过久,惟当始终慎勉,扫荡余匪,以苏子黎之困,而分宵旰之忧。

朝廷内外得知消息后都喜气洋洋,慈禧让军机处把嘉奖上谕发至各督抚、将军,让天下人皆知这天大的喜讯和朝廷优待功臣之意。上谕是这样的——

本日官文、曾国藩由六百里加紧红旗奏捷克复江宁省城一折,览奏之馀,实与天下臣民同深嘉悦。此次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年,窃据江宁亦十二年,蹂躏十数省,沦陷数百城,卒能次第荡平,殄除元恶,该领兵大臣等栉风沐雨,艰苦备尝,允宜特沛殊恩,用酬劳勋。

钦差大臣、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自咸丰三年在湖南首倡团练,创立舟师,与塔齐布、罗泽南等屡建殊功,保全湖南郡县,克复武汉等城,肃清江西全境。东征以来,由宿松克潜山、太湖,进驻祁门,迭复徽州郡县,遂拔安庆省城,以为根本,分檄水陆将士规复下游州郡。兹幸大功告蒇,逆首诛锄,实由该大臣筹策无遗,谋勇兼备,知人善任,调度得宜。曾国藩着加恩赏加太子太保衔,锡封一等侯爵,世袭罔替,并赏戴双眼花翎。

浙江巡抚曾国荃以诸生从戎,随同曾国藩剿贼数省,功绩颇著。咸丰十年,由湘募勇,克复安庆省城;同治元、二年,连克巢县、含山、和州等处,率水陆各营进逼金陵,驻扎雨花台,攻拔伪城,贼众围营,苦守数月,奋力击退;本年正月,克钟山石垒,遂合江宁之围,督率将士鏖战,开挖地道,躬冒矢石,半月之久,未经撤队。克复全城,殄除首恶,实属坚忍耐劳,公忠体国。曾国荃着赏加太子少保衔,锡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

江苏巡抚李鸿章,统带中外水陆各军,由上海一隅转战而前,连克苏常府县,并领兵出境攻拔嘉兴等处,使江南逆匪进无援兵,退无窜路,实属谋勇兼优,着加恩赐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

左宗棠、沈葆桢等闽浙赣等省官员,待发逆残部剿平后另行封赏。

克复金陵的奏稿由曾国藩与官文联衔上奏,已令左宗棠大为恼火,他大骂曾国藩巴结官文是丢湖南人的脸!现在朝廷论功行赏,连李鸿章也加恩赐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而他却要等到浙省残部平定后再论功行赏,这算什么道理?浙江的贡献比之江苏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他看过上谕后,喋喋不休骂了足有半个时辰。

胡雪岩到来时正赶上左宗棠信口谩骂,就劝道:“大帅何必如此?让外人听见了还以为您是在功名上斤斤计较。”

“我怕什么?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不平则鸣,就算在军机大臣面前,我也照样指着他们的鼻子一问!”左宗棠不以为然。

“李鸿章不就是个伯爵吗?大帅的爵位来得晚,但未必就不如李鸿章。所谓后来居上,三年前大帅不过是个幕宾,如今不也是封疆大吏了吗? ”

这话很合左宗棠心思,他心中的怒气总算平息了些,胡雪岩赶紧把话题转到火轮船上。杭州有西湖,虽然那湖水不太深,但水面不小,行驶火轮船绰绰有余。

原来克复杭州后,左宗棠就托胡雪岩请能工巧匠照洋轮的样式,试造一艘火轮船。他很上心,一个月来又是请匠人又是参观洋轮,总算有了点眉目。他与工匠们多次商量,决定在一艘木船的两舷各装上一只木轮,然后再装上锅炉、连杆,蒸汽推动连杆,连杆拉动木轮,木轮划水,不用人力自然向前。眼下停泊在上海的洋轮已不是几十年前的样式,种种机关数不胜数。西湖水深不过两米,仿造洋轮只能因陋就简。

