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午饭,张夫人和章怡交换了好几次眼色,最后还是张夫人道:“老爷,曾文正公的满女来过了。”湖南地方话,“满女”就是小女的意思。
曾国藩的小女儿曾纪芬,左宗棠有印象。曾国藩在长沙办团练时,他在湖南幕府时常见到她,又聪明又懂事。于是便问道:“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见着?”
“咱们刚到南京时她就来过了,那次老爷出去察看河工,所以没遇到。昨天她又来了,可是见老爷会客,就没让禀报。”张夫人回道。
“你们真是糊涂,应该留下她的。她现在也在南京?”
“是的。前年她夫婿应刘制台之约,到南京来当差,好像在江宁筹防局当会办,一家人都在南京。”
“筹防局当会办?筹防局的总办我也见过几次,怎么没人说起?”左宗棠感到有些奇怪。
章怡则答道:“老爷常说起曾文正公的不是,大家大概是怕你厌屋及乌,让他难堪吧?”
“这是什么混账话?我几时说曾文正的不是了?再说,我们的事如何能和娃子们扯到一起?去年曾文正的二小子过世,殡殓衣棺、还乡川资都是我出的。”
曾国藩的二儿子曾纪鸿,喜爱洋人学问,尤其喜欢数学,所以在科举上不顺,屡试不中,在京中贫病交加。左宗棠听说后,赠给他一百两银子看郎中,但终归不治,临终时连殡殓衣棺都无从置办。左宗棠叹息曾国藩真是廉正之人,任多年封疆大吏,儿子竟贫寒至此,所以又出了二百两银子用于殡殓。
“思其人,犹爱其树,君子用情,惟女厚焉!你们现在就派轿子把满女给我接来。”左宗棠又特意吩咐,“这两江总督府也是她当年的家。既然是回家,就不要太拘谨了,吩咐开中门,把她接进来。”
开中门已是殊遇了,就连文武官员到总督府来都要在大门外下马下轿,至于中门,一般是钦差大臣到了才开的。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曾纪芬就到了,看到了左宗棠后不觉泪流满面。左宗棠十分亲切,招呼道:“满女,见了叔父怎么就哭了?”
曾纪芬擦了擦泪道:“看见叔父就想起家父来了,那时候孩儿进家门,家父也常常坐在叔父的位置。”
“你家老太爷心太小,天津教案的事让他心神损耗太甚。要论身体,我不比他强多少的——满女呀,世人都怪我说你家老太爷的不是,你恨不恨叔父?”
“叔父说家父的不是,孩儿没亲耳听过,也没人在孩儿面前饶舌。去年二哥在京中过世,家父那么多同年故旧却少有人过问,最后还是叔父出的银子,孩儿怎么能恨叔父呢?”
“你真会说话。我承认喜欢说你家老太爷的不是,数落他时就想起当年的许多事来,我与别人不同,我就是这样怀念老友的。”左宗棠这话一半是诡辩,但一半也是真情。自从曾国藩过世后,他的确常想起他的诸多成全来,自己封侯拜相,说到根子上也要对曾国藩抱有感激。但他与曾国藩交恶天下人皆知,他闭上嘴不再说三道四,岂不是说明从前骂错了?
“满女呀,你在南京过得还好吗?”
曾纪芬摇了摇头。她丈夫聂缉椝,乃湖南世家子弟,家里很有钱。但他对仕途不太上心,只考了个秀才,就再无上进之心。曾国藩生前对女婿不满意,经常叹息“坦运不佳”——坦腹东床的女婿们不太争气,这一点左宗棠也是知道的。他安慰道:“你不要着急,等我见了你夫婿,如果可用,我会给他份差事的。”
“他已到了总督府,可叔父没有吩咐,他不敢前来跪拜。”曾纪芬急望丈夫能见到左宗棠。
“马上请到后衙来。”左宗棠向下人吩咐道。
几分钟后,聂缉椝便过来了,他老远就跪倒磕头。
“起来吧,坐。”左宗棠指着旁边的座位,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他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眉目清秀,举止从容,左宗棠印象不错,便问道:“湖南有个叫聂继模的写过一篇诫子书,是不是府上先人?”
“回大人的话,是先太高祖。”
“你还记得那篇文章吗?”
