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左宗棠(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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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赖长献策定军纪 宗棠巧戏辨英雄

西北形势日趋紧张,朝廷三次上谕催行。同治五年十一月十二日,闽浙总督府礼炮齐鸣,陕甘总督左宗棠正式起行西征,周夫人带着两个身怀六甲的儿媳给他送行。望着他斑白的鬓发,周夫人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今日一别再无见面的机会了。她的眼角再一次湿润了,拉过孙子说道:“谦儿,你快告诉爷爷,你等着爷爷凯旋。”

左宗棠理解夫人的心思,他弯下腰握着孙子的两只小手道:“爷爷一定会凯旋的,能打败爷爷的人还没出生呢!”

前几天小孙子吵着要看海,左宗棠着戈什哈带他到海边转了一圈。周夫人此时问道:“谦儿,你告诉爷爷,你看到的海有多大?”

小孙子将两手张开,抱成一个圆形,表示海有那么大,一家人都被逗笑了。

左宗棠对周夫人道:“我总督陕甘,有为我忧者,有窃喜者,有怪我迟迟不建功者,有料定我无功而返者,这些我一概不介意。大丈夫做事只问该不该,不问自家利与害,只是家中一切都要劳烦夫人了。”

周夫人强忍住眼泪道:“你放心吧,孩子们也都听话。”

“你们都不要送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两个孩子都身怀六甲,你们就此止步吧。”

周夫人抹了抹泪道:“西行万里,你多多保重。”

左宗棠点了点头,对列队的亲兵们喊道:“娃子们,跟我到西北建功立业去!”他一挥手,便向门外走去。

一名戈什哈急匆匆跑过来报道:“大人不好了,百姓把大门街道都堵住了。”

果然,数不清的百姓把督署附近围了个严严实实。大家知道总督今天起行,特意来见最后一面。

一位老者跪下哭道:“大人,您还记得小人吗?小人是黄老三,没有您,小人的儿子就被当杀人犯给冤杀了。”

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朗声道:“大人,学生是福州书院的,大家推举学生给您送来一篇文章,文笔未必好,但却如实记述了您在福建劾贪奖廉、兴修水利、捐金助学、教种桑棉的实绩,请大人置于案头,一看到这篇文章,您就会知道福建百姓记着您!”

……

许多人都争着述说自己的故事。

左宗棠总督闽浙后,因为一直与太平军作战,真正腾出手来治理地方的时间并不多,有时想起来于心有愧,现在却得到福建百姓如此拥戴,他禁不住流下了眼泪道:“各位父老,宗棠未能为福建做事,问心有愧呀!”他一边流泪,一边扶起跪在地上的百姓。

从督署一直到城外,全是送行的百姓,那阵势胜过一切隆重的仪式。

城外集结的三千楚勇健儿,便浩浩荡荡起程了。

左宗棠西行一个多月,于十二月底到了湖北武昌,他扎下营盘,等待其他各军前来会合。

用兵西北,仅凭区区三千楚军自然不够。从福州启行前,他已上奏朝廷,调刘松山出任陕西提督,帮办陕甘军务,并在湖南募勇六千。另外还奏请浙江提督高连升、内阁中书吴士迈、新授甘肃臬司张岳龄等人带勇七千赶赴西北,这些人都是他的旧部或相识,募勇带兵大可放心。

长沙老友赖长,这几年先后入宁波知府、陕甘学政幕,从上年开始回家赋闲。左宗棠给他寄了一封亲笔信,请他到武昌来一叙,讲讲陕甘的情形。两人已有十余年未见,赖长依然就食幕府,一身布衣,而左宗棠已是封疆大吏,但他毫无架子,一如从前地敬重这位布衣老友。两人开怀畅饮,谈古论今,十分快慰。

谈到陕甘情势,赖长道:“陕甘的弊病主要在官府,回汉因为习俗不同,争执在所难免,但官府处理欠公,失了人心!新疆情势更加堪忧,还有俄罗斯虎视眈眈,必须尽快解决,不然会夜长梦多。”

“收复新疆是迟早的事,但必须先安定陕甘,才能打通进军新疆的路线。所以我的策略是,欲靖西陲,必先清腹地;欲定陕甘,必先平内乱。”

