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出了宫门,坐着暖轿到王公亲贵府上拜访。王爷们都对他十分尊重,大都亲自迎到二门,称赞他收复新疆有功。因为与他们不太熟悉,左宗棠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告辞了。只有在醇亲王府上,两人才交谈甚欢。
醇亲王自诩为武人,在对外态度上与左宗棠一样,一贯坚持强硬立场。但他为人又十分谦和,并不锋芒毕露。尤其是儿子当了皇帝后,他更是内敛低调。他的书斋名为退省斋,光绪出生的卧房取了一个毫无帝王气概的名字——槐荫斋(恬静安闲之意),正堂称为思谦堂。正座上悬挂着他手书的格言,西面墙上贴着他手书的家训——
财也大,产也大,后代子孙祸也大;
借问此理是若何?儿孙钱多胆也大,
天般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
财也少,产也少,后来子孙祸也少;
若问此理是如何?子孙钱少胆子小,
些微产业知自保,省吃俭用也过了!
左宗棠对这家训颇感兴趣,称赞道:“话虽直白,道理却对得很。”
“这是给孩子们看的,只怕他们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醇亲王话说的十分谦和。
按照恭亲王的交代,左宗棠最后才到他府上,这时已到了午饭时。恭亲王也亲自出迎,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就直接去客厅入席。
因为是便宴,所以作陪的人并不多,一个是醇亲王,两人虽政见不同,但毕竟是兄弟。军机大臣里只请了宝鋆,自从文祥去世后,近年来新入军机的大臣有一半都不太合恭亲王的心意。
李鸿藻自不必说,他是太后面前的红人,自从倭仁病重后,他就是事实上的清流领袖,对恭亲王倾力推动的洋务事业颇不以为然。王文韶虽然人很聪明,支持洋务,但太看风使舵,是有名的“玻璃球”,没有担当。
只有宝鋆是辛酉年入军机的老臣,虽然人粗一些,说话办事有些莽撞,但对恭亲王是亦步亦趋,关键时候总是站在他这边。今天让他来作陪,恭亲王还有另一层用意,当年他弟弟宝森到西北效力,本指望作保案时左宗棠予以照顾,但宝森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狂话,惹恼了左宗棠,非但没得到照顾,连名字也没被提起,两人从此闹得不痛快。如今两人就要在一起共事了,别别扭扭总不好,所以他希望借此机会使两人冰释前嫌。
再一个就是惇亲王,排行老五,没正经差事,最受不得礼教,天天穿着羊皮袍在前门大街晃悠。民间的乐子知道不少,今天前来算是凑个热闹。惇亲王颇讲义气,当年慈禧罢黜恭亲王时,他据理力争,恭亲王一直心存感激。
这五人同坐一席,恭亲王单独居上,硬要把主宾之位让给左宗棠。左宗棠当然不肯上座,再三推辞道:“都是王爷,臣哪敢造次?”
