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州城内最繁华的街道上,在一家挂着“客香来”招牌的酒楼内,传出老板娘泼辣刻薄的训斥声:“你要卖就到窑子里去,装成什么良家妇女来勾引我男人?看我不打断你这个骚狐狸的浪腿!”
伴随着打骂声,一个扎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从酒楼里跑了出来。高大肥胖的老板娘追到街上扯着嗓子喊道:“你们都来评评理,我好心好意收留了她,管吃管穿,谁知道这浪蹄子竟勾引我男人。”
年轻姑娘含泪辩解道:“我没有,我没有,是你男人不怀好意。”
老板娘听了气得豁地跳了起来,只听“嘶啦”一声,姑娘的衣服被当胸撕破了。姑娘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地护着前胸。老板娘仍不肯放手,还要撕扯,突然有个洋人抓住了她的手腕,操着颇为流利的中国话道:“你太过分了,这样欺负一个姑娘,实在太过分了。”说着,他脱下自己的上衣给那位姑娘披上。
老板娘见此大咧咧道:“别人怕洋人我可不怕。我管自己的丫头,碍你什么事了?”
两个督标营的勇兵站了出来,“啪”地抽了老板娘一个嘴巴道:“你敢这样与德克碑先生说话,看我不打烂你的嘴。德克碑先生是二品顶戴、船政局总监督,总督大人的座上宾,你竟敢如此放肆?”
女人捂着腮,眼里透着委屈,嘴上却不敢说话了。整个福州都知道,闽浙总督左大人杀伐果断,他的督标营更是九死余生,无人敢说不字,他们更知道有个叫德克碑的洋人是总督大人的座上宾,谁都敬着三分呢!
“这位姑娘,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到船政局,我会给你安排一个职位,一切都不会让你为难。”德克碑温言问道。
姑娘抬起头,一双含泪的大眼睛望着高鼻子、蓝眼睛的德克碑点了点头道:“小女子愿跟大人去。”
这时,总督府的戈什哈来找德克碑,气喘吁吁道:“左大人请您立即去总督府。”
德克碑大感意外:“大人不是明天才到吗?”
“总督大人没在上海停留,就急着赶回来了。”戈什哈回道。
德克碑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那个姑娘就大方地跟他走出人群。老板娘见此在后面喊道:“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还欠我饭钱、店钱呢!”
德克碑抓出几两碎银子扔给老板娘,头也不回陪着姑娘扬长而去。
同治五年九月,西北的形势骤然紧张起来。不仅如此,新疆全境几乎陷入阿古柏手中。阿古柏本是天山南路小国浩罕的将军,他以帮助百姓抵抗清军为借口,陆续占据了天山以南地区,并迅速向北挺进。浩罕本不足虑,但俄罗斯想侵占新疆已非一日,他们与阿古柏勾结在一起,随时都可能进入新疆。
陕甘不宁,新疆就更加鞭长莫及,时日一久,这片广袤的国土就有可能易主,所以朝廷万分着急。但派谁去经营新疆呢?这自然必须是一位德高望众、才能卓异的大臣前往。朝廷曾希望李鸿章去,但他正在山东剿捻,而且也不愿去。曾国藩的身体不好,听说右眼已失明了。盘算来盘算去,就只有左宗棠了。
“左宗棠正在福州办船政,他肯去西北吗?”慈禧忧虑道。
“左宗棠向来对经营新疆十分留心,而且也只有他有西行的气魄,舍他再无合适之人。”恭亲王道。
慈禧闻言一扫脸上的愁云,道:“那就立即拟旨,着左宗棠为陕甘总督,即刻西行。在他接任之前,陕甘总督一职暂由宁夏将军穆图善署理。”
而此刻在闽浙总督府会客室里,左宗棠正与德克碑、胡雪岩商讨着造船的计划。三人商讨了大半中午都累了,胡雪岩着人买来各色时令水果,劝大家稍作休息。左宗棠突然问道:“德克碑,听说最近你遇到了一个漂亮姑娘,安排到局里了?”
“总督大人消息真灵通,在下正要向大人报告呢!在下让苏姑娘在局里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儿,工钱是在下出的。”德克碑回道。
左宗棠笑道:“局里也需要这样的人,你又何必自己出钱。我听说你对那姑娘有意思,我给你做媒怎么样?”