“进军新疆,最要紧的是要保证粮路畅通。陕甘本就荒僻,变乱之后,米珠薪贵,粮食更是奇缺,军粮大部分都要从外省征购。一旦粮路被阻,大军就会不战自乱。当然军饷、军装、军火也无不要靠运路畅通来保证。”赖长又补充道。

对这个问题,左宗棠早有考虑。他拿出地图,与赖长商量将来的运道——第一条是东南运道,走长江到汉口,再溯汉江而上,到襄阳后分两路,一路就此起岸陆运,走樊城,过潼关,到西安;一路则继续溯汉水而上,过老河口,折入丹江,在荆紫关起岸陆运,过龙驹寨至西安。这样,无论是上海来的军火,还是两湖的粮食,都可以通过这条运道运到西安。第二条是西南运道,主要运输从四川采购的军粮。四川总督是当年的湖南巡抚张亮基,自会鼎力支持。左宗棠委托他在保宁和顺庆两府设军米局,专事采购川米。购来的军粮从嘉陵江运到广元,经白水江再至阳平关,然后起岸陆运至宝鸡的渭河南岸,再从渭河水运,顺流而下,东到西安。第三条是东北运道,主要运输从山西购买的军粮。在山西设两个军米局,沿黄河运到西岸的陕西吴堡,再由吴堡起岸陆运至绥德,次第西运,直到西安。

对左宗棠规划的这三条运道,赖长非常赞同,他补充道:“将来数万大军,军粮辎重运量极大,路途又远,长途跋涉容易疲劳,所以长远不如短运,每四五十里设一局站,层递接运。”

对这一建议左宗棠极为赞赏,乐得直拍大腿。

赖长在营中逗留了十来天,又帮左宗棠重新修订了军规。他这些年游幕陕西,对此地情势颇为熟悉,他认为陕甘官军屡屡败绩,主要还是因为军纪松弛,抢掠、奸淫成性,虽兵似匪,百姓畏之如虎,恨之也入骨。

左宗棠仔细阅读了赖长新修定的军规,果然发现在爱民护民方面增加了不少内容。比如“凡吾勇夫人众,务宜体恤百姓。概不准搬民家门片板料,不拿民家桌椅、衣服、小菜、桶碗等项。倘有不遵,仰营官随时查办”;“营中买备一切食物等件,必须按照市价,平买平卖。如各勇夫以及买办倘有短少价值,勒令强买,以致滋生事端者,查明虚实轻重,分别惩办”;“长夫人等不得在外砍柴,屋边、庙边、祠堂旁、坟边、园内竹木及果树,概不准砍。更不准折毁民房作柴,亦不可强令民船车夫帮助运输”;“马夫宜看守马匹,切不可践食百姓生菜。如践食百姓生菜,无论何营人见,即将马匹牵至该营禀报。该营官即将马夫口粮钱拿出四百文,立赏送马之人。如下次再犯,则将该马夫重责二百”……

左宗棠对此十分满意,对赖长人品他也十分欣赏,便邀他一同去西北建功立业。

“以你的才华,在西北效力三五年,保个道员绝无问题。”

赖长欣然答应,可人算不如天算,偏偏此时赖长母亲过世了,他只好回家守孝。

刚送走赖长,二哥左宗植就到武昌来看他了。左宗植比他大七岁,今年已经六十有四,须发皆白。他早年中举,但后来几次入京都不中进士,只好坐馆糊口,这些年多亏左宗棠接济。人老重情,他不舍得三弟赴荒寒之地,握着他的手道:“老三,你的头发都白了大半,眼看奔六十的人了,何必讨这苦差?人家都说你在西北建功,定能封侯拜相。老三,封侯拜相真那么重要?”

左宗棠抚着左宗植的手道:“二哥,我哪里是为了封侯拜相?在兄弟眼里,功名利禄皆如粪土。我去西北,实是西北需要有人收拾。”

左宗植还是大摇其头:“偌大个朝廷,难道就没人收拾得了西北?非要你这白发人去这苦寒之地?”

即使是在二哥面前,左宗棠也一样自夸,他拍着胸脯道:“二哥说得不错,朝廷上下,除了我左宗棠,没人收拾得了西北。”

左宗植还是摇头:“你还是不去的好,二哥舍不得你去。二哥没几年活头了,你去了西北,二哥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见左宗植说得伤感,左宗棠心里也很难受,劝道:“二哥不要说这些丧气话,等我凯旋就回家看你。二哥,当年我们在长沙读书,有了好文章总是彼此诵读,我就背一首二哥当年写的诗,来助助兴!”