醇亲王道:“今天就你是客人,不论王爷不王爷。”
话虽如此说,但在天潢贵胄面前,规矩所在,谁敢僭越。最后还是宝鋆劝道:“各位王爷,就不要为难左大人了。”
于是,惇亲王为长,坐了上首。恭亲王次之,但其实还是由他主持:“季高正式入军机了,以后军政要务要多多依靠。”
这本是一句客套话,左宗棠却当仁不让:“臣原本打算觐见后自陈衰病,请开阁缺,有个闲差糊口就罢了,没想到太后和皇上如此看重,臣自当倾力帮助王爷,刷新朝中之气,开创一番新局面。”
倾力帮助王爷是没错,可刷新朝中之气、开创新局面的说法却有些不妥。这言外之意就是现在朝中之气不振,局面陈旧。左宗棠说出这话来并非无意,入朝后不少见他的人都说:“你来了,可得改改朝中萎靡之气。”
这些年恭亲王失去锐气,对洋人又太过迁就,无论是军机处还是总理衙门或者其他各部都露出迁延拖拉的毛病,对此大家都颇有看法。左宗棠见大家对自己抱如此厚望,今天又得到入军机管兵部及在总理衙门上行走的差使,所以豪气顿生,准备大干一场。他做封疆大吏时向来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何曾考虑别人的感受?所以这些话脱口而出,恭亲王和宝鋆听了,心里自然有点不悦。
本来话题一转就可化解尴尬,可是醇亲王就着左宗棠的话又多说了几句:“不错,是应该刷新一下中枢的气氛了,这些年我们对洋人太软弱了。”
大家闻言一时无话可说,只有皱着眉头喝尽杯中之酒。几杯酒下肚,左宗棠发起感慨:“臣这一生想起来真有些不可思议,四十八九还不过是个举人,不过三四年就位居督抚,然后立功绝域,封侯拜相。”
“这都是太后和皇上格外看重,各位王爷关怀备至的原因。”宝鋆道。
此话不假,按一般人行事,此时左宗棠应该接过话题,表达对各位王爷的谢意。三位王爷,尤其是恭亲王,已做好了接受左宗棠感激的准备,谁料左宗棠竟自顾自往下道:“有时候臣禁不住想,这命运真是好得难以置信,简直像做梦,难道命世英豪真的是凭运气吗?臣还常说,我辈行止,自关天定,何惧他人明枪暗箭。”
恭亲王打断他的话道:“依本王看,这个天便是太后和皇上,所谓运气,也无非是太后和皇上的恩典。”
话不投机,恭亲王不愿再说下去,惇亲王接过话茬,大讲民间趣闻:“今天西直门外堆子兵送礼,把人的脊背都拖没皮了。”
步军统领衙门除了在街面上有官厅外,官厅下面还有堆子兵,几乎每条大的胡同口都有。一间小房子,一两个兵轮守。堆子兵月饷只有一两五,十分清苦,只能靠胡同里红白公事前去维持治安讨些赏钱。所以平日行事的原则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冬天少不得有人毙于街头,或者其他原因抛尸,按职份,堆子兵应该上报官厅,而后官厅派人来验尸、立案等。但大家都不愿惹这些麻烦,通常是提了死尸的双脚,拖到别的堆子兵管辖的胡同,称为“送礼”。这样送来送去,直到天亮,落在谁那里谁倒霉。今天这具尸身,是罕见的体胖,拖起来很吃力,结果把脊背拖没皮了。
恭亲王当政,听到有人饿死街头心里不舒服,道:“去年直隶水祸,所以今冬难民多。”
“五爷,听说您住过鸡毛店?”宝鋆赶紧岔开话题。
“那是自然!你们天天深宅大院住着,娇妻美妾陪着,自然不知道鸡毛店的妙处。”
对大部分天潢贵胄来说,鸡毛店的妙处真是无从体验。旗人出生即有米粮,所以长久以来养成了游手好闲的毛病,咸丰以来,闹长毛,英法联军进北京,然后又是西征,国家用度浩繁,旗丁粮饷减少发放,寅吃卯粮,入不敷出,甚至冬无御寒之棉衣。鸡毛店应运而生,一间小屋挤进若干人,三五文钱一夜,一人一筐鸡毛,钻进去暖不啻锦裘。大家一样赤贫,自然坦诚相对。像惇亲王这样的人受不惯礼教排场的束缚而投到小店,与赤贫者呼朋唤友,图的是自得其乐。
左宗棠这时插话道:“没想到京师竟是如此气象,应该好好想办法,或者劳而有获,或者发足米粮,起码让人都可过冬。”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恭亲王心里更是不悦,心想你才进京,就批东评西,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见时候差不多了,恭亲王挥手上饭。