目前太平军并未肃清,既没银子也没有精力,也只能先易后难,先试试再说。木船、木轮、连杆这些都造得出来,但锅炉却非从洋人手里买不可。胡雪岩决定收购上海一家洋铁厂,因为里面有一台蒸汽机。他已经找到那个洋人,洋人答应把锅炉卖给他,估计三五天内就可运到杭州。

左宗棠听了这些很高兴,道:“那一切就拜托你了,火轮试航的时候,我一定去坐坐。”

胡雪岩正要告辞之时,戈什哈前来报告:“大帅,湖州发现伪幼天王踪迹。” 原来昨天楚军收复了湖州,他们从被俘的长毛口中得知伪幼天王逃脱后辗转来了湖州,在官军合围湖州前一日,他才匆匆逃出城去。左宗棠“咦”了一声道:“这就怪了,当初曾涤生与官文联衔报捷,说伪幼天王已在天京积薪自焚,怎么现在又冒出个幼天王?快,快拿曾涤生的奏折来看!”

戈什哈找出来一看,果然奏折上白纸黑字写着“此次金陵城破,十余万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

“无一长毛逃走,这简直是痴人说梦!这么大一条鱼都漏了,竟还在这说无一降者。”左宗棠把奏折扔到案上,“我要如实奏报朝廷。”

左宗棠要如实奏报,那就说明曾国藩兄弟是合起来欺骗朝廷,最起码也是核查不实。胡雪岩闻言连忙劝道:“大帅,这事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何必惹曾大人不高兴?”

左宗棠根本听不进劝告,厉声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大家都以为幼天王已积薪自焚,让他逃过一劫,那总有一天长毛会死灰复燃的。”

左宗棠的奏折到京时,慈禧正在生曾氏兄弟的气。原来早在天京克复前,京师已盛传长毛圣库里金山银海。慈禧听说有这么一笔钱,心里很高兴,打算拿这笔钱重修圆明园。

自雍正朝起,后宫就兴住在圆明园,每年正月效祭礼毕,皇帝就移驾圆明园,直到冬至大祀前才回宫,咸丰帝更是乐此不疲。慈禧一直对园子里的日子念念不忘,如今有了这笔意外之财,正好拿来修园子。谁知曾国藩在奏折中对金陵的金银财宝只字未提,后来朝廷问起,他也回奏说根本没有。

这话谁信?湘军抢掠成性,朝野皆知,只是这曾氏兄弟胆子也太大了,这么大一笔钱竟然轻描淡写就说没有了。但朝廷刚刚嘉奖,接着又斥责显然不合情理,逼着他们把钱吐出来更是不可能的,所以慈禧只好生闷气。

现在又收到了左宗棠的折子,原来他们竟让伪幼天王逃脱了,这岂不是放虎归山?而几天前也有御史弹劾曾氏兄弟纵兵为祸,不仅滥杀无辜,抢掠成性,而且为了掩盖证据,竟然大肆放火,金陵烧了半个多月,百姓损失不计其数。此刻拿这个理由敲打一下曾氏兄弟,让他们收敛一下,朝廷内外都说得过去。

早朝后,两宫就把军机大臣们留下了,慈禧道:“六爷,最近有人上折参曾氏兄弟,说金陵破城后,湘军又是放火又是抢劫,说金陵城内长毛不过几千人,而湘军杀了五六万,秦淮河都被尸体堵塞了。年轻一点的女子都被湘军抢回湖南,至于财物更是抢掠一空。另据左宗棠报奏,伪幼天王根本没有积薪自焚,而是逃走了,这曾氏兄弟是疏于核查还是故意隐瞒呢?”

“曾国藩做事向来谨慎,故意隐瞒谅他也不敢。湘军近年来军纪的确有些败坏,这也是因为欠饷,带兵的没办法,只好默许兵勇抢掠。”恭亲王应道。 慈禧对这个解释有些不满道:“六爷重用汉臣,人人皆知,可也不能一味为他们遮掩。”

慈安在意的是湘军杀人太多,竟把秦淮河都堵塞了。她一想起死尸枕籍的情形就可怕,因此也对恭亲王道:“六爷是该提醒一下曾氏兄弟了,杀那么多人怎么得了?”