左宗棠记性很好,当年背过的诗文都能琅琅上口。左宗植听了很高兴,兄弟二人连连碰杯对饮。左宗棠更是豪气顿生,全然不像五十六七之人。看兄弟二人如此高兴,帐外的亲兵也都笑了起来……

左宗棠刚到潼关,还没正式与西捻军接触,因为东捻军被李鸿章围在了山东,西捻军使出“围魏救赵”之计,趁黄河壶口一带结冰,在首领张宗禹的带领下轻易渡过了黄河,进入了山西,继而翻过太行山进入了直隶。朝廷十分震惊,京师再次戒严,对所有剿捻大员给予革职留任的处分。

西捻军进入直隶之时,东捻军已被李鸿章平定,所以各路人马立即全力过来对付西捻军。后来他们进入了山东,李鸿章立即采取对付东捻军的办法,严守黄河、运河、徒骇河,把西捻军困在三河之间的狭小地区。西捻军几经拼杀,伤亡惨重,最后张宗禹被追到徒骇河边,身边只剩十余人,便纷纷投河自尽了。

朝廷下旨论功行赏,李鸿章排在第一,赏协办大学士、太子太保,而左宗棠却只给了太子太保。左宗棠大不以为然,命令王德榜率军沿徒骇河搜索,务必捉到张宗禹,这显然是与李鸿章为难。所以王德榜劝道:“大帅,这事还是算了吧,何必费力不讨好呢?”

左宗棠闻言瞪着眼道:“有什么好怕的?曾涤生我都不怕得罪,难道还怕得罪李二?”

王德榜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回到营帐。戴福见他脸色不对,便问道:“王将军在愁什么呢?”

“这茫茫大河,又刚过了洪水,上哪找人去?”王德榜一脸惆怅。

“找不到就不找。”戴福笑道。

“大帅之令,谁敢不遵?”

“大帅也没指望你能找到,他不过是与李鸿章斗气罢了。你想,原本大帅是剿西捻的总指挥,从陕西赶到直隶,从直隶赶到山东,最后功劳却让李鸿章占尽了,他能不生气吗?依小的看,张宗禹十有八九死了。就算没死,他也闹不起什么事来了,放他一条生路又如何?”

王德榜指着戴福的鼻子道:“我倒忘了,你小子不就是长毛出身吗?怪不得你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看我不告诉大帅。”

戴福不以为然道:“随你吧,这话小的在大帅面前说了不下十回了,还怕你这回不成?”

王德榜又有些犹豫了,问道:“那依了你,大帅这边我怎么交差?”

“王将军你这不是装傻吗?你派人到河边闹腾闹腾,就说活不见人死没见尸,大帅还能让你造一个不成?”

王德榜闻言哈哈大笑道:“大帅向来说一不二,我们做事也向来一是一二是二。自从你戴福来了,这规矩恐怕要坏了。不行,我得提醒大帅,小心你小子!哈哈哈!”

王德榜照戴福的办法,着人沿河逛了三天,然后向左宗棠复命说走遍了上下游,的确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果如戴福所料,左宗棠的怒气已经平息了,找不到就找不到罢,他也不再催问。

但这事却把李鸿章得罪了,他对身边的人道:“这个左某人,无赖的本色都露出来了!当年曾相攻破金陵,立下大功,也是他心里不痛快,上奏朝廷说逆首逃走,结果曾相和九帅受到朝廷严厉申斥。如今他又故伎重演,看我淮军立下灭捻大功,又合不上眼,要来寻麻烦了。他来吧,我不怕!”

这年八月,左宗棠起程返回西安。到后的第二天,他就召集众将商议用兵策略。因为朝廷担心陕甘乱军窜入中原,因此最后决定首先解决陕北的董福祥乱军,肃清陕晋边境,然后由东而西,将乱军困在陕甘。

董福祥,甘肃固原人,父亲是帮会头目,他从小接触的多是江湖人物,不喜读书,喜欢舞刀弄枪,胆气过人。后来陕甘之乱波及他的老家,一时人心惶惶,他就不顾父亲的反对,挑头组织民团自卫。陕甘官军败多胜少,一仗下来,就有大批散兵游勇不再归营,越来越多的人投奔到董福祥这里来,转眼间他手下就聚起了七八万人。后来大量饥民也投奔过来,官府见他势力越来越大,就派军前来弹压,结果中了埋伏,大败而走。他又率军杀向县城,杀官劫库,成了官府眼里的土匪。他的部众号称二十万,但算得上强悍的只有他亲自指挥的五六万人。