饭罢,恭亲王送走左宗棠,两位王爷也先后离去。宝鋆望着左宗棠的背影叹道:“都说他狂,今天算是领教了。这还是在王爷府上,要在地方,不知有多么跋扈呢!”恭亲王摇了摇头又像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自顾自地回了客厅……
左宗棠拜客的时候,李莲英已派人把章怡送到了贤良寺。按照慈禧的吩咐,还有一份不算薄的随嫁礼品。不过程序却十分简单,甚至不及百姓嫁女。百姓女儿出嫁尚有花轿仪式,而章怡只不过是被太监们送过来罢了。
当时左宗棠并不在贤良寺,太监们把人和东西交代下就离开了,章怡的命运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改变了。当初进宫,一家人满怀期望,甚至封贵妃当皇后的梦也曾做过。而如今太后一句话就成了一位功臣的侍妾,嫁给一个足可做她爷爷的人。这一辈子的命运,此时仿佛已经看到了结局。
不过,她反过来想想,也没必要那么丧气,其实像她这样的宫女,在宫中白了头又有什么意思呢?不要说宫女了,就是那些曾无限风光的贵妃,现在过的又是什么日子?有的要靠做绣活托太监拿到外边卖了才能换点零花钱,哪有百姓家老太太儿孙满堂其乐融融。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章怡在心里反复劝着自己。
左宗棠回到家中,摘下顶戴,习惯性地喊道:“金老大,把我的顶戴升起来。”大出他所料的是没有金老大粗嗓门的“喳”,身边却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老爷,奴婢侍候您更衣。”
他回过头才注意到,一个年轻女子笑盈盈站在身边。他此时才想起来,今天太后赐给他一个大活人,于是,他便把顶戴递给章怡。刚坐下,章怡就已经把手炉捧了过来,他连忙接过道:“幺妹,你不要忙了,坐下来说会话。”
“幺妹”是湖南人对未成年小女孩的称呼,充满着关怀和慈爱。他称章怡“幺妹”,而且让她坐,这让她大感意外。
左宗棠这人虽然跋扈,但对女人却向来客气,比如对周夫人,两人数十年连一次架好像也没吵过。
“老爷,奴婢站惯了。”章怡轻声答道。
“这又不是在宫里。幺妹,我跟你说,虽然太后把你赐给我,我不得不承恩,可我心里明白,你都可以做我的孙女了,我不能把你这一辈子葬送了。”左宗棠说得很诚恳。
“老爷说的哪里话,太后把奴婢嫁给您,是奴婢的福分,奴婢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
左宗棠抓住章怡话里的漏洞打趣道:“我自己死后有鬼,不要你做我的鬼。幺妹你放心,等过些年太后忘了这事,我就把你嫁出去。这些年呢,你就当是我家的丫头吧。”
这话够暖人心的,不过皇太后赐的侍妾,谁敢再转手嫁人,那可是大不敬!何况章怡心里也明白,太后把她安排过来,多少也有点儿监视的意思。她在宫中这两年,人锻炼得十分谨慎,也善于察言观色,自是明白太后的深意。
下午,帝师翁同龢来访。他是江苏常熟人,家世显赫。其父翁心存是咸丰、同治两朝宰相,同治帝师傅;长兄同书,道光二年进士,官至安徽巡抚;三哥同爵,官至湖北巡抚。如此家世,在汉族官僚中也算得上凤毛麟角。
他文才出众,颇有才气,二十六岁参加会试一举夺得状元。在慈禧第二次垂帘听政时,请旨训政的奏折和宣布载湉为帝的诏书都是他的手笔。因为他对慈禧的意图心领神会,又深谙朝章典故,奏折和诏旨都言简意赅,十分得体,所以深得慈禧赏识。如今他已入值毓庆宫,给当今皇上讲书,又在总理衙门行走,算得上慈眷正隆的新贵。
翁同龢此时已居清流领袖地位,因为他是南方人,所以被称为南清流牛首。他与大多数清流一样,对外向来持强硬立场,对左宗棠的西征也是极力支持。左宗棠立下赫赫战功,翁同龢的内心十分向往。他听左宗棠讲新疆,讲大清亿兆之人执鞭断流,挥汗成雨,泰西各国谁都不敢小瞧……这些话都说在了他的心坎上,他连连点头道:“大人入朝真是大快人心,可壮中枢之气,以后就不必事事向洋人低头了。”
到了晚上,章怡侍候左宗棠睡下后还不肯离去,左宗棠道:“幺妹,你回自己屋吧,让金老大来值宿。”
章怡走了出去,她也不知道哪位是金老大,只好轻声呼喊。金老大正在南屋里胡吹海侃,章怡喊了好几声他才听见,道:“大帅这是怎么了?太后都赐了人了,干吗还要我这大老爷们侍候?”