“记得。”
“二十年前,我在《皇朝经世文篇》中读到这篇文章,甚为嘉叹,至今还能背诵。”左宗棠于是背诵一段,聂缉椝果然熟记于心,凡背错处,他都能一一纠正。左宗棠很高兴,“数典没有忘祖,你能记住先祖的文章,这就很不错了。”之后,两人又谈论了很久。
曾纪芬在府内玩了半天,下午临走时左宗棠对她道:“满女,你夫婿的差使我会上心的。但你要知道,凡亲戚前来谋差的,我都打发了回去,怕的是用错人,有碍公事。我看你夫婿并不像纨绔子弟,你家老太爷对几个女婿都不满意,大概是他标准太高了。”
此后左宗棠多次到筹防局观察聂缉椝,发现他对洋务颇能谈出些头绪,所以决定派他到江南制造总局当会办。这个差使薪俸比较优厚,每月有四五十两,派他这个差使自然是历练,更有照顾他的意思。另外,江南制造局一直都是李鸿章的人在掌握,历任两江总督都无可奈何,如今他来坐镇两江,让聂缉椝去当会办,便有安插自己人的意思。
此时江南制造局总办是李兴锐,是李鸿章的心腹,他自然也知道这个人就连曾国藩自己也不满意,所以担心他一无所长,制造局的会办不能胜任。何况他还担心左宗棠从此插手制造局,日后岂不麻烦更多?所以他回信左宗棠,答应给聂缉椝一份干薪,让他聊补家用,而且“在左大人身边,时时约束,或可大有长劲”,这样的理由既充分又委婉。
不过,左宗棠向来固执,别人越是不办的事,他越是要办成,何况让聂缉椝只领一份干薪并不符合历练的初衷,所以他又回信给李兴锐——
来信具悉。聂仲芳非弟素识,其差赴上海局由王若农及司道佥称其人肯说直话,弟见其在此尚称驯谨,故遂委之。又近来于造船、购炮诸事极意讲求,机器一局正可借以磨砺人才,仲芳尚有志于西学,故欲其入局学习,并非以此位置闲人,代谋薪水也。
来书所陈曾侯(曾纪泽)旧论,弟故无所闻。劼刚聪明仁孝,与松生密而与仲芳疏,必自有说。惟弟于此亦有不能释然于怀者,曾文正尝自笑坦运不佳,于诸婿中少所许可,即栗諴亦不甚得其欢心,其所许可者只劼刚一人,而又颇忧其聪明太露,此必有所见而云然。然吾辈待其后昆,不敢以此稍形轩轾。上年弟在京寓,目睹栗諴苦窘情状,不觉慨然,为谋药饵之资、殡殓衣棺、及还葬乡里之费,亦未尝有所歧视也。劼刚在伦敦致书言谢,却极拳拳,是于骨肉间不敢妄生爱憎厚薄之念,亦概可想。兹于仲芳,何独不然?日记云云,是劼刚一时失检,未可据为定评。《传》曰:“思其人,犹爱其树,君子用情,惟其厚焉。”以此言之,阁下之处仲芳亦有道。
局员非官僚之比,局务非政事之比。仲芳能则进之,不能则禀撤之;其幸而无过也容之,不幸而有过则攻之讦之,俾有感奋激励之心,以生其欢欣鼓舞、激励震惧之念,庶仲芳有所成就,不至弃为废材,而阁下有以处仲芳,亦有以对文正矣。
弟与文正论交最早,彼此推诚许与,天下所共知,晚岁凶终隙末,亦天下所共见。然文正逝后,待文正之子若弟及其亲友,无异文正之生存也。阁下以为然耶?否耶?
至于薪水,每月五十两,具禀后会衔,均非要义,弟自有以处之,不必以此为说也。
这样,公义私情都说到了,聂缉椝的会办非去坐班不可。
都知道左宗棠文笔犀利、强词夺理,李兴锐这回算是领教了,再不让聂缉椝来坐班, 就“无以对文正矣”。话说到这分上,他自然不再坚持。
事隔几天,聂缉椝和几位同僚一起进见,他们几个都得了优差。左宗棠闭着眼睛等他们磕完头,用手杖点着地道:“你们到差后,都给我好好的干。派你们差是我一句话,撤你们差也是我一句话,你们好自为之。”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
见此情形,金老大高喊道:“大帅请喝茶喽!”
