惦记着左宗棠进京的还有大学士倭仁,他身体不好已有些年头,前年脖子感觉发硬,后来日甚一日,连转动都有些困难。去年下半年,脖子上有些地方竟然开始化脓溃破,太后派来的太医诊断为“瘰疬”,汤药天天喝,两宫、皇上和恭亲王都赠过人参,但都无济于事。
恭亲王说洋医对这种病能妙手回春,但倭仁向来憎恶洋人,怎肯屈就?后来大儿子倭咸瞒着他请来洋医,想趁他睡着之时偷偷诊断,谁料刚进门来他就醒过来了,不仅把费尽心思从英国公使馆请来的洋医赶了出去,还狠狠训斥了儿子一顿,病情反而加重了。
后来,他心平气和对儿子们道:“你们不要以为我老糊涂了,洋医或许有用,或许还可以救我性命,这个我自然清楚。可自庚申以来,学洋语,拜洋师,延洋医,世风日下,长此以往,我泱泱中华文明岂不要葬送吗?所以,我宁可身死,也不推波助澜。”
前些日子,他听说曾纪泽改约成功,挽回了许多被崇厚许出的国土权利,大感欣慰,感叹道:“咱满人真应该好好感谢湖南,曾文正剿灭了长毛,左季高夺回了新疆,曾家大公子虎口索回伊犁,这都是惊天动地的大功业。相较来说,左季高更胜一筹,毕竟他敢同洋夷开战,其功绩与开疆拓土无二。”
这些天来,倭仁更是每天都在问儿子左大人什么时候可以到京?儿子告诉他,说大概三两天就到了,如果想见,他去请就是。倭仁又摆摆手道:“我不愿见他。我曾发过誓,这一生不再见这个人。”
“眼不见为净。当年你受了他多大的气啊,你这病还不都是他气的。”倭夫人提起左宗棠就有气。
“桥归桥,路归路,我身子不好,不能怪别人。”倭仁道,“他给大清争了气,举朝上下无人可比。我大清太缺他这种硬骨头之人!说起来,我们两人都是在护佑大清,他一力保卫的是疆土,我维护的是孔孟之道。”
倭咸劝道:“阿玛的人品官品,左大人也是相当敬佩的。既然你们两人都互相敬重,见一面又何妨?当年也是为国事相争,事情已过去了十多年,何不一笑抿恩仇?儿子到时替阿玛请他就是。”
“算了,他要愿来看我,我就笑脸相迎;他不来,你们也不要觍着脸去。”
离开倭仁的病榻后,大家稍稍商量了一下。倭咸道:“阿玛心里还是想见左大人一面,只是碍于面子。这件事就由我作主了,咱们瞒着阿玛去请左大人。”
倭仁的小儿子有些担心道:“听说左大人傲的很,能不能请得动也难说。”
“管不了那么多,求也要把他求来。阿玛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怕是没多少日子了,这份心愿我应该帮他老人家实现。”倭咸已然下定了决心。
崇文门内外好不热闹,听说左宗棠今天到京,许多人都来看热闹。明善特意派了一位司官站在城门,怕下面的人不识相,再向左宗棠要银子,自讨没趣。礼部、兵部都派了一位侍郎,带了整套的鼓乐仪仗前来迎接,这事儿是慈禧交代下来的。
左宗棠这次摆开了仪仗,前有对马、顶马数十骑,执事十余对,又有恪靖亲兵十余对,戈什哈十余对,持大刀、钢叉、洋枪,而后是肃静、回避及“东阁大学士”、“二等恪靖侯”、“太子太保”等衔牌,最后才是他的绿呢大轿,有蓝顶、晶顶、花翎各员扶轿。左宗棠端坐轿中,身着黄马褂,手持芭蕉扇,虽须发皆白,然方面大耳,目光如电,精神矍烁,不怒自威。两位侍郎报名参见,左宗棠微微颔首,挥挥手中扇子,算是答礼,然后人马就浩浩荡荡直奔贤良寺。