德克碑慌忙解释道:“大人千万不要!在下喜欢苏姑娘,但还不知道她是否喜欢在下,在下要尊重她的意见。”
左宗棠听了却不以为然道:“这是你们西洋的风俗,在大清你喜欢上一个姑娘,我堂堂总督做媒,她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你尽管放心。”
德克碑连连摆手:“不不不,总督大人,在下不是怕苏姑娘不答应,是不知道她是否喜欢在下。如果她不喜欢在下,在下就不希望她答应,更不希望大人逼她答应,这种事情是不能逼的。在下已跟大人说过,在下的事业在大清,在下要娶一个大清太太,一个在下爱、也爱在下的大清太太。”
“你们西洋人真麻烦,说话像饶口令似的。好,这事就由你自己决定吧!”左宗棠笑着喝了口茶,又言归正传,一边踱步一边道,“我已说过多次,我建这个船厂,不仅要造船,更要培养造船和驾船的人才。五年后,你们外国工匠都撤走了,大清工匠就应该完全能够自己造船、驾驶了,所以船厂计划中如何育才也是关键,咱们签的协议中必须把外国匠员教授之责定清楚。”
德克碑道:“大人,您的意思在下明白,可是短短五年,即便我们非常认真地教授,中国工匠也未必能够把造船、管驾技术学会。”
左宗棠一听这话便不高兴了,瞪着眼睛道:“你的意思是说,中国人都愚蠢透顶?”
德克碑赶紧解释道:“大人误会了。按您的想法,外国匠人顶多雇请三十五人,可造船、管驾是两门大学问,这三十五人又要造船,又要教授学徒,五年实在力不从心。”
胡雪岩这时也插话道:“德克碑先生说的有道理,就职下那药店、钱庄里的学徒,没有三年也出不了师,何况造船、驾船这样的大事?大人何不专设学堂,请洋人教授造船、驾船技术?学徒平日在堂学习,学通一部分后还可以到船厂直接实习,这样岂不更好?”
左宗棠闻言一拍大腿道:“好!你说得极好!原来我只想到让洋匠手把手教中国徒弟,倒没往学堂上动心思。德克碑,你修改计划时要把学堂的事情考虑进去。我想学堂可以分成两个,一个专门学习造船,一个专门学习管驾。”
“有专门学堂当然很好,但仅雇请三十五个人恐怕就不够用了。”德克碑回道。
“既然办学堂,当然要多聘些洋先生,需要开哪些课程,需要增加多少洋人,你们先做个计划如何?”左宗棠沉思片刻道。
大家还要继续商讨,这时一名戈什哈进来低声对左宗棠道:“大人,夫人已经到了。”
左宗棠闻言十分惊喜:“是吗?我估计要到明天呢!”
德克碑疑惑地望着胡雪岩,他见状便解释道:“大人的夫人从湖南赶来了,大人与夫人已六年未见面了,他们一定有许多话要说。”
德克碑惊讶道:“总督大人真了不起。大清有句俗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人夫妇六年不见,那隔了多少个秋?那在下就告辞了,明天来拜访夫人。”
“好好好,造船计划各位务必上心,拜托了。”
大家告辞后,左宗棠连忙去了后院。周夫人和两个儿媳收拾着院子,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好奇地问这问那。
自从长沙募兵离家后,左宗棠已整整六年未见到夫人了。此时看见夫人都有些不敢相认:“夫人,你见老了啊!”
“不要只说我,你两鬓都白了。”周夫人说着不由自主地轻轻握住了左宗棠的手,而后她意识到老夫老妻在晚辈前不可失态,便指着身边的两个孕妇道,“这是霖儿家的,这是宽儿家的。”
两个儿媳闻言过来见礼,周夫人指着看护小儿的老仆道:“何三也来了。”
左宗棠拍了拍他的肩膀:“何三也见老了,背都有些驼了。”
周夫人又拉过缩在她身边的小男孩道:“谦儿,你总嚷着要见爷爷,现在见了爷爷怎么不说话了?”
谦儿盯了左宗棠老大一会儿才道:“别人都说爷爷管着好多好多的兵,可威风啦!爷爷怎么像东街喂驴的陈伯伯,一点儿也不威风。”
左宗棠闻言哈哈大笑:“我像喂驴的?哈哈哈……”
谦儿又问道:“爷爷,您这有什么好玩的吗?”