左宗棠对付董福祥的策略是三路并进,稳扎稳打,南北堵截,中路猛攻。中路由刘松山率军自绥德向西进攻,目标就是董福祥。王德榜率军在南路防堵,宁夏副都统金顺率部防堵北路。

那时董福祥占据着十几个县,那里堡寨林立,丘岭相连,如果全线扫荡一清,靠刘松山率领的区区八千人,根本就不可能。他决定施行一点突破,直捣黄龙的战法,长驱直入直捣董福祥指挥的部众。

董福祥从小酷爱秦腔,他的部众接仗时都是高吼秦腔,声彻原野,气势雄壮,对手闻之往往胆寒,因为这种阵势实在少见。但刘松山所部都是百战余生,异常凶悍善战,而且配备的多是洋枪,比起董福祥的大刀长矛也强不了多少。所以官军一战胜于大小理川,再战胜于瓦窑堡,三战又胜于隆腰镇、黑牛川、邱家坪。不到十天,董福祥的部众已闻风丧胆,尽管临阵还吼秦腔,但接仗不久就四散奔逃。

董福祥知道这回遇上了硬对手,率部退到镇靖堡商议对策。有人主张往北去投奔金积堡,也有主张西去豫旺、环县躲开清军,绕到宁夏,重整旗鼓。而他的“参军处”却主张投降——这次来陕甘的左宗棠素有诸葛之称,用兵十分老辣,据说从来没有打过败仗,揣度形势,惟有请降是上策,董福祥的父亲和弟弟都极力赞成这一主张。

董福祥也同意这一主张,但大家都有顾虑,左宗棠杀伐绝断,不知投降后能否保住性命。董父道:“这样,你们先把主力带走,躲进山里去,我在这里向清军乞降,看看动静如何。反正我已老了,要杀就杀。如果是诚意招降,我再派人叫你们来投。”这样决定后,董福祥随即率余部转往洛珠川一带隐蔽起来。

刘松山率部攻进镇靖堡,本来预计要有一场恶战,没想到没遇到丝毫抵抗。堡内空地上黑压压跪着一千多人,为首的正是董福祥的父亲。刘松山警告道:“左大帅有令,秦陇之事,终必归于抚。但乱军良莠混杂,必定分别剿抚。如果不是真心求抚,而是缓兵之计,必当痛剿。抚后再叛,为匪作歹者,必当痛剿!”

董父道:“我以全家老小及身后一千余众向军门保证,我们是真降。若是假降,这一千余颗人头军门随时可取。”

“是真降还是假降,也不是你嘴上说说就是。本提督也不是三岁小儿,可任你欺哄。你说是真降,为什么求降的都是老弱,董福祥和他的精锐部众都到哪里去了?”刘松山问道。

“将军说的不错,官军怕假降,我们怕假抚。我们自知罪过极大,也怕官军不肯放过,所以不敢隐瞒军门,部众主力都撤走了,只要军门真的准许请降,他们会立即放下武器,前来归降。”

刘松山闻言大声道:“这一千多人我就可以保证一个不杀。董福祥及他的部众如果是诚心求抚,就交出全部军械马匹,并往指定地点集结,我绝不妄杀。”

“我们已走投无路,都是真心求降,如果军门能够保证不杀他们,我立即进山说服他们投诚。”

之后,董父将情形详细告知了董福祥。大家听说官军没杀一人,心都稍宽了些,就派人先把军械、马匹都交了出来,以示诚意。刘松山清点了董福祥所部的军械、马匹,发现出入不大,又见董福祥一身英气,怜惜他是难得的人才,就答应受降,并保证不杀一人。

这时左宗棠派专差前来,让刘松山带董福祥去西安大营。

董福祥有些担心,问道:“左大帅那里我怎么办?”