大家以为会有长篇大论,没想到今天左宗棠如此干脆,都有些愕然。大家唯唯退出,到了门口,左宗棠睁开眼睛道:“仲芳你留一下。”
聂缉椝又从门口折回来。
“这你可满意?那班人都是因贫而仕,惟有你可当大事,你要好自为之,大丈夫不要管别人说什么,关键要争气。依我看,你只要争气,就有封疆开府的日子,你若凡事只满足于应付,那就是自毁前程。”左宗棠语重心长地交代。
“大人请放心,晚辈自知爱惜,绝不敢辜负大人之期望。”聂缉椝听了这番话,大受感动。要告辞时,他却又站住了,“大人,晚辈从《申报》上得知法国人在安南闹得很不像话,他们派出十几艘兵舰,由李维业指挥,占领了河内城,又攻占了南定,兵锋直指中越边界。《申报》分析说法兰西是项庄舞剑,意在滇粤。”
“是吗?”左宗棠本是半靠着椅子,一听这话就直起腰来,双目炯炯有神问道,“怎么邸报廷寄中都无一语言及?”
“从安南到上海有电报相通,所以消息传得很快。可消息要递到京中,又要从上海发报,京中作出反应再见诸行文,这又要几日或十几日。新闻纸讲究的就是快,一有消息就要刊出。京中凡事求稳,这种消息未必会公开,怕引起人心不安。”
“你分析得不错。”左宗棠对聂缉椝的见识大为赞赏,“京中那帮老爷只知道和稀泥,遇事只想着给洋人让步。”
“大人不怕洋人,天下人皆知。晚辈认为不论京中情况如何,大人都应该出巡江防海防,一则可以震慑洋人,二则可鼓两江士民御侮之决心。”聂缉椝又提出建议。
“好!我也正有此意。前些时候胡雪岩都来信,希望我巡阅苏沪。有我在两江,洋人休想张狂。”
左宗棠要出巡的事,就在这一番谈话后定了下来。
光绪八年四月十六日,左宗棠从江宁起程,开始巡阅苏沪。此次巡阅有两个目的,一是检阅江南营伍,二是视察江南制造总局。他乘坐的是一条满江红大木船,由利川、济川两轮船拖带,兼作护卫,再加上随员及护卫共有四艘舰船。
当天晚上六点半,船队就到达了苏州胥门码头。码头上建有接官厅,此日苏州文武官员冠带楚楚,在卫荣光带领下鹄立以待。
自接官厅到岸边,用五彩绸扎起天幔,灯火通明,有如白昼,一看到左宗棠的座船,就鞭炮齐鸣,好不热闹。众官员纷纷递上手本,希望能得左大人一见。不过按照左宗棠的吩咐,号房一概挡驾,还回的手本有一尺多高。
左宗棠的仪仗先登岸,随后他也在众人簇拥下登岸,却不进接官厅,站在码头上与卫荣光谈了一刻钟。卫荣光已在巡抚衙门备好晚宴,当晚陪同的还有江苏藩台、臬台及苏州织造等大员。左宗棠一边大吃,一边口若悬河,畅谈治吴条例,众人闻言无不色骇舌咋。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半时辰,直到夜里十点多,左宗棠才出了巡抚衙门,回码头登船过夜。
次日一早,李兴锐派白云轮船前来拖左宗棠的座船前往上海。到了码头,早有江南制造总局炮队、抚标沪军营、提标右营、武毅营一千余兵弁排队迎候。制造局总办李兴税、上海道邵友濂、轮船招商局总办等文武官员都在码头恭候。但左宗棠没有下船,只请李兴锐、邵友濂上船谈话。
第二天吃罢早饭,左宗棠上岸视察江南制造总局。江南制造总局由曾国藩规划、李鸿章创办于同治四年五月,此后不断扩充,如今其下属机构包括机器厂、铸铜厂、铸铁厂、炼钢厂、轮船厂、枪炮厂、火药厂、汽炉厂、公务厅、工程处、炮队营、广方会馆等。制造总局不但能制造枪炮、水雷、弹药、机器等,而且能修造轮船,十几年来,江南制造总局已经制造惠吉、操江、测海、威靖、海安、驭远、金瓯等七艘轮船。
黄浦江边,占地四百余亩的江南制造总局气势不凡。在众人的簇拥下,左宗棠沿着宽阔的道路走向厂内。车间内,大小机器轰鸣运转。
在枪炮厂,他看到卷筒机将钢板卷成枪管,惊叹不已。地上整齐排列着从十几磅到一百磅不等的火炮,洋匠向他介绍,一百磅的大炮可命中二十华里内的目标。
走进铸造铁厂,巨大的汽锤起落轰响,地颤心摇,李兴锐告诉左宗棠,这个汽锤力量极大,每方寸三千余吨。看着巨大的铁块被轻易压扁,众人无不惊叹。
翻译馆陈列厅内摆着自同治七年来翻译的所有书籍,李兴锐向左宗棠介绍翻译馆内的外方人员:英国人傅兰雅、伟列亚力,美国人玛高温、林乐知。
他还把年轻的傅兰雅拉到左宗棠的身边介绍道:“这就是傅兰雅。他译书最多,已有十几种,像《代数学》、《三角数理》、《声学》、《化学鉴原》、《开煤要法》、《保富述要》、《各国交涉公法论》等都是以傅先生为主翻译的。而且他自己掏钱办了一份刊物《格致汇编》,已出了十二卷。”
左宗棠惊讶地问道:“怎么想起自己掏钱办刊物?”