左宗棠想了一会儿才道:“爷爷这儿好玩的可多了,爷爷正准备建个大船厂,将来能够造出很大很大的轮船来!”他边说还边比划着。
小孩子嚷着要去看轮船,左宗棠笑道:“现在可不成,船厂还没开始建呢!不过爷爷向你保证,不出两年就一定造出大轮船来。”
周夫人让何三带走谦儿,道:“咱还是进屋说话吧。”
进了屋,两个儿媳见了礼,便知趣各回自己的厢房。
左宗棠紧紧握住夫人的手,动情地问道:“夫人身体可好?旧疾未再发作吧?”
“我身子骨还好,又有张姨照应,一切都还好。倒是你没人照顾,人老了许多。腹泻的毛病可减轻了些?”周夫人又笑着关心道。
左宗棠摇了摇头:“都还是那样,不过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都怪我没在你身边,没人照顾你。如今长毛总算消停了,你可以稍稍喘口气,好好调养一下身体了。”
周夫人边说话边收拾左宗棠的床铺,她扯下枕巾准备去浆洗,却发现枕巾下竟还是十几年前她亲手缝的枕套。那时左宗棠在坐馆养家糊口,夫妻分居,每当夜深人静,常常是孤枕难眠。周夫人便在枕套上绣了家乡风景,并题诗一首:
小网轻舠系绿烟,
潇湘暮景个中传。
君如乡梦依稀绕,
应喜家山在眼前。
左宗棠见状便道:“这枕套伴我十余年了,每每看到这首小诗,就想起夫人来。”
周夫人从包袱里拿出左宗棠当年亲题的一副对联,他一边欣赏,一边笑道:“当年穷困潦倒,出此大言,怕是让夫人见笑了。
周夫人微笑道:“我倒没认为你是在说大话,我当时便认定你是心装天下的伟丈夫。”
左宗棠有些惊讶:“夫人这话我真不敢信,莫非夫人那时就认定我有一天会位列封疆?“
周夫人摇了摇头:“没有。在我看来,只要心怀大志便是伟丈夫,与能否腾达无关。这副对联你现在更应看重,既已位列封疆,你更应该心忧天下。我并不奢望能跟你享受荣华富贵,但求你能留下一个好官声。”
左宗棠闻言紧紧握住周夫人的手道:“知我者,夫人也。”
饭菜摆上来了,比平时略多,但却绝对算不上丰盛。大家都坐好了,左宗棠却迟迟不开饭。夫人知道他是有话要说,果然,过了一会他就开口道:“夫人知道我的为人,你们这些年轻的孩子大概不太了解。你们出门时,乡亲肯定羡慕不已,以为在我这总督衙门要吃多少山珍海味,要享多少荣华富贵,这些我肯定让你们失望了。我这个总督一年过手的银钱又何止千万?要奢侈一些不用费心,自会有人打点得周周到到。可这都是些庸俗的官宦习气,我从不沾染。饮食起居,我不敢忘寒门家风,极俭也可,像今天这样略丰也可,太奢则实在不敢。你们要切记,凡官宦之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人都以为总督威风,但像我这样的总督,六年没与你们吃顿团圆饭,倒不如寻常百姓,虽然清苦些,却能彼此照应。”
周夫人笑道:“你也就说说罢了,那些连肚子也填不饱的寻常百姓,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换你这总督?”
“我愿换,只怕他们没有当总督的本事!我也不是吃不了苦的人。小时候,母亲大人奶水不足,更雇不起乳母,只好嚼米成汁喂养我。遇到荒年,有时还要以糠屑充饥。母亲大人病重,需要人参滋补,家中无钱,只好买了几钱西洋参蒸得两羹匙。西洋参又怎能有人参功效,一家人只好看着母亲大人一天天消瘦下去。”说到伤心处,左宗棠两行眼泪下来了。
周夫人怕他伤心,劝慰道:“人各有命,一家人也尽心了,在孩子们面前,你可别这样。”
左宗棠擦了擦眼角对两个儿媳道:“你们几个姐姐出生后没有请乳母,霖儿、宽儿也没请,就是你们的孩子出生了也不要请。一个人受些磨难并非坏事,就是家境稍好些了也不能铺张。我每年的薪俸、养廉银也有两万多两,都用在了周济穷困、办学堂、修贡院、印典籍上,可别指望我能为你们积攒多少银子。”
两个儿媳连忙辩白道:“爹爹说哪里话,应该我们孝敬您才是,哪敢想您的薪俸。不但我们知道,就是满长沙城的人、老家湘阴的人也都知道,爹爹为官清廉,又乐施好助,只有好口碑,没有富家财。”
左宗棠闻言很高兴,连声问道:“是吗?大家真这么评价我吗?果真这样,我也知足了。”
正在说话时,戈什哈进门附在左宗棠耳边低语几句。左宗棠随后便起身道:“你们先慢慢吃,我去去就来。”
左宗棠一走,大家都不吃了,等着他回来。
等了老大一会儿,左宗棠终于回来了,他见大家都还等着,便道:“你们先吃就是了,何必等我。”
周夫人见左宗棠脸色不大对劲,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左宗棠一脸平静,可坐下来却吃不下饭。
周夫人劝道:“都是家里人,有什么不好说的?看你闷闷不乐的样子,怎么会没事呢?”