上次进京时,他住的就是贤良寺,这次慈禧特意让内务府把贤良寺中的两进院子收拾了,让左宗棠长住,即便他把家眷接来同住也宽绰有余。儿子孝同十余天前就到了,院内一切都已收拾利落。除了书,左宗棠并没多少行囊,由亲兵轿夫前去收拾打理。
走了三个月,一路风尘,现在总算到京了,他吩咐金老大今天概不见客。他收复新疆,劳苦功高,自然有许多人慕名来拜,尤其是京中的清流,但凡有些身分的都投递了拜帖,因此仅半天门房就接到了一大堆,左宗棠吩咐拣紧要的让他过目即可。
排在第一位的是醇亲王,这位王爷与他六哥恭亲王脾气截然不同,对洋人的态度一直比较强硬。因此对左宗棠却十分赞赏,所以屈尊着人送来了帖子,明天他必须过府拜访;第二位是军机大臣李鸿藻,是同治、光绪的帝师,如今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也需要回拜;第三位也是位帝师,叫翁同龢,状元出身,近年来很得慈禧看重,为人刚正,左宗棠收复新疆后,他曾去信祝贺,表达敬意。接下来就是兵部、礼部尚书,翰林清流。这些人有的连名字也是他第一次听说,所以只好看情形再说。
倭咸赶到贤良寺,要求面见左宗棠,但被挡了驾,他好话说尽,门丁只用一句话作答:“今天左大人概不见客。”
他一早就到崇文门等候,从崇文门再跟到贤良寺,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没想到还是无法见到左宗棠。老父病重,他又放心不下,于是急中生智对门丁道:“烦劳您去通报一声,在下是倭大学士的儿子,家父要具折参劾左大人,在下好意前来禀报,如果耽搁了,小心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招还真灵。当年左宗棠进京舌战倭仁的事他身边的人都清楚,一听说倭仁要参劾大人,没人敢小瞧,所以立即进去通报了。左宗棠一听十分生气,心想我刚刚进京,没招惹你呀,干吗参我,又参我什么呢?所以传出话来,让他进去说话。
倭咸进门就跪下了:“请左大人恕罪。”
“不关你的事,要参我的是你父亲,又不是你。不知你父亲又要参我什么?”左宗棠对晚辈要客气些,但脸上的怒气还是掩饰不住的。
倭咸叩头道:“请大人恕罪的正是这事。家父并未参劾大人,是他们不肯让晚辈面见大人,不得已而想出的办法。”
“这就怪了,你急着见我有什么事?你不知多少王公大臣都被我挡驾了。”左宗棠挥了挥手中的蒲扇。
“晚辈是替家父来请大人的。家父病重,听说大人回京,日日惦念,做儿子的知道他老人家想见大人一面,所以这些天都在打听大人的行程。今天一早晚辈就去了崇文门,然后跟着大人的仪仗来到了贤良寺,无奈求告多时,总是见不到大人,所以晚辈只好出此下策。”
倭咸一片孝心,左宗棠并不怪罪,但听说倭仁竟想见他,实在有些意外。在收复新疆的事情上,倭仁支持过他,但说实话,这些年来他一想起倭仁,那依然是一个老顽固的印象,再说他们两人并无交情。所以他有些奇怪地问道:“当年为造船之事,我与倭相闹得厉害,他发誓一辈子不再见我,怎么现在又想见我了?”