回到军机处,恭亲王十分懊恼道:“当初重用汉臣她比谁都赞成,如今又没头没脑说这么一通话,真是莫名其妙!”

户部尚书宝鋆向来说话不过脑子,大咧咧道:“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长毛大势已去,高鸟尽,良弓当然要藏。这良弓可不仅是曾氏兄弟,王爷您也要上心。这一阵御史们的折子劝这劝那,话音里都让人想到王爷您呢!”

大学士吏部尚书文祥的脾性正与宝鋆相反,他虑事周密,说话办事都很谨慎,也点了点头道:“宝大人说的是——只是这话万不可在外面乱说。”

恭亲王连连叹气道:“本王尽心办差,一心为大清社稷,她又何必如此呢?”

“这事儿少不了安德海在里面捣鬼,他仗着西边的宠信,越来越嚣张了。听说这一阵他和御史言官们联系颇多,而且还交结外官,竟……”军机行走曹毓英觉得这事不该说,就打住了话头。

“说下去呀,竟然怎么了?”恭亲王盯着曹毓英道。

曹毓英见搪塞不过去,只好如实相告:“礼部有个叫李广信的郎中,两广总督瑞麟当年带兵时,这姓李的就在军前效力,现在他托了安德海向瑞麟说项,请上个保荐折,希望能升一升。”

“堂堂一个总督,能听安德海的支派?”恭亲王有些不可思议。

“安德海与瑞大人本也从无联系,他大概是收了李广信的银子,就硬扯着办。他去内奏事处把近年来参劾瑞大人的折子抄了个细目,密寄给瑞大人,送了个人情,后来他又打着太后的旗号让瑞大人上保荐折,还寄去了李广信的节略。瑞大人来信让职下帮忙,看是不是太后的意思。”说着,曹毓英从靴页里掏出李广信的节略。

恭亲王一看怒火腾地就冒起来了,大喊道:“来人!去找小安子,让他去交泰殿见本王!”说罢,就气冲冲走了。

文祥一看事情不妙,就责备曹毓英道:“像这样的大事,你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就直接报给王爷了?依王爷的脾气,这还了得?”

曹毓英也后悔了:“瑞大人原是看在同乡的分上,才让职下不动声息探个底,职下真是太糊涂了,这可怎么向瑞大人交代?”

宝鋆向来胆大,脾性又执拗,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冲劲,一拍桌子道:“这小安子早该收拾了,你们怕什么?”

文祥见宝鋆也是火上浇油,急得不得了:“我的宝大人,这哪里是怕小安子?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小安子可是西边的红人。你们两位没看出来,自从克复金陵后,西边对议政王可不比从前了,这再让小安子一搅和,还不生出大事来?”

曹毓英心里更害怕了,道:“文大人,王爷去交泰殿干什么?您快想想办法呀!”

“还能干什么?训小安子呗!那里不是有顺治爷立的铁牌吗?咱们别在这里傻站着,快去交泰殿劝劝王爷。”

安德海一到交泰殿,恭亲王就大吼一声道:“小安子,你做的好事!”

他不知什么事被恭亲王抓住了把柄,腿一软就跪下了。

恭亲王指着顺治立的铁牌怒斥道:“安德海,这上面就是顺治爷专为太监立下的规矩,你给本王大声念!”

安德海心中惶恐不安,却硬着嘴道:“王爷,奴才做错了什么,请王爷训斥就是。”

“狗奴才,你干的好事难道本王一概不知?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东西!”恭亲王说着把李广信的节略掷到了他面前。

安德海一看就知道瞒不住了,浑身直冒冷汗,连连求饶道:“王爷,都是奴才糊涂,奴才以后再也不敢了!”

恭亲王正在火头上,岂能说饶就饶?他指着安德海的脑门,劈头盖脸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倚仗太后就可胡作非为吗?你把顺治爷的敕谕给本王念念,论一论你该当何罪!”