左宗棠深深地叹了口气才道:“刚才接到廷寄,钦命我总督陕甘。”
“陕甘荒寒之地,爹爹这般年纪远去西北……”两个儿媳都很惊讶。
周夫人也皱了皱眉问道:“好好的,怎么又去陕甘?”
“阿古柏侵占了新疆大部,俄国人也想浑水摸鱼,西北边陲不能再乱下去了。”
周夫人闻言有些黯然:“你已奔六十,腹泻尚未见好,关山万里,又无人照顾……”
左宗棠捋着胡须道:“这个夫人倒不必担忧,我当心就是。最让我牵挂的还是这造船大业,朝廷已恩准在马尾建船厂,一切都在筹划中,此时我一去,难保此事不半途夭折。”
“造船也是益于国家之事,你何不恳请朝廷恩准留在闽浙,以成夙愿?”周夫人建议道。
左宗棠摇了摇头:“朝廷如何不知造船大业紧要?不是万不得已,怎会命我西征。国家不可无陕甘,陕甘不可无总督。我一介书生,受两朝圣主垂恩,值此国家多难之际,怎能为一身一家之计!此时西北无可恃之人,我断无推卸之理,不得不一力承担。”
周夫人安慰道:“我知道你的心思。船政重要,陕甘更重要,何去何从,一切都凭你心意。你去陕甘,我愿随你前往。”
左宗棠连连摆手:“万万不可!此去陕甘,没有五年万难奏功,战事凶危,怎么能让夫人赴险呢?船政与陕甘,哪一个我也不能放弃。我要上奏朝廷,恩准再留些时日,待船政一切就绪后起程赴任。”
左宗棠要去陕甘,最关心的是船政交给谁来办。想来想去,他觉得在籍守制的江西巡抚沈葆桢最为合适。一则沈葆桢对办船政也是大加赞同;二则他办事认真,官声也好;三则他母亲去年病逝,此时正在福州守制,家居城南,没有多远。
左宗棠一身便装,由戴福陪着不动声色地来到沈府。沈葆桢在籍守制,当然不好以酒肉送之,因此左宗棠挑选了玉兰片、银针茶、松花皮蛋等老家土产。
沈府是两进庭院,沈葆桢住在后院,等他接到家人禀报出门迎接时,左宗棠已经进了二门。他连忙趋前几步行参见礼,左宗棠连忙虚扶回礼道:“我是来你家喝茶,又不是办公,你何必拘这些虚礼?”
沈葆桢了解左宗棠的脾气,最吃不得怠慢,要真不拘礼,他还不拂袖而去?他笑道:“大人应提前通知一声,职下也好迎接大人。”
左宗棠挥手道:“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要一通报,你还不借故躲了出去?”
沈葆桢笑道:“职下何曾躲过大人?只是职下在籍守制,不宜应酬,大人屈驾岂有躲的道理。”
宾主入客厅,左宗棠便开门见山道:“你我都不是婆婆妈妈之人,我今天前来是有事求你来了。”
沈葆桢连忙回礼道:“大人要折杀职下了。职下一守制之员,能对大人有何帮助?”
左宗棠把他总督陕甘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沈葆桢惊讶道:“船政一事刚有个头绪,大人一走,岂不功败垂成?“
“西行万里,别无系恋,只有船政一事万分牵挂。”左宗棠有些忧心道。
“大人可请朝廷选派妥员接办。”沈葆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
“福建京师相隔数千里,从京里派人哪还来得及,即便派了也未必真能放心。我的意思是请你接办船政,也只有你接手我才能放得下心。”
谁知沈葆桢却连连摇头道:“这绝对不行,丁忧之人不闻公事大人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但办船政与服官毕竟不同,船厂工地并非公署,所率之人也并非印官,与不闻政事何异?”