“家父昨日还说,他和您一样都是在护佑大清,您护卫的是大清疆土,他维护的是孔孟之道。您对洋人寸土不让,他维护华夏文明也不遗余力。洋化日重,家父担心如此下去,若干年后子孙恐怕连孔孟也不知了。家父病重,晚辈特地请了洋医给他诊治,他老人家非但没有治病,还大骂了晚辈一通。他说自己宁愿早死,也不能在洋化上推波助澜。”
“真是糊涂,命都没了,还怎么维护华夏文明?我从前只知倭相顽固不通,从来没想到他原来是这样的心思。泱泱中华,文明传承,的确不能数典忘祖。在这一点上,我与倭相所见略同。我也憎恨那些挟洋自重、崇洋媚外的奴才,只是洋人有用的东西,比如轮船、枪炮,该学的我就学,这一点又与倭相不同。”
倭咸显然有些担心自己父亲,眼巴巴地恳请着左宗棠:“大人,家父病重卧床实在不能走动,晚辈恳请您大驾光临寒舍,让家父一睹您的风采,以了他老人家的心愿。晚辈知道当年家父对您不敬,可家父这些年对您收复新疆的大功亦是崇敬有加,还请大人给个薄面。”
听此一说,左宗棠痛快地答应了:“这有何不可?如今我们都老了,何况当年我们所争也是为了国事。”说完,他吩咐人把那和田玉砚拿来,他要送给倭仁。
……
倭仁病情似乎轻了许多,竟然让人扶着下了床,他说好些日子没动笔了,手有些痒,非要人磨了墨写字。
夫人阻拦道:“你的脖子扭动不方便,就不要再写字了。”
倭仁却道:“越是不动,越是僵硬。”
仆人只好铺上了纸笔,他提笔在纸上写道——
昔,汉文帝身衣弋绨,罢露台,以惜中人之产用,致兆民富庶,天下遂安。
这是当年同治帝大婚前,他上的《请崇俭疏》中的一句。
当时左宗棠正在西北用兵,日日为粮饷发愁,而同治帝大婚已开始筹备,内务府拿了一个单子,粗粗一算,已达三百万两,而西边的意思好像还不满意。更要命的是同治帝为表孝心,竟然准备重修圆明园。恭亲王愁得拿不出主意,后来文祥说军机们没法说话,非有人上疏不可。恭亲王想来想去,最后想到只有他才敢上这样的折子了。倭仁也自告奋勇,上疏劝谏。恭亲王等人提心吊胆,只怕他会受到申斥,没想到两宫和皇上非但没有责备,反而称赞他敢直言,并要军机处把倭仁的《请崇俭疏》发至各省。
这个奏疏一刊发,大家无不敬重倭仁愚直。只是这样一来,他把内务府得罪的不轻,因为奏疏中还有这样的话——
近闻内务府每年费用逐渐加增,去岁动部库百余万两。国家经费有常,宫廷之用多了,则军国之用少。恐邪佞小人欲图中饱,必有以铺张体面之说进者,应深察而严斥之也。
这可真是击中了内务府的要害,弄得他们灰头土脸。
“你呀,一辈子节俭,也劝人节俭,除了得罪人,还有什么用?你看看,有多少人像你这样节俭?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放不下。”夫人半是怜惜半是责备道。
“我放得下。崇俭去奢原本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何必去管别人做多少?”听夫人这样说话,倭仁并不与夫人争执,他的兴致好像也不在节俭上,刚才那句话,也只是写来练笔。等他找到感觉了,提笔写了一副对联:
绝口不言和议事
千秋独有左季高
写罢,他喝了半碗参汤。儿女们都很高兴,以为父亲的病情减轻了,从此会一日好似一日。倭仁看了看自己写的字,并不比从前差多少,颇有些得意道:“只是因为脖子不方便,笔墨稍欠流畅,但倒也说得过去。这副对子,你们知道我要送给谁?”
那还用说吗?左季高就是左宗棠嘛。他竟然要送给发誓一辈子不见的人,这确实太出大家意外了。
倭仁又道:“这副对子也只有左季高配得上。只是我们各存隙怨,我生前恐怕难以消释。如果我死后他肯来看我,你们就把这个送给他。如果他不来,那你们就收起来吧。有收复新疆这件大功,往后几十几百年,人们未必知道我倭仁,可说到新疆,无人不晓左宗棠。”
夫人又责备他道:“看你说的,你今天的病势不是见轻了吗?等开了春,这病就好了。说不准哪天他就来看你,你当面给他岂不更好?”
倭仁摇头道:“他这个人我了解,恃才傲物,怎么会来看我?我也不会去请他,所以我们今生不会相逢了。”
不一会儿,倭仁就感到身子沉重,不得不重新躺下了。这一躺下,就气喘加重了,眼神也有些散。倭夫人一下子醒悟了,她走到外间,对二儿子道:“你阿玛大概是回光返照,快去叫你哥来见最后一面。”
人还没走,倭仁就已经不行了。儿女们都忍不住呜咽,倭夫人眼含热泪,但十分沉着,吩咐儿女们道:“不准哭,快把你们阿玛抬到灵床上。”
满人规矩,人断气之际,家人不准哭喊,是为了不打扰死者灵魂升天。
倭夫人又吩咐道:“快给你阿玛穿上寿衣!”