“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我觉得现在需要的不是系统深奥的知识,而是西学中最基础的东西。我想通过《格致汇编》让更多的中国人对西方知识感兴趣,只要有了兴趣,就不愁他们不学。像《纺织机器图说》、《工程机器图说》、《大火轮图说》、《西国写字机器图说》,我是从敝国儿童常识读本中译出的,以图说为主,我计划再用两三年的时间介绍照相、化学、气学、重学、水学等方面的知识。”说罢,傅兰雅捧上几卷《格致汇编》请左宗棠过目。
站在一旁的李兴锐也接道:“更有意思的是傅先生在每卷中都编了一些问答题。这一卷中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既然一切运动都靠脑筋指挥,可是为什么苍蝇被揪掉脑袋后还能到处乱爬?”
“对,傅先生是怎么说的?”左宗棠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个问题很难一两句话说清楚,我请教敝国生物学家后,他们给出的解释是:越是高级的动物,大脑在整个生命中越重要,牛、马、鸟等大脑坏了,很快就会死掉。可是一些简单的动物,即使没了大脑也能活动很长时间。”
“还有人问,水缸里盛水,夏天不坏,为什么冬天一结冰就会破了呢?也有人问,既然傅先生说呼吸、烧火、酿造都需要氧气,从古至今,世上人畜生生不息,氧气为什么没被用完呢?”
“傅先生都一一作答了吗?”左宗棠饶有兴趣地问道。
“不,有些问题我也回答不了,只能求助他人。比如最近厦门陈君寄来三包矿石,请我鉴别是否有开采价值,我就不懂,打算寄回国请人鉴定。”
左宗棠连连点头,称赞傅兰雅是个负责任的人。他又指着手中的《格致汇编》问道:“这个刊物每卷印多少?都卖到什么地方了?赚不赚钱?”
“每卷印三千份左右,上海卖得最多,浙江、福建、广东次之,山东、湖南等省也都卖一些。在上海每卷卖五十文,外埠另加十文邮资,开始赚不到钱,现在已经不赔了。”
“怎好让你个人赔钱,我看就由制造局垫付了吧?”左宗棠转头向李兴锐提议。
傅兰雅连连摆手:“谢谢大人的美意,这个不能让制造局出钱。此刊是我个人办的,自己作主,自负盈亏。如果制造局出了钱,我的初衷就难以实现,我希望根据自己的意图办好这个刊物。再说,如果大人给了钱,我不怕赔了,就不会全力去办,办不好没人买,就越赔钱,最后就只能关门大吉了。”
这番话把大家都说笑了。
午饭就在制造局里吃,左宗棠请了制造局的八名洋匠及翻译馆的傅兰雅。有些洋人不通汉语,又是面对中国的封疆大吏,因此气氛有些凝重,吃过饭后,大家就都告辞了。当日陪同的还有聂缉椝,不过他也没太说话。所以吃过饭,左宗棠把他单独留了下来。
“仲芳,今天你很少说话,可是有不如意之处?或者有话要说?”