“大人不要开玩笑,守制之人穿素服办理公事、往来应酬,那成何体统?”沈葆桢依然不愿意。
左宗棠笑道:“这个我已为你想好了。宴会之事,一概全免;公事交接,可凭函牍往来,不必入公门;而且你就在原籍办理船政,也不算夺情,于忠于孝尽可两全。”
“那也不行。船政事大,非常之举,谤议易生,任事者一人,旁观者一人,讥评者又岂止一人?事败垂成,于公于私又何益?”沈葆祯深知其中的艰难。
“你总算说实话了。不过趋易避难不是我的个性,也不是你的性情。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何必缩手缩脚,被他人议论吓退?我要奏明朝廷,请你出任船政大臣,并请恩准有专折上奏之权,并专发关防,不受督抚调遣。”左宗棠又道。
沈葆桢起身连连打拱:“大人,您就饶过职下吧。天下官员又何止我沈葆桢一人,何必让职下为难?”
“不让你为难,将来办船政就要为难。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当年林夫人向我求援,你忘了吗?要不把夫人叫出来,让她说说这个忙你该不该帮?”左宗棠又搬出了林夫人。
沈葆桢赔笑道:“大人的恩情职下当然不敢忘。船政虽不是开天劈地的大业,可也不是打造一两艘木船的小事,职下就是拼了命去做,恐怕也难孚大人所托啊!”
“当然不是叫你一人去办。我已经给你预备了几个人,你用着顺手就用,不顺手就辞掉。道员胡雪岩想必你听说过,此公乃是商界之奇男子,理财好手,一切工料及延请洋匠、雇华工、开艺局等事都可交他办理;署理福建布政使周开锡,素有急公好义之名,对船政极为上心,定是好帮手;盐运使衔广东候补道叶文澜,熟悉洋务,为人敦朴可恃,也可助你一臂之力;候选同知黄维焰,曾测量过香港、厦门、上海、宁波和福州罗星塔等处海水、河水;还有候补布政使徐文渊,涉猎西洋图书、颇有巧思,曾仿造洋炮百余尊,这些人都可成为你的左膀右臂。”左宗棠侃侃而谈。
沈葆祯还是有些犹豫,拱手道:“大人,您先容职下仔细想想。”
“我回去就向朝廷奏请,到时候旨意一下,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左宗棠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
回总督府后,他立即给朝廷拜发了奏折——
臣维轮船一事,势在必行,岂可以去闽在迩,忽为搁置?且设局制造,一切繁难事宜,均臣与洋员议定,若不趁臣在闽定局不但头绪纷繁,接办之人无从谘访,且恐要约不明,后多异议,臣尤无可诿咎。臣之不能不稍留三旬,以待此局之定者此也。惟此事固须择接办之人,尤必接办之人能久于其事,然后一气贯注,众志定而成功可期,亦研求深而事理愈熟。
再四思维,惟丁忧在籍前江西抚臣沈葆桢,在官在籍久负清望,为中外所仰。其虑事详审精密,早在圣明洞鉴之中。现在里居侍养,爱日方长,非若宦辙靡常,时有量移更替之事。又乡评素重,更可坚乐事赴功之心。若令主持此事,必期就绪。商之英桂、徐宗斡,亦以为然。
臣曾三次造庐商请,沈葆桢始终逊谢不遑。可否仰恳皇上天恩,俯念事关至要,局在垂成,温谕沈葆桢勉以大义。特命总理船政,由部颁发关防,凡事涉船政,由其专奏请旨,以防牵制。其经费一切,会商将军、督抚臣随时调取,责成署藩司周天锡不得稍有延误。一切工料及延洋匠,雇华工,开艺局,责成胡光镛一手经理。缘胡光镛才长心细,熟谙洋务,为船局断不可少之人,且为洋人所素信也。
此外尚有数人可以裨益此局者,臣当咨送差遣,庶几制造、驾驶确有把握。微臣西行万里,异时得观兹事之成,区区微忱亦释然矣。
谨沥悃驰陈,伏乞皇太后、皇上训示施行。谨奏。
胡雪岩到总督府来时左宗棠正在忙,就让他在客厅里稍坐片刻,由戴福陪着说话。戴福虽读书很少,但人极聪明,深得左宗棠喜爱。胡雪岩是个善施银子之人,戴福自然也少不了,因此两人的关系也非同一般。此时胡雪岩有一句没一句,喝口茶,盯着天花板愣怔一会儿,又叹着气。
戴福见此便问道:“大人为何不痛快?”