寿衣是现成的,年底时就备好了。趁着人身上还有热气,关节未僵,快些穿戴整齐,不然就穿不上了。接着她又吩咐人拿一张白纸盖在脸上,再拿白线绑住双脚。这时,她突然又想起“倒头鸡”还没备好,于是连忙着人去院子里捉来,由管家捏住鸡脖子将其憋死,然后放在倭仁头边。管家又想起还未挂布幡,于是连忙吩咐几个身强力壮的下人在院子西南边竖起一根高过屋脊的木杆,顶上挂一面红幡,这就是俗称的“魂幡”。魂幡一挂出,就表明这家人有丧,近邻就可以来帮忙,亲戚就可以来哭丧。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倭夫人才放声哭起来,那真是悲彻肺腑,哭了没几声,人就晕了过去。
就在这时,左宗棠在倭咸的陪同下进了院子,满院的哭声让他明白来迟了一步。倭咸也顾不得左宗棠,奔进屋内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道:“阿玛,左大人看您来了!阿玛,您睁眼看看,您一直想见的左大人看您来了!”
这时候,灵棚还没扎起,只在正屋中摆了一张桌子,上面供奉着倭仁的灵位。左宗棠一进入倭府就觉得他家境一般,进屋后再环视了屋内的陈设,立即对这位名冠大江南北的理学大师大生敬意。
他焚了香,亲手拜进香炉,大声道:“倭相,老哥,宗棠看你来了。当年为国事而争,宗棠无悔。但你是真君子,宗棠却有意疏远,实在问心有愧,你的官品人品,实在令宗棠敬佩万分。宗棠今日登门,愿将十余年恩怨一笑了之,谁料老哥不给宗棠机会。”说到这里,左宗棠已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倭夫人这时也被人搀出来还礼,她呜咽道:“大人,您肯来看我家夫君,总算了了他一桩心愿,他地下有知,自会含笑九泉。夫君平日经常说起您,对您收复新疆的大功十分敬羡。就在大人进门前,他还手书一联要赠给您。”
孩子们把父亲写的对联在左宗棠面前展开,几处墨迹尚未全干。左宗棠读一遍,哽咽道:“倭相,您过奖了,这副对联我收下了,一定挂于厅堂,向世人炫耀。”
之后,他把金老大叫进来,吩咐道:“打发人现在就回去取五百两银票,算我的一点敬意。”
倭夫人推辞道:“大人,您能来看我夫君,了他一桩心愿,我已是感恩不尽,怎敢收您的银子,夫君生前也从未收人半两银钱。”
“堂堂一品相国,想不到家境竟如此清寒。我的银子是干净的,别人的不收,我的银子倭相肯定会乐意接受的,夫人就不要拒绝了。”
“孩子们,快给大人磕头。”倭夫人闻言便道,倭仁的儿子儿媳女儿跪下一片。
左宗棠虚扶一下道:“你们都节哀吧。”说完,他由金老大搀扶着,摇着头地走出了倭府,倭府一家老少跪送到门外。
左宗棠上了轿便叹息:“真是老了,恩也罢,怨也罢,说去就去了。”
待左宗棠回到贤良寺,传旨的小太监已等候多时了。明日早朝,两宫和皇上要召见他,到时候递牌子觐见。
左宗棠吩咐人拿了一百两银子赏给传旨太监,小太监接了银子并没有走,道:“大人,奴才们都知道您是个清官,只是像这种情形奴才们来传旨,就算一般督抚也会赏几千两银子。奴才倒不是贪图您的银子,只是宫里不少兄弟都盼着,奴才回去说只有这一百两,打死他们也不信,肯定要说奴才贪了,到时候奴才也是百口莫辩。”
这明摆着是嫌赏银太少了,不过小太监很会说话,左宗棠也不好发作,只好让人再赏五十两。小太监撇了撇嘴接了过去,金老大见此小声道:“你别不知好歹,惹恼了大人,连这一百五十两也要回来,你信不信?”
小太监这才不情愿地走了。
因为第二天两宫和皇上就要召见,所以左宗棠没再出门,而是盘算一下明天怎么应对。他心里有许多想法,要借机向两宫和皇上进言。
小太监回到宫里,就直接去见了李莲英。李莲英如今是慈禧宫里的总管太监,虽然是两宫垂帘,但管事的其实是西宫,所以他这个总管太监也是风头大盛,不仅在长春宫里,就是其他各宫前来认干兄弟、干儿子的也不少。这个小太监拿着一百五十两银子递给李莲英,李莲英盯着他的眼睛道:“怎么,就这么一点吗?”