他嘴里虽然嘟囔着,但还是去了上房。章怡回到西厢自己的房里,心里说不上是喜还是悲,她辗转反侧了半夜,也不曾睡着。
次日,关于左宗棠差使的上谕就下来了,照例由小太监前去宣旨。李莲英把宣旨的小太监叫到面前交代道:“你这次去传旨可不要坏了规矩,像左大人这样大的恩典,哪个大臣曾有过?先是母后皇太后赐眼镜,接着是圣母皇太后赐侍妾,现在又有这么好的一份差使,要是换了别人,没有几万两银子根本拿不出手。虽说左大人为官清廉,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再清,万儿八千的银子就不信拿不出来。关键是看你这差怎么当,该提醒的你得提醒,像上回只拿个百十两银子,这不成了打发叫化子吗?传出去对他也不好,是不是?”
传旨的小太监有些为难道:“干爹,左大人这人不懂咱宫里的规矩,又油盐不进,奴才怕是办不好这差使。”
李莲英皱眉“嗯”了一声,见小太监不敢再吱声,便厉声道:“办不好差,你进宫干什么了?还不快去!”
小太监来到贤良寺,门口的护军伸手就拦道:“哎,你是怎么回事,没长眼睛吗?这是什么地儿,硬往里闯呢?”
小太监公事出宫,向来都是耀武扬威的,何况又是前来传旨,他扬了扬手里的圣旨道:“没长眼睛的是你,咱家是来传旨的,还不快叫你家大人接旨。”
护军一听是来传旨的,便不敢怠慢。章怡立即侍候左宗棠穿戴整齐,并提醒他道:“老爷,传旨太监要打赏的。”
“知道了,前些天已经赏出去了一百多两。”
左宗棠到院中跪接,旨意早就知道,着他在军机大臣上行走,管理兵部事务,并兼总理衙门大臣。特别的恩典是,朝廷顾念左宗棠年事已高,赐他紫禁城骑马,并不必常川入值。
所谓紫禁城骑马,其实并非真的骑马,而是为了照顾年老及功勋重臣,特准他们在紫禁城内乘轿。这种待遇不是轻易可得,不少老臣还是要徒步上朝,深受其苦。不必常川入值,就是不必天天到军机处和总理衙门坐班,有事的时候再派人找他。
小太监宣完旨后并没有走,左宗棠想起还要打赏,于是让人拿了一百两银子来。小太监惊讶地瞪大眼睛,左宗棠还以为赏得太多,小太监惊喜呢!所以他道:“一百两银子,你们可能并不当一回事,可是要搁在西北,那就是两个出生入死的勇丁一年的饷银,是两三家百姓一年的嚼裹儿。”
“大人,这可是在京里,这一百两银子根本不算什么。您这是多大的恩典,又是赏眼镜,又是赏侍妾,又是赏禁城骑马,又得了这么好的差使。”
见小太监如此不领情,左宗棠的骡子脾气又上来了,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依你的意思,应该给多少?”
“回大人的话,这银子并不是给奴才的,不过是经过奴才的手而已,宫里一大帮人还等着这银子呢!奴才回去是要上交的。”
左宗棠闻言厉声问道:“那你要交给谁?”
“大人,这奴才就不好说了,也不能说,反正是交给说话有分量的公公就是了。奴才传恩旨也不是一两回了,传给来京的封疆大吏还不曾有万两以下的。像您这样的恩典,要是换作别人,怎么着也得万两。”
“这么说一百两实在太少了,你且把这一百两还给我。”左宗棠收回一百两银子,便勃然变色,“万两银子,做你的春秋大梦!我的廉俸多是济贫扶弱,花在公用上了,我一家一年的费用也不过几百两。你竟然不把一百两银子放在眼里,那就一两也别想!”