安德海被议政王的怒吼吓破了胆,颤声念道:“本朝以前明阉寺害政祸国为鉴,严禁太监干政不法。太监但有犯法干政,窃权纳贿,嘱托内外衙门,交结满汉官员,越分擅奏外事,上言官吏贤否者,即行凌迟处死,定不姑贷!” 每一条都是凌迟,而且哪一条安德海都犯了。他此时才真的害怕了,两股颤颤,汗透内衣。

此时文祥等人赶到,劝道:“王爷,您何必为一个太监生气呢?念他当差还算机灵,您且饶他一回,以后再有不法情事,就一并严惩吧?安德海,你还不快滚?!”

安德海得了台阶,连忙屁滚尿流地跑回宫里,躲进屋里哭了一场。他两眼红肿,不好见人,就谎称自己病了,连晚饭都没有吃。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忽冷忽热,竟折腾了大半晚上。半夜醒来,他再也睡不着了,一心琢磨着明天怎么给太后回话。

次日早朝后,安德海去给太后请安。慈禧温语相问道:“小安子,昨天听说你病了,好些了吧?”

安德海伏地叩头道:“回主子的话,奴才昨日个没病,奴才是让六爷训斥了一顿,觉得委屈,哭肿了眼,没脸见主子,所以就撒了个谎,请主子宽恕。”

“六爷为什么事训你?”

安德海见慈禧什么也不知道,便知恭亲王没有先告状,于是胆子就大了些,回道:“都怪奴才急着来侍候太后,走得快了些,惊了六爷的驾。六爷怪奴才没有规矩,把奴才训了半个多时辰。”

“宫里规矩多,教训你也是应该的,不过也犯不上训你半个时辰。”慈禧是个精明人,有些不相信,“小安子,你可别给哀家打马虎眼。”

安德海心头一激灵,但事已至此,绝无退路,他一时声泪俱下道:“主子,奴才挨六爷的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奴才怕惹主子生气,就一直没敢说。奴才琢磨着,六爷的本意也不是骂奴才,这告诉了主子,不正如了六爷的意?”

安德海也看出太后对恭亲王有些不满,索性又添油加醋修饰了一番,擦着泪道:“奴才是什么身份,王爷又是什么身份,他何必与奴才为难?”接着,他又把恭亲王训斥的话拣了几句回给慈禧。

慈禧听了气得手直抖,大声道:“好啊!好你个老六,哀家一向待你不薄,你还要怎样?小安子,传议政王!”

安德海一听要坏事,叩头如捣蒜道:“主子,您就饶了奴才吧!奴才知道一回话就会惹主子生气,奴才该死!奴才受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都怪奴才这臭嘴,都怪奴才这臭嘴!”他一边扇自个儿嘴巴一边说,“主子,您犯不着和议政王生气,议政王心里想什么能瞒得了您吗?您以后留点心就是了。”

慈禧想了想为一个奴才召见议政王也确实不妥,也就罢了,道:“小安子,你现在就去问老六,看责问曾国藩的谕旨起草了没有?”

……

上谕是五天后递到两江总督府的。曾国藩恭敬地打开廷寄,看着看着,额上豆大的汗就落了下来。曾国荃就在身边,他看大哥如此神情,就接过上谕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看便火冒三丈,尤其是左宗棠竟把伪幼天王逃出之事捅给朝廷,更是让他十分不满。他把廷寄拍到桌上大声叫道:“左三矮子这只白眼狼,竟恩将仇报,屡屡与我兄弟为难!朝廷真是卸磨杀驴!惹急了,我兄弟振臂一呼,杀上金銮殿……”

曾国藩闻言怒斥道:“老九,你住口!你我弃家从戎,上为解君父之忧,下为解百姓于倒悬,何曾有半点私心,你竟出此狂悖之言?”

曾国荃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依大哥的脾气,他免不了又要招一顿训斥,没想到会如此严厉。但他内心实在气愤难平,抢白道:“咱带兵打仗,脑壳时时挂在裤腰带上!好不容易攻下金陵,大家好歹也都得了恩赏,可是没想到这才几天,竟有那么多人参劾,朝廷竟不问青红皂白,指名道姓斥责咱们,这也太让人心寒了!”