“大帅就要去西北了。”胡雪岩依然怏怏不乐。
“大人是怕失去靠山?”戴福一语中的,“大帅去西北,小的看对大人倒是件好事。”
“好事?靠山都走了还算什么好事?老弟不要哄我了。”胡雪岩以为戴福是开玩笑。
“小的那敢哄大人你呢?小的听大帅说,朝廷用兵西北,从前都是派满人,那里天高皇帝远,没有百倍的信任,朝廷是不敢轻易用汉人的。大帅此去西北,苦虽苦,但在朝廷中的地位怕是从此要与曾中堂相提并论了。大人的靠山不是没了,而是更加强大了。”
胡雪岩一听,果然很有道理,眼里立时炯炯有神,盯着戴福道:“你小子行啊!没读几天书竟有这番见解,要是饱读诗书,哪还有我们这些人的活路?”
戴福得了夸奖更得意道:“还不止如此。大帅西征,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奏功的,怕是要打个三年五载才行。打仗嘛,自然少不了银子。这些年大帅全靠大人您划拉银子,西征岂能离得了大人呢?军饷,枪炮,到时候您老的事业会越做越大。”
经戴福这么一说,胡雪岩一扫脸上愁云,都有些跃跃欲试了。
过了一会儿,戈什哈就过来请他了,胡雪岩拱了拱手就随戈什哈而去。
左宗棠一看到胡雪岩,连句客套话也没有,立即与他谈船政的事。没想到胡雪岩却回道:“大人,船政的事职下只能侍候到您离开为止。您一走,职下也就抽手了。”
“这是为何?我已奏明朝廷由沈葆桢总理船政,你与周开锡帮办。购料、雇匠等事都要由你负责的。”
“大人,不是职下不帮您,实在怕后来之人难以侍候。船政是您首创,您在,一切都好说;您去了西北,接手之人不知是否还能有您这份心思?职下听说新任闽浙总督吴大人根本就不热心洋务。”胡雪岩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朝廷已决定由漕运总督吴棠出任闽浙总督。漕运总督专管漕运,虽然都是总督,但论起实权比封疆总督差远了。论资历,本轮不到吴棠总督闽浙,但他对慈禧有恩。当年慈禧进京选秀,父亲病故,扶棺北上,穷困潦倒。时任清河县令吴棠也有一位朋友去世,也是扶棺北上,吴棠便差人送去了二百两银子,后来竟送错了,送到了慈禧那里。
他打算着人去要回来,县衙师爷劝道——二百两银子在大人这不算什么,但对这一家子人却是雪中送炭。听说他家正有一位姑娘进京选秀,万一将来选上了,必然不忘大人的恩典,大人在宫中也有了一座靠山。所以吴棠非但没讨回银子,还专门送一席素菜到船上以示慰问,还牵强附会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后来慈禧不但被选中,而且深得咸丰宠爱,如今又是金贵无比的圣母皇太后,所以吴棠虽然官声不佳,官却越做越大。这回左宗棠总督陕甘,朝廷就派他出任闽浙总督。胡雪岩已探听清楚,这位吴棠只爱银子,对船政并无多大兴趣。
左宗棠挥了挥手道:“由不得他。我已奏明朝廷,船政大臣并不受督抚节制,有专折上奏之权。我三次登门,两次去函,沈葆桢总算答应了,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拆我的台。闲话少说,先谈正事。这些规约、保约我已仔细看了一遍,原则只六个字:自造、自驾、自管,一切都要围绕这六个字来做文章。我们要用洋人,而不能被洋人所用。我绝不会像李少荃的江南制造总局那样,离了洋人就寸步难行。你看,规约中只规定五年内要教会中国员匠自造、驾驶,但没规定教不会怎么办,这对洋人就没有任何约束,所以要加上一句:如在期限内中国员匠能自造、驾驶,则重赏雇员,否则不给奖金。你再看规约中这一条,受雇洋员务各实心认真办事,各尽所长,悉心教导各局厂华人制作,并应安分守法,不得滋事。但万一滋事怎么办?所以还要加上这么几句:凡不受节制、不守规矩、教习办事不得力、工作草率取巧、打骂中国官匠、滋事不法者,一律撤令回国。”
胡雪岩连连点头道:“对,既然是合同、规约,务必要准确明白,如果模棱两可,将来必出纠纷。”
“说的是。机器、钢铁等原料由德克碑回国购买,但也不是多多益善,能自造的还是要自造。洋人好利,这是他们的本性,我与德克碑私人关系不错,但该防的还是要防。比如合约中规定,一百五十匹马力轮机十一副,全向法国购买。这不行,我看只购买两副就够了。一副作为铁厂未成时,首先装配成船,以振士气,一副作为样品仿造。船上所需尺、镜、仪表等件,也只购十分之二三,其余雇匠自造。这几条我都已经修改了,你与德克碑商议,他如果同意,就尽快去上海请法国领事印押担保。”
胡雪岩把文稿收过来,整整齐齐摞好,话题就转到西征上,于是问道:“大人西征大体需要筹划多少用项?”