刘松山拍着董福祥的肩膀道:“你尽管放心,我既然已经受降,你就是我的部众,我自会保护你。大帅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绝不是耍手腕之人。”

可到了西安大营,刘松山感到情况却有些不妙。左宗棠隆重升帐,王德榜亲率护卫手执洋枪虎视眈眈。进了大帐,左宗棠也是旗甲鲜明,一脸乌云。平时见他多是穿件旧棉袍,很少顶戴袍服,对将领们也是非常随和,今天的情形令刘松山大感意外。

“刘松山,土匪都缴械了?”左宗棠冷冷地问道。

刘松山答道:“大帅,他们都是真心请降,军械、马匹已全数交出,无一留存。”

“真心请降?人心隔肚皮,你如何知道?他们不过是暂时假降,等待时机罢了。等你放松了警惕,他们啸聚反叛,那时你连自己怎么死的恐怕都不知道吧!”

董福祥闻言立刻磕头道:“大帅,小人与部众实在走投无路,是真心求抚,请大帅明鉴!”

左宗棠仍然一脸严肃:“别人可以饶过,首恶绝不宽贷!你一日不死,你的部众便一日不死心!来呀,推出去立即斩首!”

刘松山连忙跪下求情道:“大帅,属下已答应他们,绝不妄杀一人!”

左宗棠勃然大怒,呵斥道:“你住口,是抚是剿能任你随口答应?你看董某人桀骜不驯,从进营帐就毫无畏惧之心,岂是善类?今日留下此人,必是大患!推出去斩!谁敢再求情,本部堂先摘了他的顶戴!”

刘松山立即摘下顶戴递到左宗棠的条案上道:“属下上阵杀敌,原也不是为了顶戴。如果大帅还不肯答应放过董福祥,就请大帅先杀了我。”

左宗棠厉声呵斥:“刘松山!你好糊涂!他蛊惑百姓,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罪无可恕!”

刘松山大声力争道:“大帅,杀一个董福祥,会激成大变!”

“不是都缴械了吗?有什么好怕的?谁要轻举妄动,立即格杀勿论!”左宗棠拧着眉,骡子脾气又犯了。

刘松山把顶戴掼到地上,指着左宗棠的鼻子,声嘶力竭地骂道:“左宗棠,算我瞎了眼,把你引为知己!”

左宗棠挥手对护卫道:“他连顶戴都不要了,也不用客气,把他押到一边去。把董福祥推出大帐,本部堂亲自砍他的人头!”

董福祥被推出大帐,捆在校场边的杨树上。左宗棠抽出雪亮的宝刀,站到他的面前。董福祥冷冷一笑道:“刘军门还夸你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真是瞎了眼。陕甘的汉子宁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你杀我董福祥,我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男人!不过,我的部众是诚心求降的,请你善待他们,否则董某就是去了阴间,化成厉鬼也不放过你!”说罢,他伸长脖子吼起了秦腔。

左宗棠抢圆了胳膊,宝刀闪过,“咔嚓”一声,董福祥身后的杨树被砍断了。众人都十分惊讶,没有一个人做声,左宗棠见状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你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果真是条好汉!来呀!松绑,备酒,本部堂要为董福祥设宴压惊!”

刘松山也大吃一惊,道:“大帅,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本部堂这出戏叫唱戏辨英雄。临死之前,董福祥还请本部堂对他的部众手下留情,可见他不是只为自己钻营的懦夫,他的求抚也是诚心。刚才本部堂挥刀砍下去的时候,你们都闭上了眼睛,可是董福祥却连眼皮也没眨,胆气过人,是真豪杰!你肯为他豁出顶戴,他也看清了你,可放心追随你了。本部堂这出戏,真可谓一箭双雕呢!”左宗棠哈哈大笑道。

说是设宴,其实也很简单,主菜是小鸡炖蘑菇,再就是两个青菜,两碟咸菜。作陪的有刘松山、王德榜,戴福在一旁侍候。因为菜太少,大家并不怎么下箸,但酒却喝得很豪爽。

陕北乱军能如此迅速解决,左宗棠自然很高兴,他叮嘱董福祥道:“你的部众老家有产业又愿回去的,就发些盘缠让其回乡。无家可归或不愿归者,就发些种子,拨些土地,让他们在靖边、保安等地落地生根。”

“大帅,末将一定照办。只是人数太多,回家之人都发盘费,耕田之人要借种子,这可是一大笔钱,那上哪儿去弄呢?”董福祥一拱手道。

“陕甘穷困,百业俱废,既无钱粮可以征收,又不能设卡抽厘,更没有富户可派捐,筹款是个大难题。不过想回乡的人如果回不去,滞留在陕北,不免重新沦为匪盗。钱嘛,如果实在没办法,就只有先从军饷里腾挪了。还有,复耕是件大事,无论如何要抓好,转眼就到春耕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耽误不得。”