“回干爹的话,的确就这么一点,还是儿子开口又要了的,才给加了五十两。儿子一两也不敢瞒,全在这啦!”
李莲英摇了摇头道:“算了,谅你也不敢说谎。一百五十两银子,他也拿得出手,封疆大吏、一品侯相,也不嫌寒碜?”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左宗棠已洗漱完毕,仪仗早已备好,顶马、护军、衔牌一应俱全。十几套灯笼都亮了起来,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左”字,大字两边各有一行小字,分别是“二等恪靖侯”和“东阁大学士”。他钻进轿内,挥了挥手道:“娃子们,走!咱们见两宫和皇上去!”
他的住处离东华门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东华门是上朝必经宫门,在这里,武员下马,文员下轿,都必须自个徒步。官员的轿夫随从都在这里等,有些打听事儿的也在这里等,所以此时门外已熙熙攘攘。
京官们上朝,除轿夫外,带几个随从护卫,灯笼上有姓氏官衔,但并不打衔牌,也不摆仪仗。左宗棠因为刚进京,又是两宫和皇上召见,自是十分郑重,并且也没人提醒,于是他就像在地方上一样,摆开了仪仗,所以这一队人马非常惹人注目。
大家看到灯笼上的“左”字,都道:“哦,是左大人来了。”就像刚进京师那样,大家对这位传说得神乎其神的大人十分崇敬,所以都自觉地让开地方,让左宗棠的大轿一直到了下马石边。
没进宫的官员自然拱手问安,走了几步的官员也折回来向他拱手致意,他不管认不认识,只是不断向大家拱手还礼。此时天还未亮,灯笼明灭之间,照着左宗棠的便便大腹和方面阔耳,大家都无不惊叹,果然是一副富贵王侯相。
左宗棠身份显赫,恭亲王又特别吩咐,已有太监专程为他打着灯笼引路,进门就是金水河,太监引着他过了许多门,最后到了乾清门外的朝房,恭亲王、醇亲王等人都在。恭亲王一一向左宗棠介绍,醇亲王与左宗棠早已相识,私交甚好,在收复新疆之事上他不遗余力支持左宗棠。接着,恭亲王把一个胖乎乎的一品大员拉过来道:“这是前湖广总督,文华殿大学士、管理刑部兼正白旗蒙古都统的官秀峰,你们早就认识了。”
官秀峰就是官文,当年左宗棠在湖南当幕宾,对他多有不敬,为樊燓之事,官文曾上书弹劾过左宗棠,幸亏胡林翼、郭嵩焘、鄱祖荫等人设法相救,左宗棠才转祸为福。这一生中,他最痛恨而又看不起的人就是官文,如果不是满人身份,他何以能尸具高位?左宗棠如今春风得意,更加不把官文放在眼里,官文拱手见礼,他不反不还礼,还朗声道:“我就是湖南巡抚衙门的那个劣幕,是你想杀而杀不了的左宗棠。”
官文面红耳赤,连忙退到人群之中。对二人的过节,恭亲王当然十分清楚,但他以为如今左宗棠是一品侯相,比官文荣崇得多,自然会一笑抿恩仇,起码面子上也会让他下得来台。本来官文身体不好,今天是不必上朝的,是他恭亲王劝来的。没想到左宗棠会如此对待官文,恭亲王当然心里不高兴,但已无可挽回,只有继续挂着笑介绍别人,转移尴尬。……
介绍完众人后,醇亲王把左宗棠拉到一边道:“季高,你这样对官秀峰怕是不好,当着众人的面令他难堪,也显得你气量太小,何苦来哉?”
左宗棠此时也有些悔意,苦笑着道:“我也只是一句玩笑话。”
“你那架式就不是开玩笑,你要还把我当知己,就赶快找秀峰温慰一番。他也老了,身子也不是很好,今天说是上朝,其实是专门来见你的。”醇亲王又道。
左宗棠想起昨天与倭仁的遗憾,便道:“王爷说得有理,大家都老了,且把恩怨抛九霄。”他转身去找官文,却找不到他的人影。正在懊恼万分时,突然听得太监高喊道:“左宗棠觐见!”