小太监哭丧着脸道:“大人,不是奴才贪,实在是惯例如此。奴才辛苦一趟,最后到手不过几两银子,犯不着惹大人生气,您老就可怜奴才,让奴才交了差。”
章怡对宫中规矩再清楚不过了,就为小太监说话,说这的确是宫里多年的惯例。左宗棠哼道:“什么惯例,张手要银子也是惯例?我明天见了太后,倒要破了你们这些惯例。”说罢,他便拂袖而去。
小太监被晾在院子里,左宗棠的几个护卫也都围了上来凑热闹。这几个刀头舔血、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护卫,平时仗着左宗棠的威风跋扈惯了,又不懂京中规矩,见左宗棠发了威,他们也炸了翅。
金老大抽出佩刀,在小太监面前比划道:“小子,你认得爷这口刀吗?你知道这上面的缺是怎么磕去的?爷告诉你,这是砍人脖梗子给磕的。你别看人脖子不结实,可这后脖子骨其实硬得很,砍下去,像剁在木头墩子上,震得手都麻。”
小太监见这几个都不是善类,连道:“各位爷,咱走就是了。咱是办皇差的,办完了就走。”
章怡跟进屋劝左宗棠道:“老爷,不给银子有不给银子的话,犯不着得罪太监。太监这嘴是最损的,最喜欢添油加醋。”
左宗棠还在气头上,大声道:“随他说去,我何曾怕过谁?”
“老爷,这不是怕不怕的事。要搁在平时,他不过是个小太监,可现在他是来办皇差的,那身份和钦差也差不多,这您总该知道吧?他要回去一搬弄,少不得弄成您对皇上和太后不敬,您说这值得吗?”
“你说的有理,你看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反正银子我是不给。”
听了这话,章怡连忙跑了出去,这时小太监已经走了。她赶紧去追,总算在大门外不远处追上了。她拉住小太监的胳膊道:“顺子,你干吗走得那么急,平日姐姐长姐姐短的,怎么今天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章姐,那地我哪敢待啊!就那几个二楞子还不把我给吃了。”小太监答道。
“他们哪敢?他们不过是犯浑惯了,你可不能与他们一般见识。左大人久在地方,对京中情形不甚了解,你嘴上可得有点数。大人确实没银子,他让我把这枚簪子给你,道个辛苦。”
这枚簪子是章怡入宫时娘给她的念物,小太监见识的东西不少,都知道章怡有枚簪子很金贵。他给推回去道:“章姐,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能送人?”
“顺子,这是左大人吩咐的,你就拿着吧!大人还说将来有机会,给我买个更好的。”
顺子有些不信道:“左大人刚才还那样,怎么这一会儿就转了意?别是姐姐您自己的主意吧?”
“当然不是我的主意。顺子,就是姐姐不给你东西,就凭咱姐弟的交情,你回去无论如何要好好说,就算是为姐好吧!”说着,章怡把簪子硬是塞到顺子手中。
“有章姐这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挨大总管数落,或者挨板子,我也认了,姐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小顺子倒是很仗义。
章怡回去后又劝左宗棠不要将此事奏报给太后,他本来是答应了的,但次日早朝又忍不住把事儿说了。慈禧身体欠安,临朝的只有慈安,她有些惊讶道:“是吗?他们也太过分了,等哀家和圣母皇太后商量一下,得整顿整顿内宫了。”
退朝回到军机处,左宗棠还为这事愤愤不平,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恭亲王等人却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左宗棠又建议道:“王爷,这太监也太没规矩了,应该着内务府严办。”
宝鋆替恭亲王回道:“左大人,你不在京,不太了解宫中的规矩。传恩旨讨赏银,多少年了都这样。”
“那也太不像话了,十几年前我进京,崇文门要两万两银子。这回崇文门没要,太监又来要,哪来这么多银子填这些狗洞?”
宝鋆“扑哧”一笑道:“大人,您这话就不对了,入了太监私囊可以算是填狗洞,可崇文门收税那可是发了上谕的,怎能算是填狗洞?而且说起这事来,最后还是恭亲王垫了三千两银子您才进来的,也许您还不知道呢!”