曾国藩也能体会兄弟的心情,拍了拍他道:“九弟宽心,朝廷这上谕也只是密发给我这两江总督,也就是给咱留着面子,是体恤咱的。那些言官闻风而奏,朝廷不能不有所表示。”

“可咱如何向朝廷交代金陵钱财一事呢?那些金银,弟兄们早就运回湖南了。”

曾国藩倒不太在意道:“这你就别操心了,一切还有我呢!这些都不是朝廷的真意,他们是要咱裁军呢!你想想,你我兄弟手握雄兵数十万,朝廷如何又能放心?且湘军已是强弩之末,军纪断难恢复,留着早晚会惹麻烦。趁金陵克复,战事稍平,就立即裁撤。唯有如此,你我兄弟方保无恙。”

曾国荃心有不甘道:“大哥,说裁就裁,你让兄弟们怎么活?他们荒废了农耕,除了打仗已什么都不会了。再说要裁人,总要先把欠饷发了,总要发些安家费吧?数十万大军,一人一两,那就是几十万两,何况每人欠饷都是十几两、几十两,那可是上百万的银子!要撤也得慢慢来,弄不好就要激起兵变!”

“此事的确急不得,但咱至少得先向朝廷表明撤军之意。”曾国藩道。

曾国荃点了点头,接着两人商量如何回复伪幼天王之事。

“这事你就推到兄弟们头上就是了,就说下面没有查清,把一个不相干的人当成了伪幼天王。”曾国荃建议道。

“不,万万不可,”曾国藩断然否决,“湘军收复金陵,不过逃出去一两千人,左季高收复杭州时,长毛大部分都逃走了,他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我倒要和这位今亮斗上一斗。”

曾国藩的奏折到京,除了表明裁撤湘军之意,再就是重申金陵并无财宝,对左宗棠所说伪幼天王逃逸之事也并未正面回答,而是说“杭州克复之时,十数万众悉数逸出,未闻纠参。金陵之贼不过逸出数百人,也应当暂缓纠参”。

看了曾国藩的奏折,慈禧反倒有些高兴。曾、左、李手握重兵,以前还担心他们会沆瀣一气,成为朝廷大患,现在看来,至少表明曾、左不和。她心想不如干脆火上浇点油,让他们像乌鸡一样斗来斗去,那样对朝廷更有利。于是她把曾国藩的原折寄给左宗棠,意图很明确,想看他怎么反应。

左宗棠看到朝廷寄来的奏折,拍案而起,当众大骂曾国藩,随即复奏反驳,洋洋千数言,历数曾国藩用兵失误,又针锋相对道:“克复杭城贼尽数出窜,与金陵首逆逸出不可同日而语。金陵早已合围,而杭城未能合围也。金陵报杀贼净尽,杭州报首逆实已窜出。臣欲参部曲,也无可参也。”

朝廷再把左宗棠的奏折转给曾国藩。他复奏时不再争辩首逆逸出是否该参,而是转移话题,说浙江全省已经平定,饷源已充裕,原协济浙军之江西景德镇、婺源、乐平、河口厘捐,应复归湘军粮台,以作裁撤之饷。两人斗得这样热闹,也把军机大臣们弄糊涂了。

宝鋆尤其惊诧,拿着曾国藩的复奏道:“王爷您瞧瞧,这不像曾国藩的作风呀!他怎么也像乌鸡似的,与左诸葛咬得满嘴毛?”

恭亲王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初左季高蒙难,最难的时候还是曾涤生把他留在军中,温语劝慰,并与胡林翼等人向先帝力陈,他才因祸得福。如今季高毫不留情,他大概一时气糊涂了。”

宝鋆摇着头出去了,恭亲王又对文祥道:“这曾涤生是怎么回事,的确不像他一贯的作风?”

文祥另有看法,笑道:“这就是曾涤生的作风,他不仅谨慎,也是个极聪明之人。前天他已经上奏朝廷开始裁撤湘军了,他那个九弟也告假养病了。依职下看来,他的意图就是让朝廷放心,避免成为心腹大患罢了。”

“有道理,依曾国藩的智慧,理应如此。只是他又何必与左季高闹成这样?”恭亲王仍有些不解。

“他是故意与左季高闹翻的,不然湘、淮、楚三大乡勇铁板一块,岂不是朝廷的心病?如果曾左闹意气,朝廷是不是可以喘口气了?朝廷能喘口气,曾国藩才能安保富贵。”

恭亲王连连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曾国藩真不愧是大儒啊!”