当天的引导大臣是醇亲王,他对左宗棠十分客气,一遇宫门,他便侧身让左宗棠先行。进了养心殿,太监打起东暖阁的锦帘,左宗棠、醇亲王先后进去。地上已摆上了一个明黄锦垫,是专为左宗棠所设的。左宗棠跪了上去,把头冠端下来放到一边,然后磕头请安。
今天垂帘听政的只有慈安太后,她问道:“左爱卿,上次你进京是什么时候,有十多年了吧?”
“是同治八年,已经十三年了。”
“你在西北也待十几年了,不容易啊!听说你在西北期间,夫人、二哥都相继去世了,我们听了心里都十分难受。”慈安又对御座上的小皇帝道,“皇上,左宗棠是忠臣,他为咱大清立下了大功。”
光绪皇帝登基时只有四岁,如今已经十岁,大部分时间在上书房读书,不过接见大臣的时候慈禧也偶尔让他来旁听。他虽然只是十岁的孩子,可对大臣说话已经有板有眼:“左宗棠,朕常听皇额娘说你这个人不但有才能,而且能办别人办不成、不敢办的大事,你收复新疆,劳苦功高,大清是忘不了你的。”
慈安一番家常贴心话已让左宗棠心里暖暖的,现在光绪这小小的孩子又说出这番话来,左宗棠连连磕头,热泪直流道:“皇上天纵英明,老臣当尽犬马之劳。”
就像当年的同治,慈安对光绪也一直是宽厚仁慈,不像慈禧那样有那么多的规矩和教导,往常两宫一起垂帘,光绪一动不动地坐着,大气都不敢出。今天只有慈安垂帘,他也放得开,问道:“左宗棠,你怎么哭了,朕说的不对吗?”
左宗棠连连磕头道:“皇上教诲得极是,老臣在西北多年,风沙大,眼睛留下了淌泪的毛病。”
“你的眼睛总是流泪,平时怎么办啊?”慈安颇为关心。
“平时臣就戴着墨镜。”
“那你就别拘礼了,戴起来让皇上看看。”
左宗棠抖着手摸出墨镜来,戴的时候却失手落在地上,“当”的一声,镜片碎了。
左宗棠摸索着要去捡起碎片,慈安连忙制止道:“当心,别扎了手。”
醇亲王见此便喊了一声:“来人,快收拾了。”
小太监应声而入,手脚麻利地把地上的碎片收拾了。左宗棠不舍得手里的镜框,一面揣到怀里,一面道:“这副眼镜是一个德国人到肃州大营时赠给臣的,臣和那个德国人很合得来,留下作个记念。”
“没了墨镜你怎么办?哀家那里还有文宗皇帝的一副墨镜,也是文宗皇帝当年常戴的,哀家本想留着做个纪念的,今天就赐给你吧。”
文宗皇帝就是咸丰帝。慈安把咸丰帝的遗物赐下,那该是多大的恩典。左宗棠连连谢恩。
“你那里冷吗?今年京里比往年都冷。老七,你记着让内务府给左宗棠送些红罗炭去。”
红罗炭乃宫中用炭,产自京师周边涿州、易县等地山区,炭质坚硬,经久耐烧,烟少,烟灰细白。此炭运进京师,先存在西四东的红罗厂,再分送各宫,因此又名红罗炭,是寻常人家根本用不到的。
左宗棠连蒙恩赏,再次磕头谢恩。
慈安接着又道:“今天本来是打算和圣母皇太后一起召见你的,可是圣母皇太后身子突然不适,哀家就先见了。你刚进京,先休息几天再说,朝中的事,隔天再向你交代。”
虽是两宫垂帘,但大家都知道慈安对政务不太关心,都是慈禧过问,尤其是这些年来,慈安几乎一句都不过问。所以左宗棠如何安排等事,都要等慈禧定夺。
醇亲王见此提醒道:“季高,你可以跪安了。”
左宗棠谢恩之后站了起来,因为跪得太久,脚步有些不稳。慈安吩咐道:“外面来两个人,搀着左大人。”
慈安召见左宗棠的详情很快就报到慈禧那里了。慈安没谈政事,她心里高兴,可是嘴上却道:“姐姐把烦心的事都推给了哀家,哀家原指望病了,还能好好休息几天呢!至于如何安排左宗棠,军机处早有盘算,召见的时候安排下去不就是了,何必再等哀家呢?”