“我正要与你说这事。进兵西北至少要先带六千人,一人月饷五两,至少要先发两个月,就是六万两。我打算编练马队三千,从张家口买战马三千匹,大体需要……”
不亏是金算盘,胡雪岩脱口便算出:“张家口一匹马大体需要银子十两,三千匹就是三万两,再辗转送到西北,大概要有六七万两。”
“用兵西北还要炮营,每营炮车三十八辆,至少先要拿出三十万两造炮车。”左宗棠又道。
“大人还说过要屯田,屯田既要种子,又要农具,大人计划拿多少银子?”胡雪岩又补充道。
“这个我没仔细算,大体需要四五十万两。西北道路险阻,转运极为困难,要彻底收功,必须搞军屯,这事非办不可。”
胡雪岩又粗粗算了一下道:“以上这几项就近九十万两。西北万里征程,路上开销非内地可比,据职下所知,陕甘粮价奇高,大米每百斤四两银子,麦面每百斤需三两银子,千里运费又近四两银子。所以大人西征,肯定会有许多额外的支出。职下以为,大人起程至少要有一百五十万两现银,方可能保半年无事。”
左宗棠大吃一惊道:“这就太难办了,虽然有七省协饷,但各省协饷总是推三阻四拖个一年半载,一时如何能筹到一百五十万两?”
“这事职下倒是有个办法——那就是向沪杭商人借款,由职下作保,借个百十万两问题不大,只是利息很高,大约要有七八厘。”
“现在是等米下锅,七厘八厘也顾不得了,这事就由你来办。另外学堂一事,我想尽快理出个头绪,先在福州城内找地方建起来再说。还有西征需要刘松山帮办军务,回湖南募勇,我也要向朝廷奏请,我忙,你也忙去吧。”
胡雪岩看着左宗棠两眼充满血丝,劝道:“大人还是要爱惜身体。”
“朝廷准我暂留福建三旬,时日转眼即到,想不忙也不成。”左宗棠疲倦的打了个呵欠,继续埋头文牍。
福州城外码头,德克碑与未婚妻苏秀媛正在焦急地候船。
苏秀媛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那一头长发盘了起来,上面插了一支大簪子。德克碑见此笑问道:“我喜欢看你的长辫子,你为何要盘起来呢?”
苏秀媛目视远方道:“这是中国人的习惯,说明我已快要嫁人了。”
德克碑听了笑了笑,并没有继续追问。
客轮鸣着汽笛向码头靠来,而左宗棠还未露面,苏秀媛埋怨道:“你又说大话了,总督大人那么忙,怎么会来送你呢?我就不该信你。”
德克碑也急得额头上汗珠滚滚,直向远处张望着,突然他惊喜地喊道:“你看!那是总督大人的马队,左大人来送我了。”
果然,十几个人快马加鞭,正向码头赶来。
左宗棠跳下马道:“有一件急务耽搁了,你等急了吧?”
德克碑一边擦汗一边道:“不急,不急,在下知道大人一定会来的。”
“我答应的就一定要做到。”左宗棠扫了一下德克碑旁边的姑娘笑道,“苏姑娘果然天生丽质,怪不得德克碑如此倾心。不知姑娘是哪里人?”
苏秀媛施礼回道:“回大人话,民女是湖州人。”
左宗棠照例伸手虚请:“姑娘不必多礼。”
苏秀媛起身时,手里竟握着那支大簪子,怒视着左宗棠就要刺来。王德榜眼疾手快,一纵身挡在左宗棠前面,同时一翻手便抓住了苏秀媛的手腕。
左宗棠见此十分纳闷,问道:“我与姑娘素无怨仇,姑娘为何要行剌于我?”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怎能说无仇无怨?”