过了些时候,左宗棠的复奏又来了,他说现在江苏已全境肃清,长江已片帆可通航,上海、苏州、镇江、南京之厘税大增,湘军饷源已是万分充裕,浙江刚刚肃清全境,善后救济正愁无米,曾国藩却以势欺人,与楚军争饷。他不与曾某计较,但景德镇、婺源、河口、乐平之厘捐也不该归湘军粮台,应由江西留用。九江之关税,也应当赣省留用。

左宗棠还把他的奏折抄给了江西巡抚沈葆祯,所以沈葆祯也上奏与曾国藩争起九江关税来。慈禧听说左宗棠与部下议事经常大骂曾国藩,而曾国藩也说从此再不与左某人通半字私函,如今沈葆祯也扯了进来,她觉得闹得差不多了,该收场了,于是责成军机处拟旨:

朝廷于有功诸臣,不欲苛求细故。该督于洪幼逆之入浙则据实入告,于其出境则派兵跟追,均属正办。所称“此后公事仍与曾国藩和衷商办,不敢稍存意见”;尤得大臣之体,深堪嘉尚。朝廷所望于该督者,至大且远,该督其益加勉励,为一代名臣,以符厚望。

这明显是扬左抑曾了。而且朝廷随后又下旨,说左宗棠收复全浙,劳苦功高,赐一等恪靖伯。

……

杭州城外一座小庙里,四名乞丐先后在此碰头。其中有一位姑娘眉清目秀,虽衣衫褴褛,但也遮不住她的风采。另外三个都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对姑娘十分恭敬。

“听说左妖头要在西湖里试轮船,到时他一定会亲自前去,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只是,我实在不想让各位弟兄去冒险。”姑娘道。

三个人一起拱手道:“王爷对我们有天高地厚之恩,为王爷报仇,我们赴汤蹈火再所不辞。我们兄弟三人一齐动手,一定能取左妖头的狗命。”

姑娘摇头道:“不行,人多了目标太大。只需一个人就够了,我有一支七响枪,只要能接近左妖头,一枪就能取他狗命。但必须走近了才有把握,所以非常危险。”

三个人都大义懔然,最后姑娘把枪交给瘦高个……

接到封爵上谕后,胡雪岩及众人张罗着要为左宗棠祝贺,他爽快地答应了。此时火轮船也已试制出来,胡雪岩特意安排在这天试航。左宗棠心情很好,亲自到西湖来了,他还专门请德克碑前来观看试航。

德克碑已不是常捷军统领,浙江战事一了,左宗棠就奏请朝廷裁撤了常捷军。德克碑暂时到宁波海关就职,这次是专程来为左宗棠贺爵的。

这艘小火轮有四丈多长,一丈多宽。船中间是铁皮舱,里面有一只大锅炉,两人负责加炭。船前面有两排座椅,供人乘坐。后部有两只大木轮,全靠它们划水前行。

左宗棠、胡雪岩还有德克碑坐到船首,胡雪岩挥了挥手,示意可以开船,船舱里一个黑乎乎的汉子扳下了把手,只听“哧哧”的蒸汽声音,但船却一动不动。西湖边上挤满了人,这会见船不动,都哈哈大笑起来。大家正尴尬间,木轮突然转动起来,船开始动了,人群顿时欢声雷动。但船走了十几丈就停下了,几个工匠或跪或卧,查找故障之处,但累得满头大汗也没有修好。眼看船一时半会儿很难修好,胡雪岩只得着人划了几只小船过来,把大家接上了岸。

左宗棠指着火轮船问德克碑道:“这火轮船造得怎样?”