李莲英闻言道:“哟,主子,您要母后皇太后管政务,这不是为难她吗?这朝廷上下,谁不清楚咱大清这个家是谁操持着。说句没规矩的话,左宗棠这人心高气傲,母后皇太后就是安排点政事,他也未必服气呢!”
“小李子,你还蹬着鼻子上脸是不是?左宗棠再傲,那也是大清的臣子。”慈禧嘴上说得严厉,可脸上并无怒气。李莲英的话让她心里很舒服,群臣对她都俯首帖耳,这是她最高兴的事。刚刚垂帘那些年,内忧外患,一切多依重恭亲王,虽然大事也要她拿主意,但大臣们都知道是恭亲王做主。现在不同了,她已经明显感觉出群臣对她的畏服。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瞻前顾后,就是恭亲王的话她驳起来也是理直气壮,头头是道。心高气傲的左宗棠也要等她来重新召见,这话听起来悦耳,想起来心里也自然舒服。
“东边又是赏墨镜,又是赏红罗炭,哀家该赏点儿什么好呢?”慈禧这样问着李莲英。
李莲英看了一眼慈禧身后的宫女章怡,心里一下子就有了主意。这个章怡是前年进宫的,父亲是西安知府,她本来是慈安的侍女,因知书达理,嘴甜手快,被慈禧看中要了过来,风头很快就压过李莲英,因此他一直耿耿于怀,想把她打发走,无奈没有合适的机会。现在说起赏赐左宗棠的事来,他就想到了一个绝好的理由,所以欲言又止,直看宫里的宫女。
慈禧道:“你到底是什么主意,这么鬼鬼祟祟的……你们都下去吧。”
宫女们都下去了,可是章怡仍然未动。李莲英还是不开口,慈禧看了看身后的章怡,心里已猜到了八九分:“你也出去吧。”
章怡一出门,慈禧就问道:“小李子,你可不要安着排挤人的心思呀!”
“主子,奴才哪敢啊?奴才就是这么点小心计——左宗棠这人有点不听管束,要想拿住他,最好在他身边放个人,知道他的一举一动。这个人要聪明伶俐,又要有忠心,更要拎得清轻重缓急。要是选个太监去吧也不是不行,可毕竟不太方便,万一事情办砸了,让左宗棠赶了回来,那还是白费心机。所以奴才想赐给他一个人,有个身份,就像穿在身上的一件衣裳,合体了,他不愿脱;不合体,他想脱也脱不下来。”李莲英心怀鬼胎地答道。
话到这里,李莲英就打住了,这是他一贯的做法,最终决定要让慈禧来说。万一自己没说到太后的心上,也有转圜的余地。
“你的意思,是让哀家把章怡赐给左宗棠?”
“是啊,这是多大的恩典。这比红罗炭、墨镜都胜过百倍,左宗棠年事已高,赐个侍妾也是体恤老臣。名分一定,小章就是左宗棠身边最贴近的人,太后有话也好说不是?”李莲英道。
第二天慈禧就召见了左宗棠,她关切地问道:“左爱卿,在京上朝要早起,你还习惯吗?”
“臣在军营每天五更即起,弄惯了。”左宗棠跪地答道。
他的湖南话慈禧听起来有些吃力,“弄惯了”就没听出是什么意思。恭亲王解释道:“左宗棠是说在军中每天都早起,已经习惯了。”
“你是办实事的人,在西北吃了不少苦。曾纪泽能在俄国谈出这个条约,也是你在西北支撑的结果。”
“臣不敢居天功。能有此结果,都是太后和皇上英明决断,曾纪泽也是用心之人。只是仍让俄国占了不少便宜,说起来不免寒心。臣原本打算借此机会,把自本朝以来俄人占去的地方全给要回来的。”
左宗棠竟然想把俄国人占去的地方全要回来,这真是出乎慈禧的预料,她惊讶道:“哟,你是怎么想的?”