左宗棠疑惑地望着苏秀媛,默默不语。
“你还记得杭州城的听王吗?我就是他的小女儿。我爹本已向你投降,可你却背信弃义杀了他。”
“姑娘原来是陈炳文的女儿。要说背信弃义,也是你父亲背信弃义在先。他名义上向我投降,却在秘道中暗藏精兵。即使这样,我也给过他机会,如果他在赴宴时说出实情,我一样可以饶他,可他心存侥幸,不肯醒悟。最后是看在他说服这些人投降的份上,我才让他自裁。对你父亲,本部堂已仁至义尽。”
左宗棠说罢这番话,转身望着浩浩荡荡的闽江,一言不发。了解他秉性的德克碑知道,左宗棠正在做最后的决定,苏秀媛的生死就在这片刻之间,当他转身的时候,他的决断无论正确还是错误,都将无法更改。德克碑“扑通”一声跪在左宗棠身后,大声请求道:“大人,请您宽恕苏姑娘吧!在下求您了。大人如果要杀苏姑娘,您就先把我杀了吧!”
左宗棠沉默了很久,缓缓转回身,拍了拍德克碑的肩头道:“你起来吧。”
“大人不杀苏姑娘?”
左宗棠点了点头,转身对苏秀媛道:“苏姑娘,不,我该叫你陈姑娘。照我的脾气,杀一个谋刺我的人又何必犹豫?你可知道,德克碑这可是千金一跪呢!我与他交往也有数年了,他一直行法兰西国的鞠躬礼,从来不跪,他说只能跪国王、跪父母,可如今他为了你竟然跪下了,我不想拂了他的这片真情。姑娘你再看江上,那往来疾驶的轮船可有一艘是我大清的?一艘也没有!你再看看那些帆船,见了轮船避之唯恐不及,迟则船碎人亡。在咱大清国的土地上,洋人的轮船为何能如此横冲直撞?那是因为咱不如人家强盛。怎么办呀?那只有办洋务求自强。此番我派德克碑去买机器,就是这个目的。我有求于德克碑先生,因此也不想驳他的面子。而且人都是父母生养,哪怕父母十恶不赦,子女为之复仇也算情有可原。今天你找上门来报仇,也算你一片孝心。”
说罢,他向王德榜挥了挥手:“你们放了陈姑娘,给她一把刀。她一刀杀了我,也就了了心愿,一刀杀不了我,算我命大,从此我们就两清了。”
王德榜看左宗棠一脸认真,只好把陈姑娘放了,但不敢有丝毫懈怠,只等不惜以命相护。
陈秀媛接过王德榜递上的腰刀,看着左宗棠却迟迟没有动手,她犹豫了。德克碑这时也劝道:“秀媛,你不能杀左大人,他可是你们大清国少有的开明官员。你们大清国能主动了解世界、主动学习自强的,百万人里也就一两人,像左大人这样能够躬身实践的,千万人里也就一个呀!”
这些其实不用德克碑说,她一切都看在眼里。自从结识德克碑后,她就有机会了解左宗棠了,她也越来越下不去手,内心万分矛盾。今天失去机会,此后怕是再也不可能刺杀左宗棠了,她大声哭道:“爹,你让女儿如何是好啊!”说罢,她便横刀自刎。
王德榜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手腕,但她已划伤了胳膊。左宗棠看姑娘如此刚烈,心里敬重,吩咐道:“快进城给姑娘包扎伤口。”
德克碑连道:“不必进城了,在下行李箱里就有纱布。”
德克碑当过军医,出门远行各种药品也带得十分齐全。他打开箱子,手脚麻利地给陈秀媛包扎伤口,一边包扎一边问道:“秀媛,你接近我是不是为了行刺左大人?难道你从来没爱过我吗?”
陈秀媛有些难为情,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道:“开始我只是为了给父亲报仇,可没想到你会对我这么好。”
德克碑有些着急:“你还没回答我,你爱我吗?”
陈秀媛羞涩地扭过头。
德克碑没得到明确答复,又锲而不舍地问着。
左宗棠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傻小子,人家陈姑娘早就答应你了。”
德克碑听了十分高兴,又问道:“那你还愿意陪我去法兰西吗?”
陈秀媛点了点头:“我已没了亲人,你去哪儿,我就陪你去哪儿。”
左宗棠欣慰道:“陈姑娘,你我之间的结总算解开了。你不要说没有亲人,今天的事你都看见了,德克碑是真心对你,你大可放心。如果你愿意,不妨也把我当你的亲人,以后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定当全力相助。德克碑,陈姑娘受了伤,你就过些日子再起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