“大致不差,不过锅炉还要从西洋购买,才能更便捷一些。造船是门大学问,国外都有专门的学校,大人不妨派人出洋学习。”德克碑拿出法国新式商轮、兵舰的图册,一一指给左宗棠看。

“本部堂想办一个船政局,制造这图册上的火轮,你有没有把握建起来?”左宗棠说出了酝酿已久的宏伟计划。

德克碑拍着胸脯道:“绝对没问题,在下可以回国订购机器,还可以从法国聘请技师。”

这天随护左宗棠的除王德榜、王德标兄弟外,还有十几名亲兵,他们都不远不近地跟着。王德标尤其上心,一双眼睛骨碌碌乱转。这时,人群中有个瘦高个从怀里突然掏出枪来,王德标见状大喊一声:“大帅小心!”便飞身挡在左宗棠前面。

“砰”的一声,瘦高个手里的枪响了,正打在王德标的胸膛上。

“有刺客!”王德榜高喊,人群立刻骚乱起来,左宗棠的亲兵“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

王德榜看左宗棠已被重重围起,便去人群中寻找那刺客。那刺客并没有逃掉,杭州的百姓把他团团围住,拳打脚踢直到毙命,百姓还不解气,对着尸体大声骂道:“打死他,打死他,狗东西还敢来害左大人,该死!”

“不要再打了,他已经死了。”王德榜喊道。

于是大家便不再踢了,争相向刺客身上吐唾沫。

一行人匆匆回到总督府,郎中立即前来治伤。左宗棠关切地问道:“王德标伤情如何?”

郎中神色黯然道:“失血太多,伤怕是不轻。”

“你这是什么话,伤是轻是重都分不清,你这郎中干什么吃的?”左宗棠厉声斥责道。

“大帅,王将军不让看伤。”郎中很为难。

“这是什么话,怎能不让验伤?”左宗棠有些好奇。

“各位都先退下吧,我有话要对大帅说。”王德榜见状便道。

等大家都出去了,王德榜便拱手道:“大帅,恕属下欺瞒,王德标不是别人,就是妹子雪莲。”

真是没想到,她竟化名王德标跟到军营来了,左宗棠立即指着王德榜大骂道:“王德榜,你这个王八蛋!怎么不早说?郎中呢?”

雪莲抓住左宗棠的手道:“先生,您不要叫了,我有话说。先生不肯娶我,是我不好吗?”

左宗棠望着雪莲滚着汗珠的脸,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声道:“雪莲姑娘,不是你不好,是我……”

雪莲点了点头:“先生,我真的喜欢你,我……可以为您……去死……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

“你不要说了,等你伤好了,我就娶你。”

雪莲含情脉脉地望着左宗棠,一句话也不说,眼神也渐渐地黯淡。

“大帅,雪莲已经去了。”王德榜痛哭失声道。

果然,她的手正在凉去。

晚上,左宗棠和王德榜一起为雪莲守灵,左宗棠一直责怪王德榜不该瞒着他。

“大帅,不是属下有意瞒您,是妹子不让,怕您不答应她入军营。妹子这人特别要强,她不让说,属下也不敢说。”

“大丈夫三妻四妾,就是娶了雪莲有何不可?只是那时候正落难,实在不想连累你们兄妹。没想到她用情这样深,如今又救了我一命,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当孤魂野鬼。你妹子就算我已娶下了,我给夫人写封信,她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过些天你就辛苦一趟,把你妹子护送回乡,就葬进左氏墓林。”

杭州城连续进行了两天大搜捕,凡可疑人员一个也不放过,结果搜出了二十多人,都是潜伏在城内的长毛。左宗棠毫不犹豫,报一个杀一个。

还是杭州城外的那所小破庙,三个乞丐又碰面了。那两个男子道:“王爷的仇一定要报,除非我们死了。”

姑娘摇了摇头道:“算了,这事不要管了,你们都走吧。隐姓埋名,去过安生日子。真是没想到,小五子不是被左宗棠的人打死的,而是被杭州百姓打死了。”

“主人,你是不是心软了?对左妖头我们不能心软,也不能手软。”两人又道。

“那你们还肯听我的话吗?”

“那当然。”两人抱拳回答。

“那好,我再给你们下最后一次命令,你们从此各自隐姓埋名,离开杭州,再也不要提报仇的事了。父亲的仇由我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