明明是慈禧觉得他这种想法可笑,但左宗棠却以为圣母皇太后是在认真咨询,所以他挺了挺腰板答道:“臣以为俄国不过是外强中干,这些年来它一直与别国在打仗,闹得国家空虚,百姓埋怨。臣在西北十余年,对俄国的军备也算清楚,真与之开战,俄国未必能胜,我国未必会败……”
恭亲王知道这一说下去,没半个时辰肯定不成,所以打断他的话道:“有现在这个结果已经不错了,现在要紧的是守约践诺,先把伊犁收回来。”
“是啊,条约是签了,可真想把伊犁抓到手,怕是还要费些口舌。”慈禧也怕左宗棠离题万里,所以立即把话题拉了回来,“听说倭仁去世前赠了你一副对联,赞扬你不怕洋人,你当之无愧,咱们朝廷真正需要你这样硬骨头的大臣。都是办洋务,有人越办洋务越怕洋人,你为何对洋人一点也不怕?难道你不知道洋人船坚炮利吗?”
左宗棠朗声回道:“臣也知道洋人不可小觑,可作为男人,臣宁可战死,不能让人吓死!”
恭亲王只怕左宗棠好战性子一起,又漫无边际,所以连忙话锋一转问道:“左大人经营西北,太后和皇上是放心的,现在朝廷关心的是你走后新疆的军务到底如何?”
慈禧也顺势问道:“朝廷把新疆军务托给刘锦棠,这个人才具到底如何?”
“此人上马可带兵打仗,下马可治理地方。将来新疆建省,他做巡抚也是绰绰有余。”
没想到左宗棠又冒出新疆建省的事来,慈禧连忙拦着道:“你为此已上过三次折子了,新疆建省现在还不是时候,伊犁还没收回来,谈这些都为时尚早。对了,刘典署理陕甘总督,他的才具怎么样?”
“刘典的才具也是好的,当年臣总督闽浙之时,他就是个好帮手,做了不少事情,请太后放心。”
“果如你说,哀家就放心了。如今陕甘、新疆有他们两人撑着,直隶有李鸿章,两江有刘坤一,与俄国也算心平气和了。如今你又进了京,大家和衷共济,把大清的事情办好。如果再有几年风调雨顺,老百姓日子好过了,创个中兴之治也不是不可能。”展望未来,慈禧兴头颇高。
“太后英明!如今内忧外患都算暂时平复了,的确是办几件大事的好时候。现在要紧的是禁洋药、兴水利、整吏治,来京的路上,臣已经想过许多次……”
恭亲王怕左宗棠将禁洋药、兴水利之事说起来没完,所以又只好打断道:“以后有的时间商讨具体事务,圣母皇太后慈躬稍安,不宜久坐。”
慈禧也借势问道:“你身体如何?”
“臣身体还好,只是有咳嗽、胸闷的老毛病,腿脚也有些不甚利落。”左宗棠如实回答。
“年纪大了,你有七十了吧?这身体算是好的了。你要注意保养,咱大清还要靠你们这些老成持重的大臣呢!”慈禧语气十分温和,“听说你到西北十余年,家眷也未带,也没什么人照顾?”
“臣身在军营,不好带家眷。有几个亲兵随臣多年,由他们照顾臣的起居。”
“这些个兵呀粗手笨脚,打仗行,当你的护卫也行,要说侍候人总是欠缺点。”慈禧停顿了一会儿道,“哀家身边有个宫女叫章怡,前年才入宫,心灵手巧,聪明伶俐,今儿个就把她赏给你做个侍妾,也算是朝廷对你辛劳多年的恩赏。”
左宗棠没想到慈禧会赏给个大活人,一点准备也没有,愣怔着跪在那里。恭亲王见此提醒道:“季高,快谢恩呢!”
左宗棠这才匍匐在地磕头谢恩。
慈禧又向恭亲王交代道:“老六,你叮嘱内务府好好打发小章,她可是哀家嫁出去的人,和女儿差不多,不要亏了她……你的差使呢,当然要入军机,你打仗无人可比,兵部的事你当然要过问一下,总理衙门那边你也兼顾一下,不久就会有旨意的。”
左宗棠再次谢恩,恭亲王带他出了养心殿,道:“太后对你真是恩赏有加,竟赏个大活人给你,你应该好好庆贺一番。这样吧,今天上午你到各位王爷亲贵府上走走,算是见个面。我那里你最后去,就在我府上吃饭。这事就说定了,你可不要再出什么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