“左大人,别人都报喜,晚辈要报忧。现在江南制造总局看上去场面确实很大,不过局内人浮于事、浪费严重也就不必去说了,最让人忧虑的是太受制于人。枪炮兵轮制造技术全是洋人传授,书籍也是由洋人从国外买回再译为中文。晚辈担心他们未必肯把最先进的知识和技术传授给我们,就算他们肯,他们的国家也未必乐意。洋人帮我们搞洋务,最主要还是图利,并非真帮我们自强。”聂缉椝满怀忧虑。
“你说得极是。我们要借助洋人,但不能太依赖洋人。当年我创办福州船政局,同时办了船政学堂,让洋人教授学生。若他们不好好教,我就扣他们的薪俸。李少荃太依赖洋人了,所以江南制造总局打从胎里就有这些问题。你现在要多想办法,如何利用洋人而不为洋人所制。尤其是原料不能受制于人,万一中外失和,洋人断绝原料,江南制造总局岂不形同虚设?”左宗棠嘱咐道。
随后,英、法、美、德、比利时等国驻沪领事及天主教堂主教都来拜访,这些不过是些礼仪性的见面。见左宗棠摸身边的拐杖,微微欠身,金老大就高呼道:“大帅请喝茶喽!”外面亲兵也一迭声地喊道:“大帅送客了!”一声声传到大门外,由地方官代为相送。
会完洋人,左宗棠起轿去回拜上海官员。这是官场的客套,表示对他们接待的感谢。左宗棠位高望重,各官员自然都挡驾,不敢接受他的回拜。而邵友濂早在豫园备好筵席,堂中铺陈华丽,堂前还搭上了五彩绸缎的吹鼓亭,又新扎了东西辕门,辉煌夺目。左宗棠本打算在上海道衙门吃晚饭的,听说邵友濂如此铺张,便吩咐道:“今晚回船上吃饭。”
邵友濂莫明其妙,心里不安,拉住金老大问个中原由。金老大道:“不过是吃顿饭,饭菜不妨精致一些,你搞这么大的排场,是让人笑话我们大帅呢!”他听后自是后悔莫及。
次日上午,左宗棠吩咐前往租界回拜各国领事。手下自然是大摆仪仗,他则身穿黄马褂,端坐轿中,手持蒲扇,不怒而威。法国领事最先得到消息,立马派卫兵前来迎接,他本人则亲自在领事馆门外致礼,表示不敢接受左大人回拜。于是左宗棠的仪仗由法租界过洋泾桥,入英租界,各国领事无不一概挡驾。一路之上,华人立即让道,坐东洋车、小车者,都下车站立道旁。洋人见了左宗棠的大驾,也立即避开让道。
中午吃过饭,按照安排,左宗棠下午要去陕甘粮台拜会胡雪岩。陕甘粮台是左宗棠总督陕甘时成立的,交由胡雪岩总揽,主要职责是购买新式武器,此外还有一些民用设备也由粮台采购。陕甘事了之后,又要收复新疆,现在新疆收复了,但西北备边、发展生产依然离不开驻上海的陕甘粮台,所以到现在依然没撤。
左宗棠对金老大道:“我要与雪翁长谈,晚饭就在陕甘粮台吃。”
金老大听了心里暗喜,听这意思,整个下午不会再有别的吩咐,他正可借机到十里洋场去看看西洋景。自从入上海来,他满眼都是新鲜玩意,只是跟在轿边不能看个痛快,如果大帅肯给一下午的假,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金老大见二人慢慢谈起来,只怕一时半会儿也插不上嘴,所以借机道:“上海真是千奇百怪,这两天我都看花眼了。大帅,小的有个请示,说出来您老不要生气。您同意,我就是过了大年了,您要不同意,就当我放了个屁。”
左宗棠歪着脑袋看着金老大道:“咦,上阵不要命的金老大怎么今天说起话来扭扭捏捏的?什么事,说!”
“大帅,您和胡大先生肯定有不少话要说,今天下午大概就不要小的在这里碍手碍脚了。小的想出去看看西洋景,也不枉随大帅来上海一趟。”金老大说完,只等着或准或骂。
“噢,你是想出去看个新鲜。你们这帮小王八蛋是不是被人高马大的西洋婆子将魂勾去了?”左宗棠半开玩笑地责问道。
金老大的一张黑脸也憋红了:“大帅,咱们哪敢啊?咱们真的是想去看看西洋景,只在街上转转,哪敢上堂子里去?”