左宗棠的确不知道,他大为惊讶道:“怎么,王爷给我垫了银子?这话是怎么说的。”
“这也是没办法,成例俱在,如果以后人人都不交,那崇文门税监的差怎么当?以后你就明白了,人在京中,身不由己的事情多了,不像你在地方说一不二,何等自在。”恭亲王这话虽是笑着说的,但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在里面。
等大家散了,王文韶小声对左宗棠道:“大人,您今天不该提整顿内宫之事。即便是提,那也要等太后或皇上发话,就是内务府也从来不敢提的。再说您和母后皇太后说了也没用,要动真格的,还得等圣母皇太后拿主意。”
下了朝,慈安就到长春宫去看慈禧。她身份比慈禧贵重,听说她亲自过来,慈禧也只得连忙下床去迎。
“你身子不适,何必拘这些个虚礼,快坐回去吧。今天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吧?”慈安连忙摆手劝住了。
“还是那样,总觉得身上懒,不想动,也不想吃。”慈禧一副懒洋洋的神情。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好人也给熬坏了。章怡呢,你去传话,让御膳房不要总是弄些油腻的东西,要变着花样儿,弄些清淡开胃的。”慈安又道。
慈禧笑道:“姐姐你忘了,章怡不是赏给左宗棠了吗?”
“使惯了的人,一下走了真不习惯。”慈安道。
两个人又说了会儿食疗药养的闲话,慈安这才转移到正题上:“说起左宗棠,这人还真是倔,今天早朝他说了件事儿,也就是他,别人根本连说也不会说。”
慈禧“噢”了一声,问道:“左宗棠怎么了?咱姐妹待他不薄啊?”
“昨日个太监去传旨讨赏银,他嫌多了。”
“传恩旨向来要打赏,又不是非要逼他。”
“听他的话头,传旨太监张口要几万,胆子也太大了。”
慈禧“咦”了一声道:“是吗?要几万两那可真是狮子大张口,这事过会儿我问一下。”
送走了慈安,慈禧就向身边的李莲英问道:“小李子,这事你知道吧?”
“奴才知道。”
慈禧就有些不高兴了:“你知道怎么不回一声?让左宗棠告到人家那里,人家要不来说,哀家还蒙在鼓里呢!”
“这事没想到左大人会拿到朝会上说。昨天小顺子传旨回来,说左大人只赏了一百两银子。”
只赏了一百两,慈禧也觉得左宗棠太小家子气了,不过她并未表露出来,只道:“是吗?”
“可不是嘛,当时小顺子就有些为难,说宫里头还有一大帮兄弟等着赏银呢!可结果主子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啊?”慈禧颇感兴趣。
“左大人又把一百两银子要了回去!他说这一百两银子,是他两个勇丁一年的饷银,老百姓三五家人一年的嚼裹儿,你们还嫌少,嫌少这一百两也没了。”
这事确实大出慈禧所料,她笑着问道:“是吗?人家都叫他左骡子,看来他这骡子脾气一点儿也没改。”
“主子,您给他那样大的恩典,他连一百两银子也不舍得,也太小家子气了。”
“他可不是小气。他的养廉银几乎都救济了别人,那年修肃州城花了一万多两银子,要来户部报,户部让他按章程报账,他一生气,结果就自己掏了腰包。像他这种脾气,还真是少见。你们的毛病我都清楚,雁过拔毛,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你们也很辛苦,宫里发的那点银子也确实有点儿少。那些封疆大吏哪个不贪银子?向他们口袋里掏一些也是应当的。可左宗棠就不一样了,你们可不要去惹他。”慈禧对左宗棠还是袒护有加。
隔了没几天,恭亲王就听到几个小太监在说左大人真抠,给了一百两银子,还又要了回去。他回到军机处问起这事,大家都听说了。