“大帅,军饷已拖了两三个月了,将士们都盼着打了胜仗发饷呢!”刘松山不无担忧道。

“我已给广东、浙江、福建发了信,请他们务必将协饷早日解来。”左宗棠安慰刘松山道。

刘松山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董福祥接过话茬又道:“复耕还有个难题,就是农具、耕牛太少了。末将估计十几万人,留下来的至少有七八万,犁、锄、锨、镢根本不够用。”

“牛少可以用马,各营淘汰的军马一律不准宰杀,借给百姓耕田。没有马,用骡用驴也成。农具少倒是个大问题……”左宗棠沉吟着。

这时候在一边斟酒的戴福说话了:“你们不是缴了不少兵器吗?小的听说都堆成山了。那些破刀破矛官军也用不着,干脆就回炉造农具得了。”

“好!这招化剑为犁着实不错!看来你有长劲了,不只会斟水装烟,连民政也上心了。”左宗棠一拍大腿道。

戴福受了赞扬更加得意了,道:“小的都认五百多字了,大帅的公文也能看懂一半了。再说,大帅已把小的保到知县衔了,小的也不能给大帅丢脸不是?”

刘松山瞅了戴福几眼,笑道:“戴福你真了不得了,让你去当个知县,你敢吗?”

戴福满是自信地道:“有什么不敢的,只要你敢给,咱就敢当,肯定当不孬。”

“大家都有事做,属下现在率亲兵营护卫大帅安全,无缘临阵对敌。属下也要给自己找点事做,属下有个想法,不知大帅肯不肯?”王德榜道。

“你先说来听听。”左宗棠笑道。

“西北交通不像东南,东南河网纵横,运输便利。西北除泾河、渭河等几条稍大些的河可以通航外,运输全靠陆路。道路失修,一下雨便泥泞难行。上回华州知州押运军火,就因为道路难走整整耽误了三天。所以属下打算战事之余,率勇修路。”

左宗棠立即答应:“好好好!我也正有此意。西北修路真是一件大事,不仅便利运送辎重,传递文报,而且方便商旅,于民生也大有益处。但既然要修路,就要修好。路宽至少三丈,路旁还要植树,每边要植一行两行乃至三行,一则可以巩固路基,二则将来便于路人乘凉。你先把潼关到省垣的这段修好,将来不管是亲军营还是其他营军马,只要闲下来就要修路,咱西征军走到哪里就把路修到哪里,让西北变通途。”

“这样一来勇丁们时刻不得闲,也可以少生是非。”刘松山也极力赞同。

时候不早了,左宗棠晚上还要处理公事,大家就起身纷纷告辞。董福祥对陕甘民风民情、各派势力都很熟悉,左宗棠特意留他住在大帐里,两人秉烛夜谈了大半宿。

第二天一早,左宗棠醒过来时帐外刚刚放亮。他坐了起来,眼睛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跪在床前,这人正是董福祥:“大帅,您让末将跪着把话说完。末将从前迫不得已走错了路,您给了一条生路,末将和弟兄们都感激您的不杀之恩。”

“快起来,这些话昨天都说过了,何必再说?”左宗棠连忙道。

董福祥还是不肯起来,道:“大帅请听末将把话说完。末将是刚刚投顺,大帅就留住大帐,而且宝刀就在案头,若末将有异心,随时可取大帅性命,大帅的信任令末将感动万分。昨天晚上,您设宴款待末将,菜肴十分简单。末将还以为大帅是有意怠慢,后来听戴福说,那已很奢侈了,可见大帅平日是多么省俭。宁夏将军穆图善一桌饭非有二十几个菜不成,他有一支人马专门从京城给他采买山珍海味。就是一个小小的县令,怕是也比大帅吃得好住得好。大帅竟亲住营帐,夜里寒风吹来,就是末将也有些吃不消。末将对大帅真是万分佩服,从此跟定大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左宗棠拉起董福祥,哈哈大笑道:“如此甚好!你快回镇靖堡,让你的部众放心。我听说你部能征善战的人不少,就挑一部分组建董字营,三营四营都可,但要挑选确实能征战的,还有你的几个元帅,就当董字营的营官,跟着刘松山去建功立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