“大帅,让职下的人带他们去转转吧,保准只让他们滑溜滑溜眼。”胡雪岩连忙为金老大打圆场。
“是啊,大帅!有胡大先生的人跟着,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胡大先生的人跟着?”左宗棠开玩笑道,“胡大先生就是上海第一风月高手,金银堆里爬,石榴裙里滚,他的人我能放心?嗯,看雪翁的面子,我就放你们半天假,快去快回,不要给我惹是生非,更不要欺负良善。”
金老大高声应一个“喳”,人早已蹿了出去,胡雪岩就让他的贴身长随小魏子跟着。
与金老大结为把兄弟、号称四大金刚的另外三个自然也要跟去。他们四人平时轮流带班,左宗棠出行时就随在大轿两侧,一手搭在轿上,既是扶轿,更兼作护卫。他们向来是甘苦与共,从不分离。四个人换便装的时候,小魏子已叫来两辆四轮马车,金老大个头大,小魏子陪他坐一辆,另外三兄弟瘦一些,挤在另一辆上。小魏子吩咐了一声去外滩,坐在前面的车夫应一声,一甩鞭子便上路了。
金老大也坐过马车、骡车,都颠得很厉害,尤其是马车,奔跑起来有时颠起几尺高,几乎要把人颠散了。可这次坐的马车却又快又稳且无颠簸之苦,金老大惊奇道:“这是什么马车,很舒服啊!”
小魏子解释道:“这马车座下都安了弹簧,可以减震。再则上海的道路不同乡间,比较平整。”
“真是好东西,这洋人就是会享受。”
“这车听说早在乾隆朝的时候就传到中国了,当年英国使团的马嘎尔尼送了乾隆爷一辆,本想博得欢心,然后打开中国市场,大大赚一把银子,谁料根本没人坐。”
“那是为什么?”金老大不明白。
“金爷您看,毛病出在车夫身上。”小魏子指指高高在上的车夫道,“洋人的马车夫都是坐在前面,而且为了便于看清路况,座位更是高高在上,这哪能成?一个小小的车夫竟敢坐在皇上前头,而且高高在上,皇上如何能坐?所以这马车就存到圆明园里,一待就是一百多年。自上海辟成租界以来,这种马车多了起来,先是洋人坐,后来咱们自己人也坐了起来。”
金老大看那马车夫,头戴缨帽,身穿箭衣,与官员制服相类,又问道:“小魏子,车夫怎么是这种打扮,远看去还以为是官老爷呢?”
“洋人真可恶。他们看咱大清的官员都是缨帽箭衣,所以就故意让马车夫穿这种制服,借以取笑罢了。谁料从此成俗,就是中国官员自家的马车,车夫也都是如此打扮了。”
上海居长江之尾,东临大海,因枕江滨海之便,自宋代起就是个港口商镇。由明至清,数次开海禁海,所以上海也是几度兴衰。上海真正热闹起来是道光二十二年中英《南京条约》签订之后,根据这个条约,上海被辟为通商口岸。三年后,英国驻上海领事巴富尔诱使上海道台宫慕久签订《上海租地章程》,规定黄浦江以东,洋泾浜以北,李家场以南为英商居留地,在此设立了第一块租界。此后,首任法国驻上海领事敏体尼又依据《中法五口通商贸易章程》,在上海县城以北斜走西南建立法租界。美国传教士文惠廉则根据《中美五口通商贸易章程》,提出在虹口建立美租界。
当时三国租界联合成立工部局,负责道路修造、租界管理等事务。后来法国退出联合管理,成立公董局对法租界独立管理,英美租界合并,称公共租界,仍然由工部局管理。
此地最初是华洋分居,租界里除了原有的百姓,并没多少中国人住进去。但到了咸丰三年小刀会占领了上海县城后,便有大批中国人拥进租界。太平军占领了江苏、浙江等地后,江南巨富豪族大都逃奔至上海租界,于是这里人丁更加兴旺,其繁华和发展也日新月异。其中,最繁华的就是北起苏州河口,南到南京路长约三华里的沿江一带——外滩。小魏子带着他们就是奔此而来。
外滩东临黄浦江,江中轮船、汽船、帆船往来穿梭,更多的是一些小划子和平底帆船,船头都画着一双黑白相间的大眼睛。小魏子告诉金老大,船民们画上这些眼睛,据说这样一来船就看得清水里的情形,不至于出事故,不少洋人也模仿。