宝鋆也道:“左大人这事是办得有点过。”
“他这脾气还真是倔,这十几年他掏给不相干的人银子,怕也有十万八万了,怎么就不肯拿一点把太监们打发高兴呢?这些太监办正事不成,可要损个人可厉害着呢!”恭亲王叹了口气,回头便交代王文韶道,“你抽空提醒一下季高,拿几千两银子堵堵太监们的嘴。”
“王爷,这个重任臣怕是担当不起,就左大人那脾气,臣估计十有八九不会听的。”王文韶推辞道。
“不听也要说,现在不比从前,当年他进京,匆忙之间得罪了什么人也不用怕,可现在他在朝廷供职,天长日久弄得到处不待见,那怎么成?这事就你说,你是最擅长劝人的。”
王文韶苦笑道:“王爷这样夸臣,那臣就勉为其难了。”
正如王文韶所料,他刚把这意思说了,左宗棠就火冒三丈:“你不说我倒忘了,母后皇太后答应要整顿内宫的,至今还没结果,明天上朝我还要再回奏。”
王文韶连忙拱手道:“大人,刚才都是我的一点小见识,您可千万别生气。您不想拿银子那就不拿,小小的太监,给是给他们面子,不给他们能怎么样?大人,您千万不要再到母后皇太后提这事儿,不然就是我搬弄是非了。”好说歹说,左宗棠才同意不再提这茬。
次日,王文韶向恭亲王报告道:“王爷,臣是吓了一头汗,他要真是去回奏皇太后,惹出什么风波来,烦心的还是您,您一片至诚,岂不是好心无好报?”恭亲王听了也只有摇头苦笑。
上谕说左宗棠可以不必常川入值,可是他每天赴早朝,在军机坐班,比谁都准时。刚刚过了年,军机大臣们还未从年味中走出来,再加上他们大都有其他兼差,所以并不完全坐班。熬到午饭时,左宗棠摆了摆手道:“都散了吧?”他一边往外走,嘴里一边嘟哝,“真是八方无事诏书稀。”
有时实在太寂寞了,他就踱到南边与军机章京们说话。
军机处在紫禁城内乾清门西侧,北面一排房子是军机大臣们的值房,南边几间狭窄的房子是军机章京们的值房。军机处实际办差的就是这些章京,他们都是从各衙门中选来的才思敏捷者,其实都是兼差的,他们在各衙门都有原差。
军机章京满汉共三十六人,分两班轮流,每班满汉两组各八人,每组设领班一人,称达拉密。一般情况下,军机大臣领了旨意,回到军机处,叫来达拉密,口述了旨意,达拉密回到南房就开始分派任务。随后军机章京就着手拟诏,拟完后交给达拉密稍作修改,然后就呈给军机大臣,军机大臣批准了,最后由太监呈送两宫,颁行天下。
军机章京论官职并不高,但因为他们能够接触到机密,所以想打听事的多是想法找他们,地方大员更有不少人以巨款收买他们作为内线。
左宗棠因为经常去南书房,章京们与他很熟,也就不拘礼节,忙的时候就欠欠身,然后坐下各忙正事。不忙的时候,他们就听左宗棠大谈西北种树、修水利,讲他的兵在新疆住地沟子,在达坂城如何风吹石头满地跑,这些都让这些章京们听得一惊一乍的。
日子稍长,左宗棠看出章京也分三六九等,有些章京文笔好,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天天忙,升官也快;有些章京拟的稿子总是不被赏识,达拉密就懒得找他们,因此十天半月难得拟稿,实在是忙的时候,达拉密就把批好的文稿,比如“知道了”,“该部议奏”,一条一条夹在折子里,叫他们用浆糊粘上了事,因此又被称为“面糊章京”。有一天笑谈,左宗棠便送给章京们歪诗一首:
流水是车风是马,
主人如虎仆如狐。
昂然直到军机处,
笑问中堂到也无。
达拉密笑着道:“您把我们说得太威风了,有王爷有大人,我们小章京哪敢‘昂然’?”
“你们这些小王八蛋别以为我不知道,不知有多少人巴结你们呢!”左宗棠对军机章京们还是对兵娃子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