江边植了绿油油的草皮和几种叫不上名的花木,此时正是五颜六色,争奇斗艳。沿江有一条石子铺筑的马路,两辆马车并排而行还绰有余地。
马路上人来人往,自然有金发碧眼的洋人,中国人见了他们都要远远的让路,也有穿着考究的华人,更多的则是扛着大包小包的苦力。路上马车响着喇叭,旁若无人的飞奔,也有两个大胶皮轮子的人力车,车身漆成黄色,由一人在前面拉动。
“这种车是日本人兴过来的,跑起来靠手腕拉动,人人都叫它‘腕车’。又因为都漆成黄色,又有人叫它黄包车。码头、路边停着不少独轮手推车,上海人称之为羊角车,多是苏北农人带过来的,帮人运货,供人乘坐,轮是木头的,没有减震装置,坐起来巅得厉害,但价格便宜,所以中国人都喜欢坐。”
“金爷来上海要是不去南京路,那就不算到过上海。”小魏子告诉金老大,南京路原来不过是一条乡间小道,后来洋人在附近建了跑马场,便常有洋人在此溜马,中国人就叫它大马路。中外商人在大马路两边大造商店住屋,慢慢便成上海最繁华的地段。商铺是一家挨着一家,洋货、土货都有,洋布店、琉璃店、钟表店、眼镜店、成衣店、金店、古玩店……
亨得利钟表店里摆着各种自鸣钟,大的足有一人多高,小的只可盈盈一握,形状更是千奇百怪。国华、景德镇是南京路上有名的瓷器店,经营各地名瓷上千种,真是令人眼花瞭乱。更奇的是这些商店住屋,无一不是用五颜六色的玻璃装了门窗。有一家三层大茶楼四面都装了玻璃,阳光下真是色彩斑斓、直晃眼。
金老大四人跟着左宗棠在西北十余年,何曾见过这么多新奇玩意儿,看到什么都想买,不过想想也无用,倒是小魏子给他们出主意,给女人买头花、首饰盒,给孩子买琉璃玩意儿,又一人买了一架望远镜,金老大特意给左宗棠买一只放大镜。无论买什么,都是小魏子付钱,所以大家你买一样我也买一样,人人都弄了一大堆。
小魏子提议沿外滩往北去看看浦江风景,大家无不同意,不过都提议这次不坐马车,要坐坐黄包车。小魏子招了招手,立即争先恐后地挤过来五辆黄包车。一人一辆,鱼贯出了南京路,沿着外滩向北。
路西便是一栋接一栋的砖木结构外带走廊的洋楼,两层、三层甚至四层的都有。小魏子在前头,后面是金老大,他回过头趴在车厢上,一栋栋指给他们:汇丰银行、英国领事馆、法国领事馆、汇中饭店、英国总会、史密斯·甘地洋行、宝顺洋行、旗昌洋行、怡和洋行……
到了苏州河口,有一处非常漂亮的公园,小魏子说那是外滩公园,可惜只能站在外面看,不让进去。
“那就怪了,修了公园干吗不让人进去?大帅当初在兰州,把总督府后花园辟为公园,每初一十五都要向百姓开放。”金老大有些不解。
“洋人可以进,华人是不让进的。”小魏子补充道。
“在大清的地盘上干吗不让进?我倒非要去看看。”金老大愤愤然。
几个人一起哄,小魏子就带他们去了。不一会儿就到了公园门口,那里有门卫看护,果然不让华人进去。门卫一共两个,都是印度人,头上裹着红头巾,上海人称之为“红头阿三”。这两个红头阿三华语说不好,干脆指着公园门口的一个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面全是洋文,金老大他们都不认得,就问小魏子道:“这两个洋人老是指那木牌,是什么意思?”
“金爷,那是英国文,小的也不认的,听懂洋文的人说,这意思是华人和狗不能入内。”小魏子解释道。
金老大一听怒火腾地就上来了:“奶奶的,华人和狗不能入内,那不是把咱大清的人都比作狗了吗?”说着,他绕过几个人,冲着木牌就是一拳,木牌断为两截,他的手也是鲜血淋淋。
一个红头阿三叽叽咕咕过来就要抓金老大。他身板粗壮,比金老大高一头,但没想到原来是外强中干,一把没抓住金老大,却被金老大抓住他的腰带,一用力就把他撂倒在地。另一个红头阿三舞着手里的红木棒冲了上来,他还没看清金老大用了什么功夫,就被摔了狗吃屎。那个被先摔倒的此时已经爬了起来,直吹哨子。
小魏子赶忙道:“金爷快走!他在吹哨子叫巡捕呢!”
“老子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怕过谁?”金老大不以为然。
果然,远处有红头阿三向这边跑,还有英国人手里端着枪,一边跑一边乱吹哨子。金老大不怕,又轻易把跑近前的几个红头阿三摔倒了。小魏子却着急了,道:“金爷快走!双拳难抵四手。”他挥手示意其他三人快走,然后去拉金老大。
但此时大家已经走不了了,巡捕越聚越多,那些英国巡捕向金老大脚下放枪,嘴里还叽里咕噜乱叫。眼看着金老大被洋人和红头阿三带走,那三个人回过神来,大骂道:“奶奶的,把金老大抢回来!”
小魏子连忙阻止道:“三位千万别,他们是真敢开枪的。快走,这事只有胡大先生有办法。”
于是,四人乘了一辆四轮马车直奔陕甘粮台。
此时胡雪岩正与左宗棠谈他的生丝生意。江浙盛产蚕丝,植桑养蚕向来是百姓一大生计。这几年洋人垄断了上海的生丝价格,一家一户的茧农根本没办法与他们争论,只好忍气吞声,受他们的盘剥,辛苦一年,所赚无几。
“鸟争一口食,人争一口气。大清的生丝为什么非要受洋人操控?从去年开始,职下也做起了生丝生意,派人遍买丝茧,职下倒要和洋人搏一搏,断了他们的货源,看他们还如何操控市场。今年从春天职下已和丝农茧农签定了协议,先付他们一部分定金,事先定好价格,到时按合同收购。”胡雪岩道。
“如果洋人出的价比你高,照样可以收走生丝。”左宗棠看出了这个计划的破绽。
“那也没什么,洋人出了高价,茧农丝农得了实惠,也就逼着洋商不能太过盘剥,职下的那口气也算出了。”胡雪岩道。
“你的气是出了,那你图什么?”左宗棠有些不信。
“职下也亏不了。因为与丝农有合同,而且预付了部分款子,如果他们没有丝卖给职下,那就有一笔违约金,大约相当于预付金一年的利息。换句话说,春天职下付出的预付金,就像钱庄贷给他们一笔款子,到时候本息全收,生丝生意没做成,钱庄的生意却做成了。”
左宗棠连连赞叹道:“不错,不错!不愧是财神,算盘打得如此精明。”
这时候,小魏子拉开门,只探进半个脑袋,轻声叫着胡雪岩,脸色灰白惶恐,全无平时的从容圆通。胡雪岩看他急成这副样子,知道必有大事,所以请道:“大人您先喝茶,职下说句话就回来。”
出了门,胡雪岩站在廊上问道:“怎么回事?金老大他们呢?”
小魏子虽然着急,但说话还算有条理。胡雪岩未等他说完,就开始吩咐道:“你立即拿我的名刺去找怡和洋行的李大先生,让他立即去工部局总捕房,请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要难为金老大,更不要把人交到会审公廨;然后你再去会审公廨拜托程老爷,万一金老爷交到了公廨,务必不要过堂,不然左大人的面子可就丢尽了。左大人是最要面子的人,花多少银子现在不要管,要紧的是把人立即捞出来。”
租界成立有总捕房,又叫总警房,下面又设许多捕房,每个捕房都有或多或少的巡捕。巡捕捉了人,无论中外,先要交到总捕房。如果是纯洋人的案子,洋人自己就审了。像金老大这种情形,与洋人有了瓜葛,华洋纠纷,就要送到会审公廨去审理。会审公廨主审官员名义上是上海道台派去的谳员,陪审的是领事或者副领事,但实际上洋人往往强词夺理,事事要说了算。无论如何判决,如果把金老大送去过堂,无疑打左宗棠的脸,所以胡雪岩如此安排。
吩咐完毕,胡雪岩回去继续与左宗棠说话。但毕竟心里有事,总是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雪翁,你有什么事吗?”左宗棠关切道。
“没什么,家里一点小事,已安排人去办了。”